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线
主席高声疾呼,想使会场安静下来。多亏有几个人站出来,说服一些头脑发热的家伙坐下,嘘声和反对的声浪才渐渐平息。讲台上,主席身边的发言人似乎并不把这场骚乱放在眼里。他的表情傲慢,表现得无动于衷。主席转过身来,强压怒气和烦躁,对发言人说:
“皮涅罗博士,”——略微强调了一下“博士”这个词——“您演讲时出现了如此不礼貌的骚动,对此我很抱歉。我的同事们竟然忘记应当尊重科学工作者,中途打断您的发言,无论——”他停下来,换了口气,“无论这观点有多么挑衅。”皮涅罗微微一笑,更像是公开表示蔑视。主席明显地抑制着怒气,继续道:“我迫切希望本次会议有序进行,圆满收尾。现在请您继续您的发言。不过,我也请求您收敛一下,不要用那些受过一点儿教育的人都知道是谬论的言论来侮辱我们的智商。如果您的确有什么新发现的话,请只讲您的发现结果。”
皮涅罗把他肥胖白皙的双手撑在桌上:“如果不先移除你们脑袋中的错觉,我又怎么能植入新观点呢?”
这段话再次挑起听众的情绪,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在大厅后面喊道:“把这个江湖骗子轰出去!我们已经受够了。”主席重重地敲起了他的小木槌。
“先生们!请安静!”主席接着又对皮涅罗说,“难道非要我提醒您吗?您不是这个团体的成员,我们也没有邀请您来。”
皮涅罗眉毛一抬:“是这样吗?我记得似乎收到了一封你们学会的请柬。”
主席咬了咬下唇,然后回答道:“确有其事。请柬是我亲手写的,不过那是应我们一位理事的要求写的。他是一位热心公益的绅士,但不是科学家,也不是学会的会员。”
皮涅罗露出恼人的微笑:“是吗?我早该猜到的。你说的就是统一人寿保险公司的老比德威尔吧?他打算派他这帮调教到位的学术权威把我说成骗子,对吧?因为要是我能预言一个人的死期,就再没有人去买他那些漂亮的保险单了。就算你们有脑子能听懂我讲的东西,也得先听听我说的是什么,不然又怎么能揭露我的‘骗局’呢?哼!这个老家伙还妄图放出他的豺狼来对付一头雄狮。”他故意转过身去背对着听众。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还带着恶毒的腔调。主席高声要求会场保持秩序,但也是徒劳。这时前排有个人站了起来。
“主席先生!”
主席抓住这个机会,大声说道:“先生们!现在有请冯·莱茵施密特博士发言。”会场安静了下来。
博士清了清嗓子,捋了捋额前漂亮的白发,一只手插进剪裁考究的裤子口袋里,俨然一副在女子俱乐部里的派头。
“主席先生,各位科学学会的同人,让我们保持应有的气度。即使是杀人犯,也有权在伏法之前发言辩护。难道我们连这点都做不到吗?纵然对结论已有明断,我们也应该这么做。我十分体谅皮涅罗博士,这个权威团体对任何没有附属关系的同人都应该给予充分的考虑,即使——”他朝皮涅罗的方向微微弯了弯腰,“我们可能不了解授予他学位的那个大学。如果他说的是假的,也无损于我们。倘若是真的,那我们更应该知道。”他字正腔圆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使人感到平和宽慰:“如果我们觉得这位杰出的博士举止有些无礼,就应当考虑到他或许来自某个不拘小节的地方或阶层。现在我们的好朋友兼赞助人要求我们听听这个人的讲话,认真评估一下他的发现有何价值,让我们礼貌得体地去做吧。”
他在热烈的掌声中坐了下来,自得地认定自己声誉大增,仿若一位知识界领袖。明天的报纸将再次提到“美国最英俊大学校长”的通情达理和以理服人的品格。谁知道呢?说不定老比德威尔一高兴,还会捐钱出来盖个泳池呢。
当掌声停止后,主席把目光转向这场骚乱的中心。他双手叠放在浑圆的肚腩上,面容庄重。
“皮涅罗博士,您能继续讲下去吗?”
“我还有讲的必要吗?”
主席耸了耸肩:“您不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吗?”
