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周前

2558年8月/赫里斯-12星系/索纳塔星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没有任何东西惊扰这片所有殖民地中最蓝的天空。一片片绿色的田地此起彼伏，犹如汹涌澎湃的巨浪，一浪追着一浪，直到钴蓝色地平线的尽头。从高地吹来的风让齐腰高的弗罗鲁斯作物低下了头，显露出细长叶子下方散发着翡翠般微光的茎部。荧光呼应风的足迹渐次明灭，依着连绵起伏的山丘时上时下，像一条在微风中飘荡的闪闪发光的绿色丝带。

令人昏昏欲睡。

眼前的景象抚慰着芮恩·弗吉的心灵。这对她来说是一种确认，也是一个提醒。她觉得自己很幸运，亲眼见到过的和探索过的银河系里的地方远比大多数人多：各大恒星及其所属星系、行星和卫星、生物群系和风景，还有眼前随风摇曳并露出发光根部的植物。去年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逃跑、悲伤和保住自己其他船员的性命上了，让她都快忘记自己对太空和探索的热情。

如果今天只是去哪里探索，而不是收到冰冷、残酷的真相就好了……

她不确定哪个更让她惊叹——是眼前的景象还是她母亲决定在这里安家的事实。

莲恩·弗吉从来都不是一个亲近大自然的人，她从来都不喜欢在家附近的公园散步，也不愿意照料芮恩的祖父坚持带在身边的那几盆植物，她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但她还是来到了这里，生活在这样一个她一直逃避的环境中。诚然，人总是在变的，但是这样的变化让芮恩很难理解。她的母亲离开地球，来到这个远地殖民地的农业星球，加入了当地的一个社区，过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这让芮恩觉得，可能她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母亲。

芮恩坐在一辆老旧的猫鼬全地形摩托车上，转身向身后看去。“黑桃A号”的货舱门正在她身后关闭，新近获得的隐匿屏障同时启动，使得飞船几不可见。飞船还是那艘灵巧的水手级运输船，但是已经由先行者的升级种子[1]改装焕然新生。升级种子是由火花根据这艘飞船的特性特别定制过的，他将先行者的技术与“黑桃A号”的框架和操作系统融合，给飞船来了次独一无二的大改造，同时操控起来也十分顺手。有了这样一艘飞船，芮恩和她的船员们能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安全性在太空中航行。

他们在索纳塔星着陆，停靠在一块弗罗鲁斯作物田的边上，背后是一片密林。周围有数千块田地，田地之间有一条通往南面的土路，莲恩生活的社区在郊区，沿着这条路就能到她的家。芮恩应该要向南走的，但她好像没办法将这辆四轮摩托开动分毫。

当身处太空，与家的距离以光年计时，很容易与那些留下的人断了联系，从几天、几周到几个月，再到数年。时间越久，鸿沟也越宽，也就更难主动重建联系。仿佛时间会自动地砌起高墙，流逝的每时每刻都是在为这堵墙添砖加瓦。现在这堵墙好像已经变得坚不可摧了。

她曾直面鬼面兽、铁绞头、猎人和豺狼人；去过充满毒素的星球，遭遇过叛变和饥荒；建立起卡西利纳贸易线沿途数一数二的拾荒者业务。然而，她却无法鼓起勇气发动这辆该死的四轮摩托去见她的母亲。无论芮恩怎么思考，她都没有办法绕过或逃避，也找不到足够好的理由中止眼前的任务。

她带来的消息理应面对面地传达。一次家庭成员之间的交流。

刚到达赫里斯-12星系时，她和火花就对这片区域做了全面的扫描，然后对索纳塔星的轨道防御和通信阵列做了评估。他们发现这里就是按照一般远地殖民地标准布防的农业行星。除了这里的居民和原始的美景——至少这颗行星的这一面都是这般，其真正输出的价值是弗罗鲁斯公司唯一的出口商品：精炼弗罗鲁斯，一种全天然的、利于健康的、不含葡萄糖的甜味剂，这在全银河都是独一份。弗罗鲁斯绿色的根茎在很久以前就被各大组织拿去研究，现在也可以人工合成，但是那些竞品始终无法与有机种植的真材实料相比。只有索纳塔星上淡金色的土壤才能种植出这种作物，它们是弗罗鲁斯公司的立足之本。

不管是不是普通的防御标准，她和火花在进入行星大气层时都小心翼翼。

自从芮恩一行带着海军情报局自认为“属于他们”的高价值资产从地球逃离已经有六个月了。该组织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他们的追捕。芮恩毫不怀疑ONI已经查遍了她所有的船员，以及船员的家人、朋友、顾客、对手——能查的所有人。任何和他们有牵扯的人肯定都被问过话，而且都做了一系列神经标记和心理评估。监视工作肯定很早就开始了，而且根据关系的亲疏远近，有些人可能现在还被继续监视着。

这就是他们招募了那个新进船员的后果，且那个船员刚好是一个先行者技术强化过的人类心智，并附身在技术先进的战斗扈从构造体内。ONI知道他就是343罪恶火花，是一座光环特区的前监守者。芮恩和其他船员叫他火花，他掌握的知识和具有的能力超过任何现有文明，是任何一方势力都会用尽一切手段争夺的对象。

