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全二册(2023全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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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关于洗礼盆和双重性格的祖父

汉斯·卡斯托普对他父母住的老家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他对双亲的印象也所剩不多。他们在他五岁至六岁的这段时间里相继去世。先走的是他的母亲,死得非常突然,在分娩的前夕,因为神经炎发作后引起神经阻塞——海德金德大夫称之为血栓——而心脏骤停。她那时正坐在床上笑,看起来好像是因为大笑过度才猝死的,但事实是可怜的母亲已经失去生命。他的父亲汉斯·赫尔曼·卡斯托普,难以接受这一打击,因为他对妻子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他并没有那么坚强,始终无法从失去爱妻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自此他一直郁郁寡欢,精神每况愈下,变得恍恍惚惚,事业也遭受阻力,卡斯托普父子公司受到巨大的财产损失。第二年春天,他在吹着大风的码头上视察仓库时,得了肺炎。他那颗早已悲痛破碎的心经不起高烧的折磨,因此尽管海德金德大夫细心治疗,他还是在五天后离开了人世。一大群市民来送葬,他跟随妻子进入了卡斯托普家族的墓地,那个地方在圣凯塞琳墓园,在那里可以眺望植物园的景色。

他那位参议员父亲比他活得久,但也没有久多少;之后同样因患肺炎去世。不过他临死时很痛苦,不像他的儿子,因为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是个生命力很旺盛的人,不会轻易倒下。在他死前的这一年半里,孤零零的汉斯·卡斯托普一直住在祖父家,这是上世纪初在广场旁一块狭小的地皮上建的一幢北方古典风格的房子。因为风雨侵蚀,房子变得老旧且阴森,门口两侧都有半露柱,房前有五级石阶。底楼有落地窗和铁栏,上面还有两层楼房。

一楼主要是会客室,还有一间光线充足、用灰泥粉刷过的餐厅。餐厅内有三扇窗,挂着酒红色的窗帘,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后花园。祖孙二人每天四点都在这里用餐,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十八个月。侍奉他们的是老菲爱特;他戴着耳环,衣服上是银质的纽扣。和主人一样,他衣服上也挂着用细棉布做的领子,可以把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埋进领子里。祖父和孙子说话时以“你”相称,用的是方言。这倒不是为了幽默,他原本就不是幽默的人,而是一本正经的。而且他和一般人——例如仓库管理员、邮差、车夫和仆人——说话的时候也是如此。

汉斯·卡斯托普喜欢听祖父说方言,也喜欢听菲爱特用方言回答他。他总是弯下腰,凑在主人的左耳边说话,因为这位参议员的左耳听力比右耳好。老议员往往听完后点点头,接着继续用餐;他笔直地坐在餐桌和桃木椅背之间,几乎不怎么俯下身去吃碟子里的菜。这时候孙子坐在对面,默不作声、全神贯注地看着祖父用那双上了年纪、漂亮、洁白又瘦长的手灵活地挥舞刀叉。祖父右手的食指上戴着镶有绿宝石的戒指。他用叉子叉起肉、青菜或是土豆,接着微微低头,把它们送到嘴边。汉斯·卡斯托普看看自己的手,琢磨着以后也要像祖父那样使用刀叉。

还有一点,他想知道自己是否也可以像祖父一样,把下巴埋进领子里——衣领的尖端刚好到祖父的脸颊。他有些怀疑,因为他必须要像祖父一样长寿才行;那个时候,远近各地只有老议员和老菲爱特才穿这种衣服,佩戴这样的衣领。这很可惜,因为小汉斯·卡斯托普喜欢看祖父把脸放进高高的洁白衣领里。长大之后,他对这件事还记忆犹新。回想起来,他多少还对这件事抱有喜爱之情。

他们吃完饭,把餐巾叠起来放在银盘子里——汉斯·卡斯托普对这件事还不太熟练,因为餐巾简直跟小台布一样大。接着议员从椅子上站起来,把菲爱特留在后面,自顾自地走回他的“办公室”去,点起一支雪茄。小汉斯·卡斯托普有时候也跟进去。

办公室是根据一楼的特殊情况设计出来的,换句话说,餐厅原本要开三扇窗,而非两扇,贯穿整个房子,只留下两间房的空间,而不是平常的三间。其中一间与餐厅成直角,仅有一扇临街的窗子,房间的长宽比例极不协调。因此,差不多四分之一的长度被隔开,面积刚好可以用来当办公室。这是一个小房间,上面开了天窗,光线微弱,陈设简单。有个书架,上面摆着议员的雪茄烟盒;一张牌桌,桌子抽屉里放着一些小东西——惠斯特牌、筹码、小尺、能向上翻开的小记分板、一块石板和一些石笔、纸质雪茄烟嘴以及其他玩意儿;最后,在角落里有一只檀木做的洛可可箱子,箱子的玻璃门后面挂着黄色的丝绸帘子。

“爷爷,”小汉斯·卡斯托普踮起脚尖,对着老人的耳朵说道,“请您把洗礼盆拿给我看看吧。”

祖父这时候已经把他羊毛长衫的下摆撩了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箱子的玻璃门。一股腐旧而奇怪的味道飘进孩子的鼻子。箱子里有许多很久不用的东西,琳琅满目——一对银质烛台;一只装了损坏的气压表的木匣,上面刻有颇具寓意的图形;一本银版摄影的相册;一个杉木做的盛酒容器;还有一个身披飘逸绸衣的、滑稽的小土耳其娃娃,它体内有机械装置,以前,只需发条一开,它就会在桌面上跳来跳去,但现在机械装置已经失灵许久了;此外还有一个奇特的轮船模型,模型底部有一个捕鼠夹。祖父从中间的一层取出一个已经失去光泽的银质圆盆,盆上面还有一个银盘。他把这两件东西分别拿给孩子看,一边讲述他以前常讲的故事,一边把它们放在手里转来转去。