皮涅罗站起来:“太对了。正是如此。但我到这儿来明智吗?这里有谁思想开放,能够正视赤裸裸的事实而不脸红吗?我看没有。就连那位劝告你们听我讲话的俊俏绅士,也已经给我下了定论,对我进行责难。他追求的是秩序,而不是真理。假如真理凌驾于秩序之上,他会接受吗?你们会吗?我认为不会。可要是我不说的话,你们就会不战而胜。那些市井之徒就会认为你们这些小人已经证实了我皮涅罗是个骗子,是个江湖术士。这和我的意愿背道而驰,所以我会讲下去。
“我要重述一下我的发现。简单来说,我发明了一项技术,能预测出人的寿命。我能让你知道死神哪天会找你索命,我能告诉你勾魂的黑骆驼何时会出现在你的家门口。只需五分钟,我就可以通过我的仪器测出你剩下的时日。”
他停下来,双臂抱在胸前。一时间,满座鸦雀无声。听众变得焦躁不安。终于,主席插了嘴:“您还没讲完吧,皮涅罗博士?”
“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您还没有向我们说明您具体是怎么预测的。”
皮涅罗扬起了眉毛:“你是建议我把研究成果透露给对此一窍不通的人吗?这可是危险的知识,我的朋友。我要把它留给懂行的人,也就是我自己。”他拍了拍胸脯。
“那我们怎么知道您这种疯狂的想法有何依据呢?”
“很简单。你们可以派一位成员来看我操作。如果有效,很好,你们得承认我的发现,并向全世界宣布;如果无效,那我名誉扫地,向你们道歉。这种情况下,就连我皮涅罗也是会心甘情愿道歉的。”
一个纤瘦、驼背的男子从大厅后面站了起来。在主席同意他发言后,他说:“主席先生,这位杰出的博士怎么能如此严肃地提出这种儿戏的做法呢?难道他要我们等上二三十年,直到有人死了,再来验证他的说法吗?”
皮涅罗没有理会主席,直接答道:“呸!简直胡说八道!难道你对统计学一无所知吗?你甚至不知道在任何一个大群体中,都至少有一个人会在不久的将来死去吗?我给你们提个方案吧——让我把在座的各位测试个遍,然后我就能指出谁会在两周内死去,还能指明具体的死亡日期和时刻。”他眼神犀利地环视四周,“你们同意吗?”
又一个人站了起来,这个胖乎乎的家伙说话颇有节奏:“就我个人而言,不赞成这样的实验。作为一名医学工作者,我注意到,我们许多年长的同事都有严重的心脏问题。如果皮涅罗博士了解这些症状——他很可能了解——并选择他们中的一人作为他的实验品,那么这个被选中的人多半会如期死亡,不管这位卓绝的演说者的机械‘完蛋’计时器是否有效。”
他的意见立刻得到了另一位与会者的支持:“谢帕德博士说得对。我们为什么要为这种巫术把戏浪费时间?我认为这位自称‘博士’的皮涅罗企图利用这个团体使他的说法具有权威性。要是我们参与这出闹剧,就正合他的心意了。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但可以打赌,他一定想出了什么办法,利用我们来为他的计划做宣传。我提议,主席先生,我们继续讨论我们的日常事务。”
提议获得了全场喝彩,但皮涅罗并没有坐下。在一片“安静!安静!”的叫嚷声中,他冲他们摇了摇蓬乱的头,开口道:“你们这群不学无术的野蛮人!无能的鼠辈!愚蠢的白痴!一直以来,你们这种人就只会阻碍伟大的发现。你们这群无知的乌合之众简直要把伽利略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坐在那儿的那个胖子摆弄珠宝,自称医生,我看叫巫医还差不多!那个秃头的小矮子——就是你!你装成一个哲学家的样子,把生命和时间挂在嘴上喋喋不休。你对生命和时间有多少了解?有机会检验真理,你却要拒绝,怎么可能学到东西呢?呸!”他往台上啐了一口:“你们把这叫作‘科学学会’,依我看,只热衷于对先辈陈腐的观点抱残守缺,不如叫‘殡仪大会’算了。”
他刚停下来喘了口气,就被主席台上的两个成员架起来推到侧面的边厢里。几个记者匆忙从新闻席站起来,跟了上去。主席立刻宣布休会。
皮涅罗从讲台旁边的门走出去时,记者们追上了他。他步调轻快,还吹起了小曲,一点儿也看不出刚才争吵的架势。记者们围住他——“接受采访吗,博士?”“你对‘现代教育’有什么看法?”“你一定跟他们讲过了。你怎么看待‘来生’?”“博士,请摘下帽子,看着镜头。”
他对所有人咧嘴一笑:“一个一个来,小伙子们,别那么心急。我也当过记者,到我那儿去谈谈,怎么样?”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了皮涅罗乱糟糟的客厅(或者说卧室)里,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坐下,点燃皮涅罗给的雪茄。皮涅罗笑容满面地环顾众人。“喝点什么,小伙子们,苏格兰还是波本?”他给每人倒了点酒,然后言归正传,“来说说,你们想了解什么?”
