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夏(04)
早晨是从六点半开始的。
人到中年,身体就像用久了的手机,怎么充电也充不满,掉电还快。魏嘉强打着精神爬起来给芙语和母亲做早餐,粥米粉面换着来,日日不重样是她对母亲和女儿的心意。龚慈芸没在家,吃完早餐就出去散步了,年纪大了,血液循环不好,每天的例行散步是安全又无需花钱的健身方式。
难得家里清净,魏嘉乐得独享。在梦里,她看到自己的公众号出了个十万加点击的爆款,无数人转发,无数人评论,但一觉醒来又想不起写了什么。
魏嘉打定主意,再也不去做任何上门小时工了,她要把所有精力用在刀刃上,努力突破流量密码。她在家安安静静地刷着手机,分析爆款公众号和高赞微博有什么成功原因,这种流量型内容迭代跟网络病毒一样快,几天不看,舆情可能就变了。她不仅看文字表达方式也看图片风格,还得看读者评论。
面对各种流行的网络词汇和观点,魏嘉有些惊讶,也有些害怕。流行的东西太多,这些词汇和观点背后的情绪一直存在,只不过换了个说法。自己要学的是这些吗?而那些读者评论的态度也更令人惊讶,现在的年轻人都很爱自己,宁可发疯刺激他人也绝不委屈自己。情绪最重要,高兴最重要,想辞职就辞职,想分手就分手。
这些话听起来很爽,但经不起推敲,这些人隔着网络,对他人的现实生活指指点点,在网络之前,只有神和鬼能干这种事。干预他人命运不需负责吗?魏嘉不喜欢这样的内容,也不想写这样的东西。
难道浩瀚网络中,就没有真正的好内容了吗?魏嘉越看越丧气,幸好在一个喜欢的公众号里看到一个播客推荐,点进去听了之后,有意外惊喜。播客叫“黎明电台”,是个男博主,发布的内容不多,粉丝也不多,个人介绍里边写着:留给女儿以后听的一些小事。
有一条播客的题目是:关于爱的基本模型。
男主播用他好听的声音,解释人类之所以容易被爱情问题困扰,是缺乏对“爱”的了解。爱很复杂,分为很多种,有情欲之爱、游戏之爱、友谊之爱、依附之爱、现实之爱、利他之爱。爱情还有三种必要成分:亲密、激情、承诺。
在三种成分下有八种不同的爱情关系组合:喜欢,只包括亲密部分;迷恋,只有激情;空爱,只有承诺;浪漫之爱,结合了亲密与激情;友谊之爱,包括亲密和承诺;愚爱,激情加上承诺;无爱,三种成分俱无;完整的爱,三种成分都存在的关系。
爱情都是美好的,但不同形态的爱情碰到一起就痛苦了,比如,你是依附之爱,而他是游戏之爱;或者你是现实之爱,而他是情欲之爱。
爱之前,得先搞明白自己对对方的情感能包含哪些成分,再想想对方对自己的感情是怎样的,只有你能给的和你想要的跟对方正好契合,这段关系才能幸福长久。
这些理论是主播研读了加拿大社会学家John Alan Lee经由文献收集及调查访谈研究的结果。魏嘉听得入了迷,她知道这些东西一直有人研究,但没想到这玩意儿如此迷人。就光这一篇播客的内容,够她写至少十篇像样的公号文了。魏嘉马上关注了这位主播,脑子飞快旋转起来,左脑在构思接下来要创作的内容,右脑在分析这算不算抄袭。互联网上从来不缺抄袭,人家说过的话,用自己的话转述一遍,有什么问题?再说这个主播粉丝也不多,被发现的几率也不高。
魏嘉迅速做完决定,心情好了起来,肚子也饿了。都快一点了,龚慈芸终于回家,魏嘉问她干什么去了。
“我去找工作了。”龚慈芸兴奋地说着,两眼放光,“还真让我找着了,就在小区外边的快餐店,我看他们招服务员,一个月四千呢。我把年纪报小了几岁,他们就让我去了,下午就去上班。”
魏嘉火冒三丈:“妈,我让你来北京是享受退休生活的,不是让你来打工的,这要是外人看见了,亲戚们知道了,会怎么议论?我也是有自尊心的。”
“自尊心?自尊心在哪个菜市场能买菜?”龚慈芸不咸不淡地说着,把一碗剩菜做浇头的面吃得香喷喷,“我多赚一点,你就能安心写你的东西,这不挺好嘛。”
这话直接打中魏嘉的七寸,噎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吃完饭,龚慈芸换了身衣服,真的出去上班了。家里恢复了宁静,魏嘉却坐不住了,对着电脑什么也看不进去,脑子里都是龚慈芸在快餐店端茶递水的画面。
