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假正”的贾政
《红楼梦》里那么多的人物,那么多的头绪,从谁写起好呢?
曹雪芹的办法是从刘姥姥写起,写一个几乎是最底层的边缘人物,让她带着我们,从下往上审视他编织的这个梦。而我既然是来拆解这个梦的,那么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写一个几乎是最顶层的边缘人物,通过他,从上往下审视这个梦。我选择的这个人物,就是贾政。
《红楼梦》的“男一号”毫无疑问是贾宝玉,这个人物身上有着最强的代入感。但是在讲贾宝玉之前,我们先要把贾政说清楚。因为我们对贾宝玉的很多误解,其实都源于对贾政的误解。
长大了的二爷
贾政是贾宝玉的父亲,贾代善和贾母的二儿子。他的亲哥哥,就是贾琏的父亲——贾赦。
《红楼梦》里的人都管贾宝玉叫“二爷”,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贾宝玉的父亲,也是一个“贾二爷”呢。不但如此,贾政的爷爷荣国公,是宁国公的弟弟,也是一个“贾二爷”。就连似乎并没有哥哥的贾琏,也被人叫作“琏二爷”。曹雪芹似乎总是对“二爷”情有独钟。
在封建大家庭中,嫡长子往往比次子承担着重得多的责任和期望。因为长子是要“袭官”的,注定要代替父亲,成为家族的代表和管理者。在保留着中国传统观念的普通人家,也存在“你是哥哥,你要照顾弟弟们,要给弟弟们做出表率”这样的说法。而次子或者更小的儿子,本质上只是“备用”的,只有当哥哥出了意外,才需要代替哥哥承担起家族的种种责任。从理论上说,只要哥哥一切安好,弟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哥哥的照顾,或者去做一些冒险的事、自己喜欢的事,不是非要承担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任务。所以,父母在教养次子时,心态要比教养长子放松很多,次子在成长中面临的压力要比长子小得多。成长经历的差别势必会影响人的性格。
当然,现实是复杂的。现实中,哥哥不一定都比弟弟面临更大的压力,但是现实主义小说是要讲究典型性的,曹雪芹在塑造人物的时候,对“袭官”的长子们,与“贾二爷”们,按照他对世界的理解,有着不同的安排。
在曹雪芹笔下,贾家的“大爷”们,都是不太指望得上的。在贾政这一辈,东府的长子早亡,由次子贾敬“袭官”;顶替了长子位置的贾敬,表现也不太好,终生碌碌无为,晚年醉心修道,不问家事,任凭子孙把东府折腾得一团糟,最后吃丹药把自己毒死了;西府的长子贾赦更是个十足的恶霸,为了抢几把扇子,把石呆子逼得家破人亡,还在娶了一堆小老婆的情况下,妄图霸占贾母身边的鸳鸯。在宝玉这一辈,东府的贾珍与儿媳秦可卿关系暧昧,还在秦可卿的葬礼上不顾礼制,大肆铺张;西府的贾珠据说活着的时候很完美,但可惜二十岁时病死了,没有出场。再下一辈,东府的贾蓉似乎只有讨好凤姐的戏份,至少看不出宁国公嫡系继承人的气度;西府的贾兰年纪尚小,似乎也看不出什么过人的才识。这些理应受到家族重点培养的长子,无论是在才能上还是道德上,都成了贵族教育的失败案例。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承受的压力太大了,产生了逆反心理。这里恐怕也寄寓着曹雪芹的调侃。
曹雪芹对“二爷”们,则要温柔很多。光彩夺目的男主人公贾宝玉是“二爷”。甚至书中贾琏没有哥哥出场,但也呼以“琏二爷”,这恐怕是作者对这个人物存有暗暗的偏爱。而经常被脂砚斋赞为“政老”的贾政,也是一个“二爷”。
