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病院
穿过烟尘和迷雾,在群星的目送下,维克从迷茫的漫漫长路回归现实。
他使劲去抬自己的眼皮,就好像从未睁开过它一样。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丽的脸。金发如丝绸般柔顺,紧贴着那人的额头。
巴顿小姐。
维克正想向他搭话,剧烈的闪光直接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一道火光。
“呃啊!”
“嘿!”维克眼前一黑。塞西莉亚温暖而柔软的手盖在了他眼眶上,同时向前方抗议道:“我朋友正在休息。”
她说,我是她的朋友?
维克心里涌起暖意。
“抱歉,巴顿小姐,我不知道他是您的朋友。”那个闪光制造者说道,“但我们真的很需要一张照片,用来刊登在头条上。”
维克将这只白嫩的眼罩绅士地摘下。
朴实的砖石天花板,老建筑特有的霉味钻入他的鼻子里,走廊里传来匆忙的脚步,消毒水和酒精交互刺得他眼睛疼。
不言而喻:这里是医院。
他摇晃脑袋,将反胃和眩晕从脑海里甩出去。
“先生,先生。”那个陌生男人凑了上来,“请问你的名字呢?”
“维克·瓦尔代克。”他眯缝着眼睛,打量这个手持笔记本的男人。
灰色的夹克,领子洗得一尘不染。头上还有一顶渔夫帽。
记者。
等等,那后面是……
记者身后,还有一个用三脚架支撑起来的大方盒子,它正拿又大又圆的透镜盯着维克。
看来刚刚就是它发出了闪光。
“维克……瓦尔代克……”记者飞速记下维克的名字,又从床边走开。
“没想到你这么勇敢。”巴顿小姐笑着说。
勇敢,什么勇敢?
维克还没彻底摆脱昏迷带来的记忆紊乱。
“看,这份报纸。”她将一张报纸放在维克的桌板上。“我就是看了上面报道的消息,才赶来看望你的。”
维克快速扫过上面写着的大字。
《头条!本地一疗养院遭狂徒袭击。某市民见义勇为,挺身而出,拯救所有护工!》
再仔细一看,报道里的一段写着:“据悉,当天下午仅有一名瓦氏访客。”
“我只是……恰好被卷入进去了而已。”维克不好意思地笑笑。
就在他笑起来的瞬间,又是一阵剧烈的闪光。
“啊,抱歉。”记者从摄影箱的黑布后抬起头来,扇去镁粉激燃留下的味道。“两位的构图实在太完美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叙谈了,我还要把这张照片冲洗出来交到报社去。告辞!”
他收拾起工具,溜出病房。直到这时,维克才发现自己仍握着巴顿小姐的手。
“抱歉!”
“对不起!”
两人同时道歉并抽回手,旋即各自莞尔一笑。
“看来明天您要和我一起上头条了。”
“我倒不太介意……”巴顿小姐脸颊微微泛红,把话题重新拉回来。“至高女王的荣光一定在保佑着你。医生说你运气很好。子弹没有打到骨头,也没伤害到重要的血管。而且送医的也很及时。”
“那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呢?”维克试着抬动自己的腿。
“我可不敢僭越,替医生回答你这问题。”她微笑着说道。“等探望时间结束,医生就该来巡房了。你可以到时候问他。”
“还有谁要来看我么?”
他话音刚落,门外那些嘈杂的脚步声聚拢为同一束激流,朝着病房内涌入。
为首那人身材中等,面容苍老,已然发白的胡须蓄成山羊胡。从他挑选的衣物都偏向保暖来看,一定是个害怕风寒的老人。
“您是瓦尔代克先生么?”老人问道。
“正是。”
老人激动地上前,握起维克的手。“感谢您的英勇与付出,我们才幸免于暴徒的蹂躏。”
接着,鲜花和果篮就接连而至,摆满了维克的床头柜。
“只是我们自发的一点微薄心意,务必收下。”老人家说道,“您在这里的医药费,我们愿意为您报销;令堂安葬的费用,也不需要您操心。”
巴顿小姐听到这里,眨眨眼睛,望向维克。
“恩人。”那名女护工拿着一本书,放在维克胸膛上。“我……我看到您昏迷时,还抱着这本书,想必里面有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就收拾好,给您带过来了。”
“感激不尽。”维克这才冒出冷汗。刚刚稀里糊涂的,连这本书都忘了。要是没有里头的银行账户,自己可就真要当个流浪汉,浪迹街头。
护工团体们再三道谢,才离开病房。
“我也该走了。”塞西莉亚说着,动笔往果篮贺卡的背面写着什么。“这是我的住址。在明年开春之前,我都会住在弗卡斯尔。康复以后,请务必到府上来做客。”
巴顿小姐离去后。房间里只剩下维克,以及煤气灯嘶嘶的声音。
他想要下床活动,去看望海伦的情况。她应该也在这家医院里吧?
