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代序 同窗夜话
是夜,茶香。同窗老友,聂震宁、赵本夫、蔡测海得以一聚,拿书稿《家园万岁》说话。
蔡测海:在我的长篇小说《非常良民陈次包》出版以后,《大家》杂志的几位编辑朋友以及读者给了我鼓励和信心,还有一些年轻学者给我那本书一些精彩的评论,丰富了我的文学思想,我想再写一本书,也就只写这一本书吧。写完了这一本书,我就去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想事做事不写事。做一般意义的社会角色,生气、愤怒、开怀大笑或者胆怯。怕老婆、怕女儿、怕保姆、怕那些真正可怕的人。于是我就寻找一些我不怕的人,借他们壮胆。于是,我写了这本书,善政,良民。好山,好水,好土地,好庄稼。好人,好事,好言,好语,好岁月。人之初,性本善。善意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我说过马克思的哲学是善的哲学,共产主义社会是不是大善的社会?我们讲上善若水,讲观音菩萨、儒道释,也是大善。《圣经》讲善,孟子认为人性生来是善的。人人友善,相依为邻,地球上就好住了。
这本书写成,历时六年。其实,经历的时间还要长,这本书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善意,是父母给的,这是一次善意的写作。后来的回忆和思考,是少时的乡村生活,青年时代的省城生活,京城生活,读书和游历,得师得友,认人识事,给我添上许多文字。做好一件事情,除了个人的意志和能力,还要一些别的东西。像一粒种子,要好地好气候才能长成生命一样。
这本书写完了,自信是一回事,到底是不是一回事?自信可能成功,也可是能力达到极限的表现。有创造力的东西,就有生命力。古今中外的好书都是好的例子。一本好书,一首好诗,本身也是创造力。书稿完成后很长时间我一直将它放在写字台上。第一页已经变黄,落满灰尘。我见《十月》杂志的顾建平、中国青年出版社的龙冬、《花城》杂志的田瑛,他们都是老友,我说我写了一本什么书,他们说拿来吧。我还没敢就拿来,怕我的书稿陷害他们成为平庸的编辑,也怕他们打击我的信心。这些兄弟,从来不会对朋友手下留情。我想先找人看看。找谁呢?我想起那年在上海,把我的小说《非常良民陈次包》送给马原、陈村,还有一本留给王安忆。他们都是我敬佩的好作家、好义友。马原兄拿到我的书没说拜读,只说你老兄还在写书呀。如果我那时跳了黄浦江,或者就此罢笔,马原兄还是要负全部责任的。我的子孙后代一定要追查这次事故。
我想到我在中国文学讲习所、鲁迅文学院、北大作家班的两位同窗好友,北京的聂震宁,南京的赵本夫。聂震宁做过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中国出版集团总裁,编过书,也写书。赵本夫写过《卖驴》《天下无贼》,写过很多好小说。同门师兄弟,高低不怕出丑。借人慧眼,是珠是砂,也可帮助炼一炼。
聂震宁:测海一直是位有人文情怀的作家,精神至上主义者。你写的基本上是中国乡土政治文化小说,且充满善意与平和。你不喜欢矛盾冲突,因为你没有长刺的灵魂。你也不设计大起大落的故事情节,你娓娓道来,行云流水,从善如流,决定了你的语言和叙事。你出语不伤人,叙事不伤心。你完全靠语言和诗意把小说写下去,也让人读下去。在文讲所时,我写过一篇小说叫《长乐》,你在《文艺报》写过评论,后来由《小说选刊》选载这篇小说。这篇小说是把小说写成诗。我们一定要相信人的心灵的诗化能力。《红楼梦》写一堆儿女情事,宦海野史,世间杂事。它的禅精神,诗意境,才让人百读不厌。什么是意味?意味就是人的心灵的诗化过程。
赵本夫:测海总是像个大孩子。他有一双天真的眼睛,看世界、看中国、看乡土、看社会生活、看政治、看世事、看人。这世界被他看成童话、看成寓言。他也是一位敢担当有责任的好作家。很重的东西,他也是一颗童心承受。他总是会有一些忧伤,有一些焦虑。他的灵魂,有些像《边城》里的那个翠翠。他的背景,也简单得只有一条船、一条河。