好不容易等到傍晚,魏嘉掐着点去找袁不凡。两人嘀嘀咕咕的时候,袁不凡的爸妈把头凑在了一起,脸上透着高兴。
袁爸爸说:“小魏虽然带着孩子吧,可孩子也这么大了,不用太操心。”
袁不凡的妈应和道:“我看也合适,魏嘉是过日子的好手,她做的饭真不错。可就是离过婚,我们不凡还是未婚呢,亲戚们怕是要议论。”
袁爸爸把脸一板:“他们有什么资格议论?当年我跟你,他们也议论过,日子都是自己的,谁好谁知道。”
袁不凡的妈甜蜜一笑,轻轻捶了一把老伴儿:“说的也是,不凡也奔四了,随便找个人吧,不知根知底咱也不放心。老同学好,有感情基础,家也都挨着,这走起亲家来是真方便。就是不知道魏嘉还想不想再生一个。”
老两口自顾自地议论,这番话魏嘉没听到,她只是刚把龚慈芸去打工的事告诉了袁不凡。
“阿姨说的没毛病,财务自由的人才有资格讲自尊。你昨天还说不怕郁闷,只怕穷呢。你这觉悟就没阿姨高,执行力也没阿姨强。”
“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她要没点执行力,怎么又上班又照顾我。”魏嘉心里对母亲的感激更深了,无奈地叹了口气,“是我不孝,没能力,没能给我妈好生活。”
“要不,我买双匡威送给芙语吧,好歹她管我叫叔叔。”袁不凡说完就掏出手机,准备打开购物网站。
魏嘉重重地拍了袁不凡一下:“这是一双鞋的事儿吗?你别买。”
“要不,我帮你去找找胡畔?我跟她一直有联系,我的工作都是她介绍的。只要你的事,她肯定帮忙。”袁不凡收起手机,试探地望着魏嘉。
魏嘉沉思良久,不说话。
“我就不明白了,怎么一毕业你俩倒生分了,明明在学校里你俩感情最好,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袁不凡不解地看着魏嘉。
到底有什么矛盾?从何说起呢。
在校园里,所有人一起上课,吃食堂,住同样的寝室,谈论同样的作家和作品,看起来好像没区别,但其实根本不一样。校园只是有时效的容器,把不同世界的人塞到一起。
魏嘉第一次见到胡畔就知道她跟自己不一样,她满口北京话,去食堂从不看价,每周末回海淀的家。那个家,在北京最好的学区,一百多平的三居,现在得一千多万。胡畔有当了一辈子文学编辑的妈妈,平日对接的作者不是知名文人学者,就是某省作协的主席。胡畔在另一所大学当教授的爸爸,在国内外拿过很多奖,就连校长见他也要恭敬三分。胡畔的笑只对认可的人展露,对不喜欢不待见的人永远冷着脸。这种姿态魏嘉没资本拥有,来自小县城的姑娘除了浅薄的青春身无长物。
如果说胡畔是正经罗马人,袁不凡算不正经罗马人,魏嘉和同样来自外地的任壹欣则是叙利亚人。无数叙利亚人就像唐僧取经通过九九八十一难才可能抵达罗马,即便幸运地扎下根来,身上也带着仆仆风尘,罗马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以说,魏嘉见到胡畔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自己最羡慕最想成为的人。虽然大学里两人形影不离,但离开了校园这个无形的保护罩,就不一样了。
胡畔很顺利地通过应聘进入国企做人力资源,魏嘉却为前途迷茫发愁,胡畔请她和袁不凡吃饭,听她说起关于面试和工作就好像去超市买菜那么简单。那一刻,魏嘉更深切地体会到了两人的差距,看不见却十万八千里的差距,这才是最伤自尊的。那时候她还不懂,在没有财务自由之前,滥用自尊心大错特错。这导致她嫁给了周默,她太渴望迅速变成跟胡畔一样的人。在摆酒之前,周默问为什么不请胡畔。魏嘉说不出口,周默拿不出手。
袁不凡不会理解这些,他只是说:“你结婚后就自我封闭了,好几年也不联系,我找你你也不爱搭理我。”
魏嘉决定面对多年前的自卑:“我没脸去见你们,要不是咱们住一个小区,我也不会跟你像现在这样做朋友。”
“没人瞧不起你。”
“我会瞧不起自己。”魏嘉咬了咬下嘴唇,瞥一眼袁不凡,“你们罗马人不懂。”
袁不凡没听清:“你说什么?”
魏嘉笑笑,不打算解释,她定定了定神:“你叫我找工作,我要自己先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