一名壮汉恰在此时推门而入,身后紧跟着另外一个年轻人。
他的打扮实在太经典了。朴素的粗花呢西装,打着四手结的围脖,以及一顶小而圆的礼帽。这和维克记忆中经典英伦穿搭的形象不谋而合。
但他的声音倒不怎么优雅。喉咙似乎受过伤,发出一种低沉而古怪的嗓音。
“维克·瓦尔代克?”他脱下外套。亮出外衣下的制服、闪亮的肩章与警徽。
“正是我。”
“我是莱纳德·考珀,督察。”他指了指身后的跟班。“你不用记住这个无名小卒的名字,直到这家伙从巡警干到警探为止。”
“但是,叔——长官!”警官身后的年轻人似乎有话要说,可最终还是消沉下去了。
“我们正在调查蔷薇山疗养院的暴力案件。”莱纳德朝后看了一眼,那名跟班马上掏出纸和笔,开始做访调记录。“死了三个人,基本可以确定都是歹徒。考虑到受害护工一致为你作证,所以你能免去自证正当防卫的麻烦。那么,你能不能口述一下当时的情况?”
“他们在翻我母亲的遗物。我上前制止,有个大块头竟然试图掏枪!而我在试图逃离的时候腿部中弹,不得已朝他们开火。”维克隐去了神恩这件事。他觉得,还是不说为妙。
“您真是身手不凡!”警官身后的年轻人插话道,语气里满是敬佩。“很少有人在先受伤的情况下,还能沉着冷静地开火。据我所知,一些警察都没您这样的——”
考珀警官沉默地回头,那年轻人立马闭嘴。
“不好意思,这就是这饭桶没法从巡警提升的原因。”督察说,“我们言归正传。瓦尔代克先生,您当时和他们有言语交流吗?”
“除了制止他们动我母亲的遗物之外,我和他们没有再多的交流了。”
“哦,那为什么一名护工小姐说,她在大厅获救前——也就是你们枪战的时候,听到了你们在谈论一个古怪的单词,好像是……‘神恩’?”
维克冒出冷汗来,他感觉警官那双棕色的眼睛就像两只猎犬,使劲地猛嗅自己身上的味道,试图找出点撒谎的痕迹。
“我很确定,不是‘我们’在谈论。”维克镇静下来,应付督察的问题。“是对方喊了一声关于‘神恩’之类的词。我只说了些威胁的话语,不构成交流。”
考珀警官的眼神变得不那么具备侵略性。
看样子维克所说的,跟他手里的证词能对得上。
“感谢你的坦诚,瓦尔代克先生。”他重新穿起大衣,一旁的年轻人也赶紧收拾起东西。“如果我们还有需要,会再来拜访你。”
“你觉得这事和邪教徒有关系吗?”这回轮到维克挖掘信息了。
“你是指什么?”警官目光森然,让维克倍感压力。
“就……就是报纸上写的啊。弗卡斯尔最近活跃的邪教徒团体。”
“在正式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我不会做揣测。”警官警告道,“也请你作为第一当事人,不要向报社散布谣言。那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我明白了。”维克点头。“那我还想请问一件事。在来弗卡斯尔的路上,我所坐的火车侧翻了。你们对此有调查结果了吗?”
“我们本来想介入调查的。”那名年轻人按捺不住,又一次插嘴道:“但铁路公司的人马上派了专员下来,要求我们撤出,让那些专员——”
“艾弗里!”督察怒吼一声,吓得年轻人畏缩了一下。“我不会再带你走案子了。”
叫艾弗里的年轻人尴尬地站在原地,手中抓着自己的帽子,都快把那顶布帽拧成一团了。心中的畏怖可见一斑。
考珀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对着维克解释道。“铁路公司已指派专员调查此事,我相信很快就能给公众一个答复。”
维克本想追问一些细节,可艾弗里那战战兢兢的模样,实在太可怜了。
“祝你们调查顺利。”最终,他还是决定送客。
两名警察前脚刚走,医生紧随而来。
“瓦尔代克先生,您可真是大忙人。”他说着,示意护士们掀开维克盖着的毯子。“怎么样,现在腿有感觉吗?”
“很痒。”维克如实答道。
“痒是女王的荣光赐予你的恩泽啊。”医生说,“痒就说明,你的身体开始愈合了。实不相瞒,这个病院的床位实在紧张。城郊外的那一场火车事故,几乎把每个病床都塞满了。”
“你想请我出院?”维克微笑着问道,这个提议正合他意。
“既然你已经好转,那就可以居家疗养了。”医生说。
“那海伦呢?”维克追问,“海伦·瓦尔代克呢?”
“海伦?哦……啊,海伦。”医生低头检查了一下手中的病员名单,答道:“她伤势很重,恐怕得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我的血型……和她的会匹配吗?”他问。“在我出院前,现在能不能去看望一下她。”
“恐怕不行,先生。”一旁的护士说道,“从输血结果来看,只有轻微的排斥反应。她目前正需要静养。不如您先行出院之后,优先考虑安排她后续治疗的场所。”
“我会的。”维克说道。
他已有了个心仪的好去处。
蒂斯街,86号。
母亲的遗赠。
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