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夏(06)
龚慈芸上工三天,每天早出晚归,家里变得安静,魏嘉心里总觉得不对劲。晚上梦到她在小吃店里被人欺负,母亲委屈得要哭。魏嘉决定马上去看看母亲。
快餐店里主营面食,一大锅黄澄澄的水滚着,锅沿漂浮着黄色泡沫,面条饺子馄饨囫囵扔进去,翻滚几分钟就出锅。这种食物魏嘉吃不下去,可为了母亲得点一碗。用手机点单要了一碗面,她没跟龚慈芸打招呼,也并不打算暴露母女关系,龚慈芸也有这个默契,两人什么话也没说,龚慈芸只是像对待其他客人一样把桌子擦了擦,过一会儿端上来一碗面。
魏嘉用筷子扒拉着面条,并不打算吃,瞄着母亲做事。龚慈芸头发利索地扎起来,系着一条印着店名的围裙,她已经很久不穿显示腰身的衣服了,围裙的腰带勾勒出她不年轻却依然纤瘦的身体,跟大腹便便的老板娘比起来,更稳重端庄。魏嘉的回忆里的母亲永远干净整洁利索,娘俩从没穿过邋遢衣服,没饿过肚子。生活是条鞭子,逼着她能干坚强,虽然她经常一惊一乍,总怀疑陌生人都可能害自己,可她依然能保持女性应有的优点,并做到了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状态。
店里的客人如魏嘉所想,大部分都是比自己还年轻的人。他们对待服务员的态度可就没那么客气,“喂,醋没了。”“再来点葱花。”“服务员,换双一次性筷子。”
没有花钱的不是,魏嘉能看出母亲并不在意没有礼貌的呼来喝去,她只是去做,不被情绪影响。
“喂,你过来一下。”
带着恶意的声音响起,吸引了魏嘉的注意,是个二十出头的金毛妹,穿得格外清凉,紧身吊带背心勒出层层肥肉,超低腰牛仔热裤遮不住屁股沟。金毛妹旁边坐着个光头小子,瘦得像麻秆。魏嘉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穿,要说露乳沟还能理解,毕竟不是人人大胸,可屁股沟谁没有呢?
龚慈芸马上就走了过去,这个客人进来很久了,已经吃完了,能有什么茬儿可以找。
“我要的是凉水,你给我倒的是什么?”
“对不起,我马上去换一杯。”
“我都烫着舌头了!你赔我医药费。”
金毛妹晃着二郎腿,怒视着龚慈芸,看起来虚张声势地把舌头吐出来,用手扇着风。
“我请您喝一瓶冰饮料吧,实在对不起,刚才您只说要杯水,没说要凉水。”龚慈芸解释道。
“监控呢?你们店里监控调出来,你现在不仅不承认,说我们骗人了啊。”
金毛妹和光头小子一起咋呼起来,魏嘉坐不住了,看向老板娘,想看看老板娘会不会保护母亲。刚才还在收银台边查账的老板娘不见了。
金毛妹很用力地推了一把龚慈芸:“说你呢,赔我医药费!”
龚慈芸被推得一个踉跄。
魏嘉站起来大声地说:“差不多得了,老人家多大岁数了,能当你们妈了,有完没完?”