任何大人都是从小孩子长大的。贾政小时候,跟贾宝玉一样,也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当时,注定会袭官的是贾赦,家里人必然会对贾赦严格要求。贾政如果想做官,正常情况下只能通过科举的途径。如果他考中了进士,肯定也是全家的光荣。如果他考不中,会怎样呢?也不会怎样,贾家难道还能饿着他吗?大不了就是做一个无所事事、靠哥哥照顾的公子哥儿。所以,你别看贾政长大以后俨然成了封建道德的化身,他的童年应该是过得比较轻松自由的。
冷子兴说贾政从小喜欢读书,这话我们只能姑妄听之。因为不会有人说一位被皇帝赐一个主事之衔的现任员外郎——而且还是皇妃的父亲——从小不好好念书的。世界上凡是稍微成功的大人,在别人口中没有不是从小好好学习的,至于他小时候究竟啥样,那就只有鬼知道了。退一万步说,即使贾政小时候真的爱念书,那也是出于他的个人意愿,不包含任何生存压力的因素。贾宝玉在什么地方淘气,贾政总是一看就懂,其敏感,其熟练,恐怕不是一个从小“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好学生能做到的。贾政小时候,最大的可能是像贾宝玉一样,衣食无忧,自由自在,甚至有点“牛心左性”地长大的。
后来,贾赦果然承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但是皇帝一看,咦,他们家老二也不错啊,算了,不用考进士了,也直接“赐一个主事之衔”,升了工部员外郎。这样,一心想要参加科举考试的贾政,就没有机会考试了。
看起来,贾政为准备考试付出的努力好像有点浪费了。这个“浪费”,其实就相当于,你一心参加高考,但在考试之前,突然被保送了北大。这种“浪费”也是很令人开心的。话说回来,如果之前你没有为了准备高考努力学习,也不可能被保送北大。
贾政担任的“主事”,其实就代表清代进士常见的起家官,皇帝金口玉言,直接给了贾政进士的待遇。即使贾政考中了进士,最后金殿对策,也无非是等皇帝金口玉言宣诏,然后做个主事。皇帝直接让贾政去上班,除了看贾代善的面子,大概也是觉得贾政长得像能中进士的人,而即使没有这一出,贾政考科举到了金殿对策这一步,皇帝也还是要给贾家这个面子的。贾政的出身,是皇帝对贾家的一个特别的恩典,完全能顶进士用,甚至很多时候只怕比进士还好用。读者不要觉得贾政没考进士,出身就比进士差了。
贾政在出场的时候,已经做到工部员外郎,算是中层官员了。做到这个官职,已经可以维持世家的地位。以后如果再有工作变动,无非是在中层官职内部打转。如从工部转到吏部,从逍遥的闲职变为忙碌的实职,再往上升迁,余地也不大了,因为要升为高级官员,非得机缘巧合,为国家立下大功劳才行。我们看到的贾政是比较清闲的,没有什么奋斗动力。后半段,曹雪芹不想老写贾政了,就给他加了点工作量,把他外放到地方上,不让他老在家待着了,这也属于官员的正常迁转。贾政的仕途,算不上显赫,但也算不上不得志,就是一个“命很好”的普通人。
贾政在前半段人生,过得是比较舒服的。父母对他要求不高,皇帝又免了他的考试,得到的工作也是不错的。
但是,贾政不可能一直舒服下去。年复一年,他逐渐成了王夫人的丈夫、五个孩子的父亲、李纨的公公、贾兰的爷爷,成了清客们依附的东道主、路人们仰视的政老爷。在这些人面前,当年的小爷不能再任性了,他必须长大,端起一个方正君子的架子来。而他那袭了爵的哥哥反而越长越不成器,无论能力还是威信,都无法达到一个书香门第大家长的水准。贾政还势必要承担起很多本来属于他哥哥的责任。这一切责任都是贾政不能推卸的,因为他身边的人,都是他的家人,他爱的人。只要他是和他儿子一样的“多情公子”,他就不能不背起这些甜蜜的负担。
人在成长过程中总是要被社会异化的,而世家公子长成世家老爷的动力,其实还是一个“情”字。如果一切平稳,贾宝玉没有“情极之毒”,他的未来,无非就是像贾政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说,贾政就是长大了的贾宝玉。