蔡测海:当年邓刚对我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他说蔡测海,你的感情是没提炼过的,质量不够呢!我深以为然。邓刚的灵魂是海水经久浸泡过的,他才能说出这句话来。我没有邓刚的灵魂。我的灵魂像故乡山林里的锦鸡,胆怯,被吓怕了。我的灵魂是吃野草上的露水的,很脆弱,风吹会掉,日晒会干。所以,我要花草和树林,要友谊和爱,要善意和安宁。我要那样一个家园,一个不受侵害的地方。这是我的生活前提。
赵本夫:其实,无所谓强弱。强者弱者,都有个限量。看动物世界,非洲大草原的狮子、秃鹰是强者,斑马跑得快,鱼游得快,老鼠会打洞,强者也无能为力。强者弱者其实都装在时间这只笼子里,到时候就完蛋了。
聂震宁:所以,最后要留下的,该是善意。本夫的《天下无贼》不也是写善意吗?善是一种很大的力量。作家要有善意和责任心,对自己对社会负责。中国作家除了公民身份,还有一个身份,就是作家协会会员。你信誓旦旦地加入作家协会,也还要对这个会员组织负责。在没有善意的地方会有罪恶,没有责任心的地方会出事故。在很多时候,很多地方,缺少足够的善意和责任心,只讲利益,不讲责任。要求社会和他人善待自己,也就要善待社会和他人,还要善待环境。美国总统说要取消遗产税,带头反对这项政策的是美国几位大富豪,比尔·盖茨、索罗斯。交遗产税是公益,不交遗产税他们是最大的利益获得者。在选择责任和利益的时候,他们选择责任。我们中华民族,是最有责任感的民族。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测海的写作,有他一盘的写作思想。什么是思想?思想就是提出问题和回答问题。他的《家园万岁》,回答的是善意和责任的问题。他很好地继承了楚文化、湖湘文化的传统。他的写作,让他成为一位出色的南方作家。
赵本夫:测海在《家园万岁》中的写作表现,善解历史,善解人意。善意也是责任心。他对历史的关怀、对生存的关怀,是让人有大感动的关怀。当然,他不是写史,也不是写论,他是在写小说。他有小说才华,也有扎实的中国小说功夫,中国式的小说语言和文化精神。他把人的活动细节当成历史的细节,个人活动史成为历史的活动。他从小处往大处写,从最低往最高处写。他的书里没有大奸大恶,他温情脉脉地讲故事。他也不回避丑恶。他如前人写《封神榜》要丑恶也化正果,让世界复原它本来的秩序,消弭仇恨与丑恶。
蔡测海:写作是净化灵魂的过程。一次全身心的写作,能让生命得到升华,有愉悦和愉悦之后的宁静。反省自己,才能反思历史。灵魂忏悔,才知人间善恶。我们总是在苦难中寻找幸福,建设幸福,建设我们所栖居的地方。天灾或人祸,是扎进我们脚板心的刺,我们把它挑出来,再走路。历史从来不为魔鬼铺路,只让好人前行。比方说“文化大革命”,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遭到严重的挫折和损失不是也挺过来了吗?索尔仁尼琴对他们的总统普京说:我们俄罗斯民族有一种伟大精神,每每在民族存亡的时候,拯救俄罗斯的,不是飞机大炮核炸弹,而是伟大的俄罗斯精神。我们中华民族也靠伟大的民族精神,几千年文明史,生机勃勃,我们的精神就是善与责任。
聂震宁:测海作为作家,还作为社会人,他有一种草民情怀和国家情怀、民族情怀。他爱而且忠诚。
赵本夫:他还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蔡测海:我和我们的新中国一起长大。我对我们国家的人民、管理者和领导者都很熟悉。因为熟悉,我就有热爱和信心。我总有梦想和希望。所以,我能够写《家园万岁》这样一本书。我深以为:好官加好老百姓等于好社会,善政加良民等于好政治。我这个思想,可能是官法社会的流毒,不先进。但是,我就教于两位学长,任何一种好的社会制度,好的制度设计,都是靠人来实行的。比方法律的执行,好法官公平执法,坏法官枉法,法律社会就失去了它的合法性。我比较喜欢尧舜,热爱圣贤。好人治国,好人执政。
聂震宁:这涉及以法治国和以德治国的问题。以法治标,以德治本。
赵本夫:测海老弟,你会做官吗?你不会,所以,你胡扯淡。你只能写小说,写小说可以胡扯淡。
蔡测海:是呵是呵。等我老了,我去办学校,学王阳明,带一帮弟子。
聂震宁:在北大读书时,你连“湖南人”这三个字的发音都读不准,你怎么能讲学?
三人大笑。
笑一笑,十年少。我和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正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