“实话实说,博士。你是真的有什么重大发现吗?还是说你在故弄玄虚?”
“当然有发现了,年轻的朋友。”
“那就告诉我们你是如何做到的吧。你对付专家、教授的那一套,对我们可不管用。”
“我亲爱的朋友,这可是我的发明,我还指望靠它赚钱呢。你们难道要求我把它送给第一个找我索要的人?”
“是这样的,博士。如果你想在明早的报纸上一炮而红,总得爆些猛料才行。你用的是什么仪器?水晶球吗?”
“不,完全不是。你们想看看我的仪器吗?”
“当然。现在我们总算谈到正题了。”
他把记者们领进隔壁的房间,挥手指了指:“就在那儿,小伙子们。”一台设备映入他们的眼帘,有点儿像是医科诊疗室里的X光机器。很显然,这台仪器是靠电力驱动的,一些仪表盘上也标着熟悉的刻度单位,但如果毫无指示地随意观察,他们根本看不出如何使用。
“博士,这台仪器的原理是什么?”
皮涅罗抿起嘴唇思考了一下:“你们应该都熟悉生命本质上是电的说法吧?这种老生常谈的理论虽然毫无价值,却能帮助你们了解我这台仪器的原理。你们也都听说过时间是第四维度。这种说法,你们也许信,也许不信。它已经被说烂了,以至于不再有什么意义,反而成了那些夸夸其谈的人在傻瓜面前卖弄的陈词滥调。但我希望你们现在试着想象它,试着从情感上体会它。”
他走向一名记者:“假设我们以你为例。你是叫罗杰斯对吧?很好,罗杰斯,你是一个四维的时空连续体。你不足六英尺[1]高,约二十英寸[2]宽,大概十英寸厚。在时间维度上,这个时空连续体从此刻的你延展开来,向身后可追溯到1916年左右,而我们现在只看到它的横截面,与时间轴成直角,它的长度则标志着现在的年龄。在向前的远端是个乳臭未干的婴儿,围嘴上沾满他掉的早饭;而在另一端,也许是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老头。现在,把这个我们称为罗杰斯的时空连续体想象成一条粉红色的长虫,在时间隧道的一端连着它母亲的子宫,另一端连着坟墓。它从此刻延展而过,其横截面就是我们所看到的单个离散的躯体。但这只是一种假象。这条粉红色的虫子是在时空维度上持续存在的。事实上,按照这个概念,整个种族也是持续存在的,因为这些粉色虫子都是从其他粉色虫子身上衍生出来的。照这样理解,这个种族就像是一株藤蔓,枝条缠绕,新芽丛生。仅仅是从藤蔓的横截面上取下样本,我们就会误以为那些小枝是离散的个体。”
他停下来,环顾大家的表情。其中一个不肯善罢甘休的家伙插了一句话:“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可太奇妙了。但是皮涅罗,这和你的发明又有什么关系呢?”
皮涅罗莞尔一笑,并不觉得被冒犯:“耐心点儿,我的朋友。我刚才请你们把生命想象成与电有关的东西。现在,把我们这条粉色的长虫当成电导体。你们或许听说过:电气工程师通过某种测量方法,在岸上就能测得横贯大洋的海底电缆确切的断裂点。我在粉色虫子的身上也能做到这一点。只要我使用仪器对这个房间内的‘横截面’进行测量,我就能指出它断裂的地方。也就是说,我能告诉你,你何时死亡;或者,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可以把这个关系颠倒一下,指出你们的出生日期。不过这没什么意思,因为你们自己都已经知道了。”
那个盘根究底的人冷笑了一声:“被我抓到漏洞了,博士。要是真像你说的,整个种族像一株粉色虫子构成的藤蔓,你就不可能测出生日,因为在出生时,个体与种族的联系是连续的,无法分割。你的生命如同电导体,电流经过母辈,流通至一个人最远古的先祖那里。”
皮涅罗笑道:“没错,你很聪明,我的朋友。但你这个类比做得太过了。这和测量一个电导体的长度并不完全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它更像是利用远端反射的回声来测量长廊的长度。出生时,长廊就会出现拐弯,通过适当的校准,我就能探测出从拐弯点传来的回声。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得不出明确的结论:当一个女人正怀着孩子的时候,我无法把她的生命线和胎儿的生命线分开。”
“让我们瞧瞧你怎么证明吧。”
“当然,我亲爱的朋友。你愿意试试吗?”
围观者中有人开口道:“他在唬你,你行你去试,要么就闭嘴。”
“当然要试试。我怎么做?”