“假正”与初心
曹雪芹给贾政取名“政”,谐音“正”。贾政的人设首先是“正”。贾政扮演的社会角色近乎完美,书中的人都把他视为儒家道德的化身。薛姨妈到金陵来,非要住到姐姐家去,无非是希望姐夫贾政能管束薛蟠。贾宝玉日常受到父亲的管教,更是不必说了。
在其他成年人失去理智的时候,贾政永远是保持冷静的那一个。秦可卿死的时候,薛蟠讲虚荣出风头,把“坏了事”的老亲王的棺材拿来用。而贾珍正“哭得泪人一般”,扬言要“尽我所有”为儿媳办丧事,所以毫不犹豫地采用了薛蟠找来的棺材。只有贾政劝阻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无论是从封建道德的要求来看,还是从现实中可能招致的非议来看,贾政的考虑都是合理的。
甚至当王熙凤和贾宝玉中了马道婆的诅咒、命在旦夕的时候,贾府上下乱作一团,贾母和王夫人哭得死去活来,连贾赦都开始像无知村妇一样出去“寻僧觅道”,贾政作为贾宝玉的父亲,却能说出“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的通达之论来。第二次面对可能失去儿子的状况,贾政并非不“懊恼”,但他能想到生死并非人力所能挽回,更不会求助于儒家所反对的迷信,不会让巨大的悲痛冲毁他的行为准则。所以脂批称赞他说:“念书人自应如是语。”贾政的感情,已经不会再超出儒家的道德框架,不会再与不完美的现实发生冲突。
可惜,贾府的所有人都姓“贾”,谐音“假”,所以贾政的“正”,也不过是“假正”而已。贾政为什么是“假正”呢?是不是他表面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呢?贾政也实在没有做过什么恶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贾政沾染过其兄的那些劣迹。“正”的背面,并不是“邪恶”。
那么,贾政用“假正”的外表掩饰了什么呢?
第二十二回制灯谜的时候,贾政坐在宴席上,小辈们就都不敢言语。贾母怕孩子们拘束,就早早“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也明白贾母的意思,但还是说:“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儿子半点?”
这话说得可怜巴巴,简直等于说“妈妈,再爱我一次吧”。贾政是来干吗的?是来监督宝玉的道德行止的吗?他也是来玩的!他听说今天可以猜灯谜,特意准备了灯谜、准备了礼物,是来和大家一起玩的!他想和孩子们一起玩,更想在母亲面前做回那个撒娇的少年。但是很遗憾,他俨然已经长成一个令人敬畏的老父亲了,大家已经不敢带他玩了。连他母亲也早已把爱心倾注到孙辈身上,把他视为一个妨碍孩子们玩乐的存在了。
我们现实中也有这样的人,如果你的班主任,或者哪个退休老同志,非要加你的微信,然后给你发一些卖萌的表情包,请你别光顾着害怕,千万要对他好一点。因为他在内心深处,真的觉得自己还是个宝宝。
贾母说,“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这句话包含着母亲对已经成年的儿子的尊重。但是设想一下,从母亲口中听到这句话,听到母亲“钦点”自己为让人“不敢说笑”的人,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后来,贾母终于恩准贾政玩灯谜了。她说了一个谜语,贾政一下子就猜到了,但是他还是故意乱猜了好多别的,罚了好多东西。除了要哄母亲开心以外,他是不是也在尽情享受这次来之不易的游戏带来的快乐呢?