六个月过去了，喧嚣都已告一段落，有几件事倒是对她有利。ONI应该已经通过问询和审讯得知，芮恩已经有十六年没和她的母亲见面了，最近十二年都没有和她母亲联系，而且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样的状态将会改变；所以芮恩出现在这里的概率微乎其微。

即使UNSC的情报机构覆盖范围广阔，势力也足够深入，ONI也不可能有足够的资源，能够长期派驻足够得力的小队去监视芮恩和她的船员们认识的每个人。而且他们自然也没办法专门安排数十艘有配备充足的星舰到芮恩常去的那么多地方守株待兔，以期哪天她自动现身。这些都不可行——银河系如此广袤，再多的舰队投入进去也只是其中的一粒沙尘。

安插一两个特工潜伏在主要地区倒是有可能，不过主要的监控手段还是得通过技术、花钱雇的线人和当地人。要应对这些，芮恩自有她的先进监控手段。如果有任何异常、当地有任何消息发出，或是任何舰船突然从跃迁空间出现，火花都会立即启动撤离程序。等ONI集结完毕，他们早就离开那里，进入跃迁空间了。

芮恩看来，就实际情况来说，ONI给他们造成的最大的威胁，在于其向全银河系广而告之的丰厚悬赏。这一招引得各路自私自利的机会主义者，还有那些不世出的经验老到的专业人士纷纷出动，其所调动的外部力量着实让他们头痛不已。

又一阵风从她身后吹来，弗罗鲁斯的叶子再次弯折到一旁，露出下方发光的茎部，绿色的丝带再次飘荡……眼前的景象她可以欣赏一整天，要不是有事在身她真的会这样做；不过她在这里耽误的时间也够久了。

发动了四轮摩托，芮恩启程南下，尽力将不断攀升的焦虑抛诸脑后，把注意力集中在暖风吹过皮肤带来的愉悦感觉上。

芮恩来到一个平缓的山坡上，一所小农舍就修建在路边。农舍周围砌有靛蓝色的石头围墙，墙脚还有一大片低矮的皮革纹草丛。屋前开有一排白色和粉色的锥形花朵，有几朵还掠过了窗沿。房屋的石材用的是和石墙一样的靛蓝色石头。坚固的灰白色木门两侧饰有几丛纤细的绿色灌木和几盆花。

稍有坡度的院子里，两根晾衣竿之间的晾衣绳上挂着一套连体工装裤、三条毛巾和一条白色的毯子。泥土路面的车道上没有停放车辆，不过当她把车开进车棚后，倒是看到里面停着两辆农用车。她停好四轮摩托，熄掉了引擎。

真是简陋得惊人。

芮恩盯着这间房子看了很久，为了接下来必须要做的事，她一边准备要说的话，一边给自己鼓气。

约翰·弗吉，联合国太空指挥部海军陆战队中士，凤凰级战舰“火灵号”船员，一位儿子、丈夫、父亲……牺牲了。

他很早以前就死了。

人类与星盟的战争初期，“火灵号”追着一艘星盟驱逐舰进入了跃迁空间，此后再无音讯。那之后的二十六年中，它的消失仍然成谜，是扎在飞船上一万一千名船员的家属们心灵上的一根刺。

但“火灵号”并非如UNSC向他们的家人们交代的那样，全员凭空消失了。实际上，他们顺利地穿越了跃迁空间，来到了一个先行者的护盾世界。那里停靠着一支先行者的舰队，这正是星盟志在必得的武装力量。如果这支上古舰队落入敌手，后来人类与星盟的战争早就不用打了。人类将毫无胜算。

最近六个月芮恩总有种不真实感——也难怪如此——她对当下的现实毫无兴趣。至少在之前的现实中，她的父亲还在太空中的某处，还活着，还与她同处一片星空之下。那是她唯一的安慰。而现在的境况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从离开地球、与海盗为伍、四处寻摸战场遗迹打捞残留物资，到买下一艘自己的飞船，成为受人尊敬的拾荒船长……无论经历好坏，皆因约翰·弗吉而起。传达他牺牲的消息，公布他的遗言和事迹，就等于和这一切做个了断，再也回不去了。

而拖延注定要去做的事，只会让她越发紧张。

终于，她将一条腿从座驾上移开，跳下了四轮摩托，挺了挺肩膀往前门走去。

当她刚从车棚一侧转到房子正面，一个女人的身影也从房子另一端的转角处走了出来。

芮恩看到莲恩·弗吉的那一刻起就愣在了原地。

老了，这在她预料之中，但她母亲的样子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那个教养深厚的都市女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中年农民，穿着连体工装裤、简单扎起的辫子垂在一边肩上，裸露的双臂尽显隆起的二头肌。她的眼中闪烁着钢铁般的光芒，没有化妆，额头上还有一点泥污。

芮恩的突然出现让她的脚步有点踉跄，脸色也变得煞白，“露希？”

清了清发紧的喉咙，芮恩点了点头表示打招呼，她的心跳得厉害，险些盖过她母亲叫唤她名字的声音，“嘿，老妈。”

注释

[1]升级种子（upgrade seed）是“设计种子”（design seed）的一种。作用是把先行者的技术应用于其他种族的飞船上，使飞船在不改变外形和内部构造的情况下用硬光对飞船进行全面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