“先把你的生日写在纸上,然后交给你的同行。”
卢克照做了:“然后呢?”
“脱掉你的外衣,走上称台。好,告诉我,你以前有比现在瘦很多或者胖很多吗?没有?你出生的时候多重?十磅[3]?真是个壮实的男孩,没几个婴儿有这么重。”
“你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干什么?”
“我在估算你这条粉色长导体的平均横截面,亲爱的卢克。现在坐过来吧,把这个电极放到嘴里。别担心,它不会伤到你的,电压很低,不到一微伏,但必须得接触好。”
博士离开他,走到仪器后面,钻进机器的罩子里,便开始操作。仪器表面的一些表盘指针转动了起来,机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不一会儿,机器停止了运转,博士从他操作的地方探出身来。
“结果显示是1912年2月的某一天。谁拿着那张写着生日的纸片?”
拿着纸片的保管人把它展开,念道:“1912年,2月22日。”
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突然,坐在边上的人说话了:“博士,再给我来一杯酒吧。”
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好几个人几乎同时开口——“让我试试,博士。”“先让我来,博士,我是个孤儿,真想弄清我的生日。”“给我们每人测试一遍,你看怎样,博士?”
皮涅罗笑着答应了,随后像个地鼠一样从机器罩子里钻进钻出。当所有人都拿到了纸片,准备见证博士的技术时,卢克打破了漫长的沉默。
“展示一下怎么预测死期吧,皮涅罗。”
“如果你们希望的话。谁来试试?”
没有人回答。有几个人把卢克往前推:“去啊,谁让你自作聪明,不是你提的吗?”卢克自己坐上了椅子。皮涅罗切换了几个开关,又钻进了机器。当嗡嗡声停止,他走了出来,轻快地搓着双手。
“好了,小伙子们,你们要看的全都在这儿了。够写一篇报道了吧?”
“嘿,预测的结果呢?卢克什么时候‘到头’?”
卢克转向他:“是啊,怎么样了?你的答案呢?”
皮涅罗显得很痛苦:“先生们,你们真是令我惊讶。我的信息是要收费的。何况这也是职业操守。除了向我咨询的客户,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不介意。直接告诉他们吧。”
“非常抱歉,我不得不拒绝你的请求。我只答应让你们观摩仪器运作,可没说要公开结果。”
卢克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这是场骗局,朋友们。他多半把城里每个记者的年龄都查了一遍,就为了演这一出。你的托词没法让人信服,皮涅罗。”
皮涅罗悲哀地看着他:“你结婚了吗,我的朋友?”
“没有。”
“有没有什么人靠你抚养?有近亲吗?”
“没有。怎么,你打算收养我吗?”
皮涅罗悲哀地摇摇头:“我很替你难过,亲爱的卢克。等不到明天,你就要死了。”
“科学会议混乱收场”
“先知称专家学者都是傻瓜”
“死神准点来敲门”
“记者之死竟遭博士精准预言”
“‘骗局’逆转变身尖端科学”
“……在皮涅罗做出奇怪预言后不到二十分钟,泰蒙斯在沿着百老汇大街前往其供职的《每日先驱报》办公室的途中,被一块坠落的招牌砸中。
“皮涅罗博士拒绝对此发表评论,但是承认曾使用名为‘测寿仪’的设备预言了泰蒙斯的死期。警长罗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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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向诸君致意:
本人,约翰·卡伯特·温思罗普三世,系温思罗普、温思罗普、迪特马斯及温思罗普法律事务所之律师,兹证明本市之雨果·皮涅罗确曾交付本人美利坚合众国之法定货币一万元,并委托我将该笔款项存入由敝人选择的一家特许银行。托管要求如下:
雨果·皮涅罗和(或)时之沙有限公司的任何一位客户,如寿命超过雨果·皮涅罗预测限期的百分之一,则上述款项全部没收,并立即支付给当事人;若先于预测寿命百分之一的时间去世,则该款项立即划归当事人遗产。不论是谁,只要第一个出现上述任一情况,保证兑付。
本人谨此进一步声明,我已于本日将该笔款项按照上述条款托管于本市公平第一国民银行。
签署人兼保证人
约翰·卡伯特·温思罗普三世
此件在本人监督之下,于1951年4月2日签署并宣誓。
阿尔伯特·M. 斯旺森
本郡及本州公证员
任期至1951年6月17日
“女士们,先生们,各位听众晚上好,现在为您播报!最新消息!这位不知何方神圣的雨果·皮涅罗,已经做出了一千个死期预告,时至今日还没有一人由于他的预告失误而拿到那笔款项。他的十三名客户已如期死去,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跟死神有什么秘密联系。唯有这条新闻,我不愿提前知晓。您的全美电台通讯记者绝不会找皮涅罗预卜死期……”
法官圆润的男中音穿透了法庭沉闷的空气。
“韦姆斯先生,请让我们回到正题上来。本庭已经批准了你所提出的临时禁令,而现在你要求将其变更为永久禁令。皮涅罗先生反驳说你没有提出任何理由,因此要求解除禁令,并要求我命令你的委托人停止干扰皮涅罗认为显然合法的业务活动。由于你并非在向陪审团发言,所以请省略不必要的辞令,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为什么我不应该批准他的请求。”
韦姆斯先生的下巴紧张地抽动了一下,松弛下垂的灰色赘肉横在他又高又硬的衣领上。他重新开口:“尊敬的法庭,我谨代表公众……”
“等一下,我记得你是代表统一人寿保险公司出庭的。”
“是的,阁下,严格来说是这样。但从广义上来讲,我还代表另外几家大的保险、信托和金融机构,以及它们的股东和投保人。这些人构成了公民的大多数。此外,我们认为我们在维护全体公民的利益,他们没有组织,不善表达,也缺乏保护。”
“我认为我才是公众的代表,”法官冷冷地说,“恐怕我只能把你当作你的委托人的代表。不过,继续讲下去。你的论点是什么?”