最后,贾政终于恋恋不舍地说出了正确答案,也跟贾母要了礼物,然后又出了一个谜语让贾母猜。说完,他就让宝玉悄悄把答案告诉了贾母。读到这里,我不禁想,多少年前,贾政也曾伏在母亲耳畔说悄悄话吧,甚至也曾帮大人给祖母带话吧,但是现在,他只能让儿子扮演他当年的角色了。
猜灯谜的贾政,是欢天喜地的,欢天喜地得让人有些心酸。其实在他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喜欢玩乐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被禁锢起来,不是因为他不想跟大家玩了,而是因为大家都不带他玩了;不是因为现实压力不允许他释放天性,而是因为身份改变之后,新一代的孩子们天然地疏远他了。“假正”的背面,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公子。
这个长不大的小公子长得什么样子呢?当然是和贾宝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曹雪芹在七十八回中补出:“(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在子侄辈中”,是他作为家长的身份;“规以正路”,则是他不得不用社会准则规范子侄的行为。但从天性来讲,贾政也是“诗酒放诞”的,会作诗,会喝酒,个性张扬,不愧是贾宝玉的亲爹。“诗酒放诞”也是中国士人的理想人格,是千百年来无数读书人的青春。
贾政组织子侄活动,从来都是吟诗作对,没有真的考过一次高头讲章。虽然在晚辈看来,家长组织写诗,也够吓人的了,但其实比起高头讲章来,吟诗作对带有很强的娱乐性。贾政为什么要组织孩子们写诗,特别是爱带着贾宝玉写诗呢?还是因为他热爱写诗。说不定,贾政年轻的时候,也像贾宝玉一样,玩过诗社呢。只不过,身份变了,气氛也就完全不一样了。宝玉在战战兢兢之余,多半体会不到,父亲只是想跟他玩一次“社课”。
家长带着子侄写诗,这也是中国士族的传统。六朝的世家大族,就已多有这样的记载。到了诗学进一步普及的明清,更成为一种时尚。贾政带着子侄写诗,说明他也是风雅之士。我们没有见过贾政的诗,但他评诗是很在行的,他对贾宝玉作品的评论,剥开那些明贬暗褒的辞令,往往是切中肯綮的。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评诗寄托了曹雪芹的诗学思想。贾政其实是会写诗的,清代的士大夫,首先都是“士”,是读书人,并不是倚仗着职务在那里附庸风雅。
傲娇的老爸
说到贾政对贾宝玉的态度,我们好像感觉他对儿子是一味地贬抑,再加上宝玉确实很怕贾政,更让我们觉得这位父亲严厉得不近人情。但是我们要知道,传统的中国人,不要说对儿子,就是对自己,也是永远在“自黑”的。这甚至都不是谦虚,而已经固化为一种社交辞令。如果你一直在同事面前沾沾自喜:“我儿子可聪明了,又认识了五个字了。”大家会觉得这个人不仅不懂人情,也没见过世面,没见过真正的聪明孩子。但是如果你说:“我儿子不行,都上三年级了还只会对对联,连首律诗也写不成。”大家一定会拥上来说:“很不错了啊,你要求太高了吧。”根本不用你再亲自夸了。
所以中国人夸儿子的时候,传统上是不会直接夸的,而是会用明贬暗褒的手法,用批评的语气,恰到好处地把儿子的优点勾画出来。贾政对贾宝玉的每一次批评,几乎都是明贬暗褒。
如果是当着儿子的面,就更不能直接夸了。少年人即使很有才情,写的东西也总不会是完美的。如果有缺点,做家长的就要负责任指出。即使没有明显的缺点,也要摇着头说一句“不好”。这样,即使外人看着觉得幼稚,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如果外人看了觉得好,当然又会拥上来使劲夸。中国的家长一般把这种做法解释为“怕孩子骄傲”,其实还不到位,其实是怕给孩子招“黑”。
当然,这么做的前提是,你的孩子是世家的公子,会有人来“黑”他;而且你身边还跟着一帮清客,负责拼命夸他。如果宝玉只是父母两个人的宝贝,那么贾政的做法就不适用了。
