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导读
刘姥姥之女嫁给王狗儿,生活有点艰难,刘姥姥为了搞点钱过年,就准备去荣国府找王夫人接济。在周瑞家的引荐下,刘姥姥终于见到了管家奶奶王熙凤。恰好这时,贾蓉奉父命来凤姐处借玻璃炕屏一用,刘姥姥得以领略了凤姐的威严和气派。最终刘姥姥得了二十两银子满意而去。
题曰:“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粘湿,吓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也羞红了脸,遂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随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晚饭,过这边来。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便把梦中之事细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袭人侍宝玉更为尽职。暂且别无话说。
按荣府中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向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这一家说来,倒还是个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且听细讲。
方才所说这小小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馀者皆不认识。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子息,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碗的饭。你皆因年小时节,托着你那老家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如今咱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的。”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儿大家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作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只要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嘴现世。”谁知狗儿利名心最重,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哟,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小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桩事,我们极好的。”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拿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带他进城逛去,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荣宁街,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的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凳上,说东谈西的。刘姥姥只得蹭上来说:“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是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揪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年老的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刘姥姥听了谢过,随带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耍物件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孩子在那里厮闹。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个行当上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们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大大妈,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里走着,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了。”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道:“你都长这们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再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听如此说,便笑道:“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儿去的。论那人来客去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我们男的,他只管春秋两季的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叫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纳〕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的也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这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唤小丫头子到倒厅上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刘姥姥因说:“这位凤姑娘,今年大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嗐,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是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儿。”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个空子,咱们先等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宅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了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儿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领了他们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阶,小丫头打起了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们斟了茶来吃茶。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一物,却不住的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个什么爱物儿?有煞用呢?”正呆想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妨倒吓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平儿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坐着。等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刘姥姥只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悉率,渐入堂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盘碗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携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蹭到这边屋里来。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银唾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小盖锺。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头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罢。请坐。我的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儿便躲在他背后,百端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是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呢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着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了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矫,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要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来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这里刘姥姥心身方安,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导你了?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於是过东边房里来。凤姐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舚唇抹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里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教你空手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们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么,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在旁听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日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都送到刘姥姥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随周瑞家的来至外厢。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啊,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那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了。”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刻。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的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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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下列对刘姥姥身份的表述,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刘姥姥是王成之子狗儿的岳母。
B.刘姥姥是王家的远房亲戚。
C.刘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
D.刘姥姥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
2.下列不属于“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原因的一项是( )
A.女婿家生计艰难。
B.女婿无能维持生计。
C.为求得钱财补贴家用。
D.为增进亲戚之间的感情。
3.下列对本回内容的概括分析,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宝玉梦醒后与袭人分享梦中之情景,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B.京官后代王狗儿已沦落乡间务农,因祖上曾和王夫人、凤姐娘家联宗,便让岳母刘姥姥到荣国府找王夫人求助。
C.刘姥姥在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的引荐下,终于见到了管家奶奶王熙凤,恰好这时贾蓉来借东西,凤姐就在刘姥姥面前显露了一番自己的威严和气派。
D.凤姐在交谈中记起了刘姥姥和自家的亲戚关系,慷慨地接济了她,而刘姥姥终于如愿以偿,得了二十两银子满意而去。
4.下列对本回人物性格的分析,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凤姐虽然势利但也有一定的同情心。对于穷亲戚刘姥姥,凤姐还是给了二十两银子,解了刘姥姥的燃眉之急。
B.凤姐能说会道。在会见刘姥姥的交谈中,凤姐表现出精明世故的特点,言谈举止很是得体。
C.刘姥姥为人粗鄙不堪。刘姥姥身为农村妇女,言谈粗俗,毫无教养。
D.刘姥姥精明世故。面对家中生计艰难,刘姥姥想办法见到有钱的亲戚,并找关系见到管事的凤姐,交谈中也表现得很圆滑,可见其精明世故。
5.下列对本回情节内容的赏析,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在本回中,“周瑞家的”是重要的线索人物,是她引荐刘姥姥见到了凤姐。
B.本回在写刘姥姥进荣国府的故事的同时,也通过刘姥姥的视角展现了主要人物王熙凤在贾府中的重要地位与重要作用,以及贾府内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
C.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不仅如愿以偿得到接济,还结识了凤姐,为之后再进大观园作铺垫。
D.凤姐接济刘姥姥的善行,为之后贾家衰败时刘姥姥救助凤姐之女巧姐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