这位年长的大律师使劲咽了口唾沫,才再次开口:“阁下,对于为什么要改为永久禁令,我们认为有两个独立的理由,且任何一个都具备足够的说服力。首先,此人从事占卜,不论普通法还是制定法均禁止此种职业。他是个普通的算命先生,一个江湖骗子,靠欺骗公众谋取私利。同普通看手相的、占星的、搞桌上把戏的吉卜赛人相比,他有多聪明,就有多危险。为了给他的魔术罩上一层虚假的尊严,他佯称使用了现代的科学方法。我们邀请了几位科学学会的杰出代表出庭,从专业的角度证明他的言辞荒谬无稽。”
“其次,即使此人所论真实无误——为了澄清我的理由,姑且承认这种荒谬的说法,”韦姆斯先生破例抿嘴一笑,“我们也认为他的活动违背了一般公众的利益,特别是非法地损害了我的诉讼委托人的利益。我们准备向法院的收证部门提供多项物证,证明此人确实发表过,或促使他人发表过相关言论,致使公众放弃受益无穷的人寿保险,影响他们的福利,并给我的诉讼委托人带来严重的经济损失。”
皮涅罗从他的位子上站起来:“尊敬的法官,我可以讲几句话吗?”
“请讲。”
“请允许我做一个简短的分析,来简化这个问题。”
“尊敬的法官,”韦姆斯先生插话道,“这太不合适了。”
“耐心点儿,韦姆斯先生。你的利益会得到维护。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我们需要弄清事实,少些无谓的争吵。如果皮涅罗博士能用几句话缩短本次庭审时间,我倾向于让他说完。皮涅罗博士,继续吧。”
“谢谢您,法官。我先谈谈韦姆斯先生说的第二点,我也可以正式声明我曾发表过他刚才谈到的那些言论——”
“等一下,博士。你选择替你自己做辩护。你肯定你有足够的能力来维护自身的利益吗?”
“我准备好一试了,法官先生。在场的朋友都可以轻易证明我已正式声明了这点。”
“很好,你可以继续发言。”
“我承认由于上述原因,很多人退掉了人寿保险,但我要质问对方,请说明有谁因为退保而受到了损失或伤害。诚然,统一人寿保险公司因为我的预测丢了不少生意,但这是我的发明所带来的必然结果:我的发明淘汰了他们的保单。如果要以此为据发布禁令,那我就要开设一家煤油灯工厂,然后要求禁止爱迪生和通用电气公司制造白炽灯泡。
“我承认我的生意是预言死期,但我否认我在变魔法,不是黑魔法、白魔法,更不是什么花里胡哨的彩色魔法。如果以科学的方法进行准确的预测是非法行为,那么统一保险公司的精算师早就恶贯满盈了,他们每年都准确预言了特定群体的死亡率。我只不过是个零售商,他们做的可是批发生意。如果他们合法,为什么我就不合法呢?
“我承认,我是否能做到如我声称的那样,会对判决产生不同影响。因此我要声明,所谓科学学会的专家证人一定会做证说我做不到。但他们对我的方法一无所知,他们不可能拿出真正内行的证据。”
“稍等一下,博士。韦姆斯先生,你的专家证人不熟悉皮涅罗博士的理论和方法,这是真的吗?”