贾政对贾宝玉其实是很欣赏的。当宝玉和贾环同时出现时,从贾政眼中看来,宝玉是“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的,而贾环是“人物委锁(琐),举止荒疏”的。因而贾政“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这里曹雪芹站在宝玉的视角,又替宝玉“自黑”了一把,把贾政在宝玉问题上的傲娇说成“嫌恶”。其实这句改变为一般表述应该是,“不管怎么样,还是宝玉好”。贾政对宝玉的偏爱是明显的。
宝玉题对联、写诗,贾政在没什么意见可提之后,永远是说一句“不好”。但实际上,一转头,贾政就把宝玉题的所有对联挂在了大观园里。贾政的解释是为了让元春看了高兴,但实际上,如果不是觉得可以炫耀,他才不会挂出来呢。当然,他一边挂一边会跟人解释:“都是小孩子写的啊,只是为了让贵妃看着高兴啊。”贾宝玉写过四首“风流妖艳”的即事诗,在江湖上广为传诵,似乎也从没见贾政对此发表什么意见。
当面从不说好,背后却以儿子为骄傲,这是传统上中国父亲的典型做法。我们今天不一定认可这种做法,但这跟真心“嫌恶”儿子,还是有区别的。
比如说,第七十七回,贾政对贾环和贾兰说:“宝玉读书,不如你们两个,若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作诗词的。宝玉我倒放心,他是能的,你们两个不要给我丢丑。”这句话怎么读呢?是说宝玉读书不如他们俩吗?其实是说宝玉作诗比他们俩好。前半句话,只不过是在夸宝玉之前,要给贾环贾兰留足面子。难怪王夫人听了这话都觉得高兴。而且,贾政马上就让他们作诗,让宝玉展示他的特长,却没打算给贾环贾兰展示“读书”的机会。
有意思的是,贾政尽管对贾环和贾兰也要讲客气,却在他们面前替宝玉谦虚,这正暗示有亲疏观念的贾政在感情上对宝玉比对贾环贾兰亲近得多,甚至可以说,他把宝玉视为另一个自己。我们看到贾政一直在“黑”贾宝玉,也是这个原因。
贾政“黑”贾宝玉,却永远忘不了带出他的优点。说他不会读书,就一定要说出他会写诗。在这个不靠十年寒窗便可出人头地的家族中,不会读书不一定是缺点,有可能是不屑于应试,不屑于功名;而会写诗才是大大的优点,因为写诗能显出一个人的性灵和风雅,证明他没有辜负书香门第的家风。
再比如,第九回,贾宝玉要去上学的时候,贾政“冷笑”了一下,接着全程没有一句好话。今天我们会质疑:怎么能这么打击孩子的积极性呢?不是应该说“你要好好学习,将来当大总裁,为安置失业人口作出贡献”之类吗?不,旧式的体面人家,是不会这么说话的,特别是旁边还有一群清客在场的时候。这时候,贾政会说的话,就是曹雪芹安排贾政说的那两句话:“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看,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到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意思是,他家孩子上学,也没有多用功,就是稀里糊涂地混日子,跟玩也差不多。这样,万一孩子真的念不好书,当爹的算是有言在先了,至少不至于在现实与当初的大话之间形成巨大的反讽效果;一旦孩子念好了书,就更显得孩子聪明,也显得父亲的标准高。贾政明里说宝玉书读得不好,暗里却带出他没有很费力地读书。一个孩子读书好不好,不是当下就能看出来的,总得考了科举才算数;但是他没有很费力地读书,则有可能聪明。无论宝玉书读得好还是不好,贾政这话其实都为他留了退路。
当然,当爹的这么说自己孩子的时候,你站在旁边,也得“会”听。如果你听了这话,真认为他家孩子就是书读得不好,那你就又错了。这时候你的任务,就是赶紧上来夸这个孩子,反驳孩子家长的观点。果不其然,贾政的清客没有呆的,都上来夸宝玉了。而我们这些读小说的看客,也不能那么呆,不能因为看了这两句话,就认定贾宝玉是个差等生。认为宝玉书读得不好的,多半是看了贾政说宝玉的这些话,然后就呆呆地信了。
顺便一说,宝玉说要上学的时候,我们可爱的林妹妹也并没有好话,而是取笑他要去“蟾宫折桂”了。贾宝玉听了这个嘲讽,反而更觉得林妹妹亲热。其实,林妹妹的说话方式,跟她亲舅舅也是一脉相承的。如果这时候林妹妹说“你要好好学习,将来治国齐家”,估计早就被宝玉斥为“混账话”,跟她生分了。两者的区别只是,宝玉被林妹妹嘲笑,还敢接话说下学一起吃饭;被父亲嘲笑,心里便害怕,不敢揣摩父亲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更不敢接话了。
