第2章 序
曾几何时,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年轻女孩,在这个深陷男权的时代突然发出了一句掷地有声的宣言:“我,厌男。”我,厌男:寥寥几个字,半句亚历山大体诗[1]。她很喜欢用亚历山大体,这很法国。
曾几何时,一个看似同众多女性一样默默无闻的年轻女孩,选择勇敢地挺身而出,用影响深远的姿态与话语,促成了法国第四次女性主义浪潮的到来。暴力被揭发,感同身受的诉说接踵而至,新词汇层出不穷,旧术语焕发新生,一切只为呈现眼前的现实,只为掀起那藏在鞋底的真相,无论它多么残酷。所有这些词汇都将为我们所用:未被命名的现象就会被当作不存在。
二十五岁的波利娜·阿尔芒热将“厌男”一词摆上了台面。这是一个谁都不愿提及的词,它像幽灵一样让人避之唯恐不及,通常只被人们用来反驳和压制那些叫嚣得过于激烈的女性。“对‘厌男’情绪的控诉是一种噤声机制”,波利娜·阿尔芒热在《我,厌男》一书中这样写道。她并没有恼羞成怒,完全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
“厌男”(misandrie)一词源自古希腊文“厌恶”(misos)和“男人”(aner)的结合。《小罗伯特词典》(Le Petit Robert)中对该词的定义是:“对性别为男的人士感觉到厌恶的事实,”并明确,“与‘厌女’相对。”词典的解释通常是值得信赖的。但在这个词上,存在一个问题。“性别为男的人士”,意指在男性为主导的体制中天然获益的男人:这个世界属于他们,身处其中的其他群体也属于他们。
厌男是一种回应,并非针对绝对的男性性别。或许,词典应该这样阐述:“对行使男性权力的人士感觉到厌恶的事实。”但这样一来,从词源上就说不通了。“权力”在古希腊语中是“cratos”,而“男权主义”(phallocratie)一词中的“phallos”意为“勃起的阴茎”。厌男者从根本上说,是在反对男权,并不是厌恶男人,而是厌恶塑造男人的社会和文化系统。厌男者真正鄙视的,是男人们野蛮地躺在特权环境中坐享其成。
相反,厌女者厌恶的,则是女性本身,其对女性的看法是完全生物性的:可以插入的器官,用于繁殖的子宫,会来月经的物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群体。男权主义者认为自己天生高人一等,睾酮威力无穷,整个世界正是围绕他们那无法压抑的冲动来设计和构建的。厌男者关注的,是事实本身,具象且有数据支撑。这些事实往往还会叠加其个人的亲身经历。波利娜·阿尔芒热描写的是法国,一个到处充斥着奶酪和针对女性的暴力事件频发的国度。在法国,每九分钟就会发生一起强奸案,十个孩子中就有一个是家庭内性暴力的受害者,妇女平均两三天就会遭到伴侣或前任的拳打脚踢(这一频率还在增加)。96%的强奸犯都是男性,但人们却在社交网络上指责那些在“#如何让男人停止强暴”这一话题下发出正当求助的女性……
波利娜·阿尔芒热是莉莉丝的孩子。在民间传说中,莉莉丝是世界上第一个女人,亚当的第一任妻子。二人同为耶和华用泥土所造,地位相当。莉莉丝后来成为第一个奋起反抗说不的人,她也因此被逐出伊甸园。为避免同样的事情发生,耶和华从男人体内取出了一根肋骨,创造出夏娃。由于源自男性身体,夏娃自觉低人一等。而厌男者就是那些不断拒绝、不断被拒绝、不断反抗说不的女人。这个世界是由男权中心主义者、特权者和捕食者操控的。那些抓住每次时机说“不”的女性在他们眼中成了没有女人味的“男人婆”,而这,正是男性凝视下的产物。
说“不”,这就是我们当前正在据理力争的东西。反对、摒弃、消除父权制,为父权制祛魅。瓦莱丽·索拉纳斯[2]的幽魂并未走远,女巫们绽放着愉悦的笑脸,那是女性团结实现飞跃的时刻。“女性团结绝非毫无价值,它始终具有政治意义。”波利娜·阿尔芒热将厌男视作“出口”。我们愿意相信她的话。她在后记中事无巨细地讲述了这本书的出版经历。当看到在法国,一个女人将自己的书起名为《我,厌男》后都遭遇了些什么时,我们对自己说,是时候改变现状了。
克洛伊·德洛姆[3],2021年
注释
[1]这句话的法语原文为“Moi les hommes,je les déteste”,共有六个音步,而亚历山大体诗歌每行诗句有十二个音节,因此文中将这句话形容为“半句亚历山大体诗”。——译者注。
[2]瓦莱丽·索拉纳斯(Valérie Solanas,1936—1988),美国激进女性主义作家,曾试图暗杀安迪·沃霍尔。——译者注。
[3]克洛伊·德洛姆(Chloé Delaume),法国女性主义作家,此外还是编辑、音乐人和歌手。著有《我亲爱的姐妹们》《合成心脏》,后者2020年获美第奇奖。常以自身经历写入作品,被评价为“实验文学”和杜拉斯式自我虚构(autofiction)的结合,她的笔下有一种举重若轻的诙谐。个人经历传奇,其中包括但不仅限于改了名还改了姓,等等。——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