韦姆斯先生面露难色。他重重地敲了一下桌面,然后答道:“法庭能再宽限我几分钟时间吗?”
“当然可以。”
韦姆斯先生和他的团队低声而匆忙地进行了磋商,然后转身面对法官:“尊敬的法官,我们有一个程序性的建议。如果皮涅罗博士愿意当庭解释他所谓的理论和实践,那么这些卓越的科学家就能向法庭提出专业意见,判断他的方法是否有效。”
法官以征询的目光看向皮涅罗。皮涅罗回答道:“我不愿接受这个建议。无论我的方法是对是错,让它落到傻瓜和庸人手里总是危险的。”他指了指坐在前排的那群教授,停了一下,故意笑了笑,“对于这一点,这些先生最明白不过了。另外,证明一个方法切实有效,也不是一定要了解它的过程。为了观察母鸡下蛋,一定要先弄懂复杂又神秘的繁衍机制吗?为了证明我对死期的预测是正确的,就必须由我来再教育一下这批自封为智识监管人的家伙——治好他们根深蒂固的迷信吗?形成科学观点的方法只有两种:一种是理性的判断,另一种是经院的规训。人们可以通过实验来做判断,也可以盲目地相信权威。按照科学的看法,通过实验的证明无比重要,而理论只是为了方便描述,当理论不再切合实际时,就应该抛弃。按照经院式的见解,权威就是一切,如果事实与权威所定制的理论不符,事实就要被抛弃。
“正是这种紧抱着权威理论不放的态度在历史上每每阻碍知识的发展和进步。我已经准备好用实验来证明我的方法,就如同伽利略在另一个法庭上所做的那样——‘地球仍在转动!’我也会坚持到底。
“此前我曾经向这些自封为专家的人提议过用实验来验证,但他们拒绝了。现在我再次提出:让我测一下科学学会成员的寿命。他们可以组建一个委员会来评判结果。我将把测定结果封在两套信封里:其中一套信封的外面会写上每个会员的名字,里面则是他的死亡日期;另一套信封中,里面写上名字,外面注明死期。让委员会把这些信封放进保险柜,然后定期打开相应的信封。如果统一保险公司的精算师值得信任,在学会这么大的团体中,每过一两个星期,肯定会有一些人亡故。用这种方法,他们就能迅速积累资料,证明皮涅罗是个骗子,或者不是。”
皮涅罗停了下来,把不太厚实的胸脯挺得跟圆鼓鼓的小肚腩一样高。他瞪了一眼汗流浃背的专家们:“怎么样?”
法官抬起眉毛,紧盯着韦姆斯先生的双眼:“你同意吗?”
“尊敬的法官,我认为这个建议极不合适——”
法官打断了他的话:“我警告你,如果你不接受,又提不出一个同样合理的方法来阐明事实,我将做出不利于你的判决。”
韦姆斯错愕地张开嘴,只得改变主意。他上下打量那些有学识的证人,然后转向法官:“我同意,阁下。”
“很好。那么你们安排一下具体细节。临时禁令现在取消,皮涅罗博士所开展的业务不得受到干扰。对于永久禁令的申请,在证据收集期间,暂不做出裁决。韦姆斯先生,在本次庭审结束之前,我想就你的理论——皮涅罗对你的委托人造成损失的理论——谈谈我的看法。在这个国家里,某些集团的思想上滋长了这样一种观念:如果一个人或一家企业多年来都在以某种方式从公众那里谋取利益,那么政府和法院就有责任在将来也保护他们的利益,甚至在情况发生变化,或是与公众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也应这样做。这种奇怪的理论,无论是在成文法还是在普通法中都没有依据。无论是个人还是企业,谁都无权为了私利,而到法庭来要求让历史的时钟停摆或倒转。我要讲的就是这些。”
比德威尔恼怒地咕哝着:“韦姆斯,要是你想不出更好的主意,统一保险公司就要另请一个首席律师了。自从你上次输掉禁令官司以来已经过了十个星期,那个讨厌的老头正在大把捞钱。同时,这个国家所有的保险公司都濒临破产。霍斯金斯,我们的损失百分比是多少?”
“这很难说,比德威尔先生。情况一天不如一天。这个星期我们已经清退了十三笔大的保单,他们都是自皮涅罗开业以后退掉的。”
一个瘦小的男人说话了:“我说,比德威尔,在我们查清投保人是否咨询过皮涅罗之前,不要替联合保险公司接受任何人的投保。难道我们就不能等到科学家让他出丑的那天?”