宝玉的小厮李贵,李嬷嬷的儿子,也是听话不听音的,他也是真的相信宝玉书读得不好。李贵大概是不识字的,让他来判断宝玉的学识,未免太为难他了。贾政训斥李贵,也是不太客气的,连粗话都上来了,把李贵吓得跪下直磕头。贾政训斥李贵,也是为了旁敲侧击宝玉。李贵不明白老爷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小主人格外严厉,以为老爷真的不喜欢小主人,当然,这并不会影响他对小主人的忠诚。所以他对宝玉说,“只求听一句半句话”,要不连我们奴才都跟着倒霉,这倒也算是把贾政想让他传达的意思传达到了。
这里贾政指导宝玉读书的两句话,说得也很内行:“那(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贾政听说宝玉已经读《诗经》了,心里还是暗暗高兴的。但是他为什么嘱咐先生,不让宝玉读《诗经》呢?有人说贾政思想封建,搞应试教育,不让宝玉看课外书。况且《诗经》不是课外书,而是科举要考的“五经”之一,贾政居然不让他读,这也太迂腐了。
其实,课外书哪里是学校老师带着看的?看课外书也得靠缘分,只有发自内心喜爱,自己找来看的书,看了才能受益。贾宝玉看《西厢记》《牡丹亭》,也不是老师教的。在宝玉当时的学习阶段,考试的主要教材是“四书”。这时候看《诗经》,好比初中生提前看大学教材,而且不是自己有兴趣看的,是老师天天在课堂上讲的。这种做法,可以说既不是应试教育,也不是素质教育,虽然不能说绝无好处,但是颇有好大喜功之嫌。还原到《红楼梦》的时代,很可能只是在讨好贾政。所以贾政就让李贵给私塾先生传话:不用搭这些花架子讨好我,我并不领情,你讲《诗经》能讲出花儿来吗?还不如让孩子把基础打扎实,“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基础打好了,将来学什么都不晚,一味地提前教育,其实不是好事。
由此可见,贾政对当时的教育,是有着自己的思考的。他的观点很新鲜,也很通达。后来,他的外甥女林黛玉教香菱学诗,不让香菱乱看诗话,也是这个思想。
曹雪芹从来没有写过贾政考贾宝玉“四书”“五经”,每次宝玉担心贾政问他功课,都没有真正发生。比如在“抄检大观园”之前那一次,赵姨娘的丫鬟小鹊跑来说“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吓得宝玉连夜温习古文,简直比研究生听说导师要回国还紧张。后来,贾母、王夫人和丫鬟联合起来帮他打马虎眼,骗贾政说宝玉被一个黑影吓病了。其实,这次宝玉有点自作多情了,因为此前贾政跟赵姨娘说的是,他为宝玉和贾环各自看上了一个丫鬟,只是怕耽误他们俩念书,过一两年再说。听赵姨娘说宝玉已经有了袭人,贾政略感意外。贾政会替两个儿子物色丫鬟,别说宝玉想不到,就是看小说的也想不到。这也说明,贾政没有多“正”,并非不懂儿女私情。这次贾政想问宝玉的话,其实就不是“四书”“五经”。
“掉粉”事件
贾政最“掉粉”的一件事,还是打宝玉。大家心爱的宝玉被贾政打成那个样子,一下子让贾政的支持度降到了零。
那么,贾政打宝玉,为的是什么事呢?老先生们往往很客气,说宝玉是反抗封建制度、追求个性解放之类。宝玉究竟做了什么,犯了什么性质的错误呢?贾政打宝玉,一共因为两件事,一件是蒋玉菡的事,一件是金钏儿的事。
第一件事,宝玉几乎是不冤枉的。他与男优蒋玉菡结为好友,而蒋玉菡被权贵忠顺王爷视为玩物。在忠顺王爷看来,这无疑是贾宝玉对他的冒犯。而忠顺王府与贾府“素无往来”,恐怕关系并不好。贾府是惹不起忠顺王府的,宝玉得罪了忠顺王府,就足以让贾政紧张了。更何况,在当时的社会,读书上学的公子与唱戏的来往,是不光彩的。从“情”的角度讲,宝玉与蒋玉菡交往出于真情,是没有错的。但是这件事带来的社会压力是很大的,宝玉要为此付出代价,是可以预料的。所以宝玉才会对黛玉说:“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忠顺王府的人指控宝玉与蒋玉菡往来,这件事完全是真的,我们所能讨论的,只是如何评价这件事的问题。在王爷和贾政看来,这个指控都是坐实了的。贾政听到这件事的反应,应该是既害怕,又羞愧。