“有你什么事儿?爱当活雷锋是吧,来啊,你替她赔医药费。”光头小子叼着根牙签,嘴里骂骂咧咧。
“我今天就当活雷锋了,我们叫警察过来看看,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魏嘉掏出了手机,真的拨打110。龚慈芸不想让她打,想抢手机,被魏嘉一把挡开。
袁不凡的妈来了,手里拎着一大袋子的东西来送货,见到这场面马上就豁亮嗓子:“大亮子,干嘛呢,要点脸,再闹就不好看了。”
金毛妹和光头小子一看到袁不凡的妈,像看到鬼一样,骂骂咧咧地走了。
袁不凡的妈解释这小子是她家的租客,金毛妹是他新交的女朋友,两个人不学好,整天游手好闲惹是生非。袁不凡的妈见不得龚慈芸被欺负,想要安慰,嘴里老姐姐地叫着,十分亲近,正准备多说几句。魏嘉尴尬至极,拉着龚慈芸就跑了。
“你这是干什么,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龚慈芸刚进小区大门,一把甩开魏嘉的手。
“我这是不让你继续受气!我看不下去了行吗?那都什么人,你给他们端盘子,给他们道歉,他们不配!”魏嘉怒气冲冲地说。
“你知道这份工作我找了多久吗?从半年前我就开始找工作,洋快餐店人家只要六十岁以下的,还得上大夜班,嫌弃我年纪大,不让我干。我还想过去当交通协管员,三千多一个月,也有退休的干,可人家只要本地人。早知道如此,当初真不该放弃北京户口。”龚慈芸起先是愤怒的,可牢骚发完,她立刻意识到说漏嘴了。
“什么?什么北京户口。”魏嘉注意到了重点。
龚慈芸看魏嘉眼神都变了,不得不说出多年前的真实情况。当年龚慈芸经人介绍相亲,对象是在北京当过兵的,给领导当勤务员,后来复员退伍安排去了银行干保卫工作,有编制有户口。这人就是魏嘉的父亲魏兴国,两人通信恋爱一年结了婚,龚慈芸随夫来了北京。当时的户口制度跟现在不一样,所以龚慈芸的户口调到了北京,后来魏嘉的生日就是丈夫的忌日,龚慈芸一个人在北京无亲无故没工作,还得拉扯幼小的魏嘉,日子过不下去,就回了娘家,于是把魏嘉的户口也跟着一起调了回去。
“其实,你的出生证是北京的,但我还没给你办落户,就回了老家。”龚慈芸说完,不敢看魏嘉的眼睛,加快脚步往家里走。
进了家门,魏嘉终于爆发了:“我这辈子就想当个北京人,你现在才告诉我,我其实就是个北京人!”
“早产加难产,一出产房就知道老公没了,你知道这是多大的刺激吗?我后来都怕见人了,也怕跟人说话了,用现在的话讲,我得了什么应激障碍,可能还有产后抑郁,整宿整宿睡不着,你还那么小,每天哭,你哭完我哭,我一个人实在是没办法。”
魏嘉的手攥着拳头,许久不说话,站在阳台上,望向窗外。窗外只有对面楼,相隔不过三五十米,遮挡了大半边光,也像是遮挡了她的人生出路。等到她终于松下拳头,转回身来,情绪已经得到了控制:“我不怪你,这就是命,老天安排好的,我不按这个演就行。”
“我还是想去上班,这样的客人是少数……”龚慈芸把话题绕回到了打工上。
“不许去!”魏嘉吼了一句。
龚慈芸叹了口气,不甘心。
“我很快就会找到工作,我保证!”魏嘉斩钉截铁地说。
魏嘉没时间沉浸在悔恨和抱怨中,迅速收拾起心情投入到新一轮的求职。在跟袁不凡更深入地交流后,她准备了一份面试剧本,设计了所有问题的标准答案。为了应对背景调查,不仅跟袁不凡套好了词,就连上一次面试之前跟HR谈工资的聊天截图也存下来以备不时之需,她甚至准备去伪造一份银行流水,证明自己有过工资,能匹配这个薪资待遇。
龚慈芸去要了两天的工资,然后更换了赚钱方式,开始在楼道里收集快递箱子。
平时大部分住户的快递箱都扔到楼底下的垃圾收集站,由小区保洁收走。龚慈芸早就注意到,很多人都会把来不及丢下楼的快递箱和垃圾放自家门口,她挨个楼层走一遍,很快就有了收获。
小区不是每栋楼都有电梯,自家住的这栋就没有,半天下来腰酸背痛,还得走到一公里外的废品回收站,卖完之后再走回来。第一次捡垃圾,收成是二十块钱。这还只是一栋楼的收获,时间自由,不用看谁脸色,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多好。她打算以后多走几栋楼,就当多巡了几亩地,还锻炼身体。
自从跟魏嘉吵了架,龚慈芸总觉得亏欠了女儿,魏嘉打小就梦想成为北京人,是她一直在试图扑灭这个梦想,好话说尽,可魏嘉就是不听。魏嘉在得知自己其实是在北京出生之后,那眼神那表情直接吓到了龚慈芸,越想越害怕,这孩子要是知道了那个秘密,怕是母女关系也到头了。
魏嘉的超强行动力很快得到了反馈,她又得到了一次面试机会,这家公司并不比上次那家差,福利还更好。有了上次面试的经验,这次她没那么紧张了,几乎所有问题都回答得十分得体自然,HR不再是年轻姑娘,而是四十岁的同龄人,魏嘉因此也更有信心。HR同样对她很满意,让她回家安心等背调结果。
三天后,袁不凡突然工作时间给魏嘉发来信息,说晚上要请她吃饭。
魏嘉马上问,是不是已经接到背调电话了?
袁不凡说是的。
魏嘉心里有底了,既然是请吃饭,那肯定是很顺利,入职应该八九不离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