比德威尔哼了一声:“你想得太美了!他们没法让他出丑。奥德里奇,你就不能正视现实吗?这个讨厌的小胖子确实搞出了些名堂,我心里清楚。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他把雪茄扔进痰盂,又恶狠狠地叼上一支新的,“全都给我滚出去,统统出去!我要用我自己的办法来对付这件事。你也出去,奥德里奇。联合保险公司愿意等,统一公司可等不了。”
韦姆斯忧心忡忡地清了清嗓子:“比德威尔先生,相信您在做出任何重大政策调整之前都会先找我商量一下的,对吧?”
比德威尔只哼了一声。周围的人陆续退了出去。等人都走光了,门也关上后,比德威尔立即抓起内线通话器。
“喂,叫他进来吧。”
外边的门打开了,一个短小精悍的身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在进门之前,他黑亮的小眼睛迅速扫视了一下房间,随后步履轻盈地走向比德威尔。他面无表情,只有眼睛闪烁着野兽般的光亮。随后,他以冷漠平淡的语调开口:“您想找我谈谈?”
“对。”
“有何吩咐?”
“我们坐下来谈。”
皮涅罗在他的内部办公室门口迎接这对年轻夫妇。
“进来吧,亲爱的,请进来。坐下,不要客气。告诉我,你们希望我为你们做些什么?像你们这么年轻的人肯定不会为人生的尽头而担忧吧?”
这位诚实的年轻小伙子显得有点儿难为情:“嗯,是这样的,皮涅罗博士,我叫爱德·哈利,这是我的妻子贝蒂。我们马上就要有——我的意思是,贝蒂很快就要生孩子了,所以——”
皮涅罗露出了善意的笑容:“我懂了。你想知道你会活多久,以便给小家伙做最好的打算。很明智。你们都要测呢,还是就你一个人?”
妻子答道:“我们想都测一下。”
皮涅罗向她微笑道:“很好。我同意。目前预测你在技术上会有些困难,但还是能够给你提供一些信息,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就可以进行进一步预测。现在到我的实验室来吧,亲爱的,我们这就开始。”他打电话了解了他们的病史,然后把他们领进了工作室:“哈利太太,请您先来。请到屏幕后面去,脱掉鞋子和外衣。别不好意思,我已经上了年纪,把我当作给你们看病的医生就行了。”
他转过身去,对仪器做了一些细微的调整。爱德对他的妻子点点头,她到屏幕后面去了一会儿,很快就出来了,身上只穿了两件丝绸内衣。皮涅罗抬头看了一眼,她确实年轻漂亮,羞怯动人。
“到这边来,亲爱的。我们先称一下体重。那儿,到台子上去吧。把这个电极放到你嘴里。不,爱德,在通电的时候,你千万不要碰她。很快就结束了。保持安静。”
他钻进机器的罩子里,仪表盘转动起来。很快,他就神色不安地走了出来:“爱德,你刚才碰她了吗?”
“没有啊,博士。”皮涅罗又钻了回去,比刚才待的时间更长一点儿。这次他出来的时候,叫爱德的妻子从台子上下来,穿好衣服。然后他转身朝向她的丈夫。
“爱德,你准备一下。”
“贝蒂的预测结果怎么样,博士?”
“有一点小小的困难。我想先测你。”
当他拿着爱德的预测结果走出机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更加忧虑了。爱德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皮涅罗耸了耸肩,挤出一丝微笑。
“不用担心,没什么事,小伙子。我想是机器出了点故障,今天没法把预测结果告诉你们俩了。我得彻底检查一下我的机器。你们明天能再过来一趟吗?”
“当然可以。嗯,机器出了毛病,真难为你了。希望它没什么大问题。”
“不会的,这我清楚。你们再到我办公室里坐坐好吗?”
“谢谢,博士。你太客气了。”
“可是爱德,我还得去见艾伦。”
皮涅罗却竭尽全力想要挽留她。
“年轻的夫人,你能在我这儿多留一会儿吗?我上了年纪,很喜欢你们这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但我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所以再坐一会儿好吗?”他轻轻地把这对夫妇推进他的办公室,请他们坐下。然后又叫人送来柠檬汁和小甜饼,向爱德递烟,自己也点起一支雪茄。
博士编了个他年轻时在火地岛的冒险故事,一直讲了四十分钟。爱德听得入了迷,贝蒂却显得焦躁不安,急于离开。就在博士停下来重新点燃他的雪茄时,她站了起来。
“博士,我们真的该走了。我们明天再来把剩下的故事听完吧?”
“明天?明天不会有时间了。”
“但你今天也没什么时间。你的秘书已经给你打了五个电话了。”
“你们真的不能再跟我多待几分钟吗?”