第二件事,宝玉基本上是冤枉的。贾环跟贾政造谣说,宝玉强奸金钏儿未遂,把她逼死了。这些诬蔑、不实之词,就是贾政关于这件事听到的全部信息。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就是刑事案件了。不管在什么时代,任何一个负责任的父亲,听说儿子犯了这样的事,哪有不着急生气的?打他一顿算是轻的了。贾政在又羞又怕的情绪下,犯了轻信谣言的错误。除此以外,他的反应不能算是过激的。
贾政一直对宝玉是最钟爱的,把这个同样“诗酒放诞”的儿子看成年轻的自己,现在突然听说他犯下了这么可耻的罪行,难免一下子失去理智。此时,他的内心充满了失望和不解。他一介书生,可以“下死手”打自己最爱的儿子,潜意识里未尝不是在自我惩罚。
闻讯赶来的贾母,也以“老祖宗”的权威,点出了“贾政曾经也是贾宝玉”的事实:“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对老太太来说,教训宝玉的贾政,虽为人父,但仍是自己的儿子,自己说贾政一句话,和贾政打宝玉,是可以类比的。这个新颖的视角,一下子剥去了贾政的权威。而“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一句,说得含糊,却给人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我们没法知道贾代善是怎么教训贾政的,从贾母的口气推测,总归没有这么“下死手”打过。贾政有没有犯过这么严重的错误呢?从贾母的口气推测,未必没有犯过大错。这时候,虽然贾母不一定知道宝玉犯了什么事,但是她一定想起了贾政犯过的事。这种揭老底的话,由母亲的口中说出来,显得是那样的无法反驳。贾政在为宝玉树立行为规范的同时,也无时无刻不在接受着亡父的行为规范,连怎样教育儿子,也要遵循父亲教育他的先例。
这里也写出了世家的特点。世家的代际阶层变动不大,每一代人都沿着相似的生命轨迹生活,终其一生都可以参考前人的生活经验。这对个人来说,是有好处的,但也无疑是一种桎梏。好处在于,一个人即使做了父亲,也不用担心不知道怎么做父亲;桎梏在于,一个人即使做了父亲,也只能按自己父亲的方式做父亲。贾政做了贾宝玉的父亲,也必须首先是贾代善的儿子。在实现了阶层跃升的家庭中,父子矛盾往往体现为观念差异带来的冲突;而世家的父子矛盾,则更多体现为个人自由与社会规范之间的矛盾。比起阶层跃升的家庭,世家的父子矛盾其实显得不那么尖锐,但也更不易化解。
有人可能会觉得,宝玉在挨打之后的表现太窝囊了,不仅没有任何反抗,甚至没有表示过恨贾政。其实,宝玉没有什么可恨贾政的。与蒋玉菡交往,宝玉是知道后果的,只是他与蒋玉菡真情相交,愿意为此承受这个后果。关于金钏儿,宝玉虽然冤枉,但也是有愧的。
即使贾政没有“打宝玉”,社会压力和内心的愧疚,也已经在折磨宝玉,这两件事不过是把宝玉面对的、承受的压力具象化了。与其说贾政是宝玉的对立面,不如说他象征着宝玉的自我约束,象征着宝玉内心冲突中认可社会规则的一面。宝玉是过去的贾政,是贾政拼命想要压抑的自我;贾政是未来的宝玉,是宝玉知道自己终将成为的人。宝玉与贾政的矛盾,是天然的自我与社会要求的自我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无法化解,也不需要来化解。
事实上,通观全书,宝玉是非常怕贾政的,但是他从来没有恨过贾政。一个人非常怕另一个人,却从来不恨这个人,这说明他对这个人存有极深的敬意。宝玉对贾政是存有敬意的,他对贾政的怕,不是屈服于强权,而是害怕被自己崇敬的人否定。贾宝玉的一切行为逻辑,都是源于“情”的。他是那种可以为情而死的人,所以不是一个会屈服于强权的人。他怕父亲,也是源于对父亲的情。
没想到吧,看上去那么严肃的贾政,心里竟住着一个酷似贾宝玉的小男孩。《红楼梦》就是这样一部隐藏着无数秘密的小说。让我们继续怀着对待家人的温情,去倾听作者心底的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