“今天真的不行了,博士。我还有约。有人正在等我。”
“没办法让你们留下吗?”
“恐怕没有。走吧,爱德。”
他们离开后,博士走到窗前,眺望着窗外的街市。不一会儿,他就认出了那两个正离开办公大楼的身影。他看着两个小人儿匆匆走到街角,等红灯变绿,然后开始过马路。当他们走到马路中央,忽然传来一阵汽车喇叭的尖锐的鸣叫。两个小小的身影犹豫了一下,退了几步,停住脚,转过身来。就在那时,汽车撞到了他们身上,又一个急刹停了下来。这时,从车底下露出来的不再是两个人,而是一堆瘫软在地的杂乱衣物。
博士随即从窗前转过身去。他拿起电话,打给秘书。
“把今天剩下的预约全部取消……不……我谁也不想见……没关系,取消。”然后他跌坐到椅子里。雪茄灭了。夜幕早已降临,他拿着熄灭的雪茄,再也没有点燃。
皮涅罗坐在餐桌前,注视着满桌的精致午餐。他特地点了这顿饭,为了尽情享受它,还专门提前回了家。
过了一会儿,他抿了一小口“阿尔卑斯之花”,仔细品尝舌尖上琼浆的滋味,再让它一滴一滴滑下喉咙。浓香甘甜的酒液温暖了他的口腔,让他想起这种有幸成为酒名的小小山花。
他叹了口气。
这是顿美餐,一顿精致讲究的美餐,和那杯异国的美酒相得益彰。忽然,前门的一阵骚乱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年迈的女仆正在高声规劝着另一个人。一个低沉的男声打断了她。争执的声响转移到前厅,接着,餐厅的门被推开了。
“圣母在上!你不能进来!主人正在吃饭!”
“没关系,安吉拉。我有时间会会这些先生。你……可以走了。”
皮涅罗面对着这伙不速之客中那个面孔粗暴阴沉的领头人,说道:“你们找我有事,是吗?”
“你猜得没错。正派人已经受够了你胡说八道的废话。”
“那又怎么样呢?”
问话的领头人并没有立刻回答。一个短小精悍的人从他身后闪了出来,站在了皮涅罗面前。
“我们不妨开始吧。”委员会主席用钥匙打开了保险柜,“温兹尔,你能帮我把标着今天日期的信封找出来吗?”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打断了他。
“贝尔德博士,你的电话。”
“好,把电话拿来。”
电话拿来之后,他把听筒放在耳边:“你好……是,请讲……什么?……不,我们什么也没听说……仪器被毁掉了,你是说……死了!怎么死的?没有!没有声明。根本没有……等会儿再打给我……”
主席砰的一声放下话筒,然后把电话推到一边。
“出什么事了?谁死了?”
贝尔德举起一只手:“安静,先生们,请安静!皮涅罗几分钟前在家里被谋杀了。”
“谋杀?!”
“不仅如此。歹徒们还闯进了他的办公室,毁掉了他的仪器。”
谁也不讲话。委员会的成员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愿意发表意见。
最后终于有人开口了:“把它找出来。”
“把什么找出来?”
“皮涅罗的信封。也在这里。我见过的。”
贝尔德找到了那个信封,慢慢撕开。他打开那张单页纸,审视起来。
“怎么样?快念出来!”
“下午一点十三分——就在今天。”
屋子里一片寂静。
从贝尔德对面的桌子那边,一名成员伸手去摸保险柜,打破了沉寂的局面。贝尔德伸手拦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
“我的死期——就在那里。我们大家的全都在那里。”
“是的,没错。我们大家的,全都在这儿。我们把这些信封都拿出来吧。”
贝尔德用双手挡住保险柜。他死死盯住对面那人的眼睛,一言不发。他舔舔嘴唇,嘴角抽动着,双手颤抖,但还是没有说话。对面的那个人软弱无力地倒在椅子上。
“当然,你是对的。”他说。
“把废纸篓拿来。”贝尔德的声音低沉压抑,但仍然坚定。
他接过废纸篓,把里面的垃圾倒在地毯上,然后把锡制的篓子放到桌上,摆在自己面前。他把半打信封从中间一下子撕成两半,用火柴点燃,扔进了废纸篓。接着他开始一把一把地撕,不停地用火把它们点燃。烟呛得他直咳嗽,眼泪从他那没被刺痛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有人站起来打开窗子。
信封烧光了。贝尔德把废纸篓从面前推开,向下看,说道:“恐怕这张桌子被我给毁了。”
[1] 1英尺≈ 30.48厘米。
[2] 1英寸≈ 2.54厘米。
[3] 1磅≈0.45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