小汉斯·卡斯托普又听到祖父在说,你可以看到,盘和盆原先不是放在一起的;但是,它们放在一起使用已经有整整一百年的历史,换句话说,从洗礼盆刚制成开始就这样了。盆子很漂亮,设计简约而典雅,正是十九世纪初严肃传统的风格。它朴素而结实,盆身放在一个圆形底盘上,里面镀了金,但金层因岁月而褪去了光泽。盆上唯一的装饰,便是一个圣洁的玫瑰花花环,花环上面是一些锯齿形的叶子。至于那个盘子,年代更久远了,从它内壁就可以看得出来——那里刻着几个夺目的字眼:一六五〇年。字周围是各式各样、线条弯弯扭扭的雕饰图案,它们是按照当时的现代派风格雕刻的,有一半像星星、一半像花朵的阿拉伯式花纹,花式华丽大胆。背面则刻着这些代代相传持有者的名字,总共有七个人,还清楚地记载着每一任承袭时的具体日期。祖父用戴戒指的那根手指一个一个地指给孙子看,这儿是汉斯·卡斯托普父亲的名字,那儿是祖父本人的名字,这儿是曾祖,那儿又是高祖,再往上一代二代……祖父滔滔不绝地说着;孩子把脑袋歪向一旁,专注地倾听着,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心不在焉,嘴角露出一半敬畏、一半又昏昏欲睡的神色。

耳畔只是响起了“曾——曾——曾——”——祖父在谈论祖辈业绩,故如此称呼——的声音。这种声音让人想起消逝的岁月,但是又显示出现在、他本人的生命以及过去之间虔诚的关系和深远的影响,这些东西在他的脸上都可以看到。听着祖父讲述父辈们的事,他仿佛呼吸到圣凯德林教堂或圣米迦勒教堂地下阴冷的空气,也似乎闻到了那些地方的气息。在那里,人们脱下帽子,弓着身子,踮起脚尖,左右摇摆地走着;他似乎还听到了回音之处遥远而空灵的声音。宗教的感情、对死亡的思考以及祖父用阴郁的声调讲述着的家史,全都汇合在了一起。他感到一种无法名状的欣喜。确实,也许正是因为想再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他才要求看洗礼盆的吧。

祖父把容器放回盘子上,让孙子看看盘子镀着一层金的光滑内壁;天窗的光投映下来,它闪闪发光。

“唔,”他说,“我们那时候把你放在受洗盆里,让圣水滴在你的身上,转眼就快八年了。圣雅各布教堂的拉森司事先把圣水注到我们的好牧师布根哈根的手上,再让它从你的头顶流过去,滴到盆里。我们还把水温了温,免得你受惊了以后大哭,但你居然没哭,只是仪式还未开始的时候,你倒哭得厉害,导致布根哈根司事都不能开始仪式,水滴在你的小脑袋上时,你马上停止了哭泣。我们想,你这是出于对圣礼的尊敬。再过几天,就是你有福的父亲受洗四十四周年了,当年,圣水也是那样从他的小脑袋上滴到受洗盆里去的。他也是在这所房子里出生的,就在餐厅中间的那扇窗前,那时候老牧师赫泽基尔还在世。他年轻时差点被法国人枪杀了,因为他传教时反对烧杀抢掠。现在他也去世好些年了。唔,七十五年前,我自己也是在这里受洗的,也是在餐厅里,牧师念着和你和你父亲那时一样的洗礼致辞,那清澈温暖的圣水也是那样从我的头上滴到这个镀金的洗礼盆里去的。那时候,我头上的头发稀稀疏疏,不如现在的多。”

小汉斯·卡斯托普抬起头,望着祖父灰色的小脑袋。祖父又垂着头看向洗礼盆,仿佛他讲述的情景那样。孩子突然感到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这是一种奇幻的、错综复杂的感觉,让人感到时间的流逝,又感到这无止无尽的延续性。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现在他又期待着,渴望着,每当这些祖祖辈辈留下的遗物展示出来时,他都会有这种感觉。

当他长成了青年,回想过去的事,发觉祖父给他留下的印象竟比双亲留下的更深,对他的影响也更大。这可能是因为祖孙俩相依为命,体格上也极为相似。孙子很像祖父,从他发育时长出的胡子来看,就有几分神似七十来岁、头发花白的祖父。不过,真正的原因无疑是祖父是家里的重要人物,是与众不同的角色。

早在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离世之前,他的处世观念已经远远跟不上那个时代的步伐了。他是个典型的基督教徒,信奉新教,思想极为保守,顽固地认为只有贵族才拥有统治的权力,仿佛活在十四世纪的社会里。那时候,工人阶级开始与旧的贵族阶级抗争,试图在城市议会中争得席位和发言权。他很少接触新的事物。在他活动的年代,恰恰是动荡不安、不断革新的十年,也是飞速发展的十年。那个年代倡导的是公众的自主能力以及献身精神。显然,老卡斯托普并不接受当时辉煌灿烂的时代精神。这不是他的错误,旧观念和老制度在他的心里根深蒂固,他对扩建港口的大胆规划以及兴建大城市这种把上帝置之不顾的行为不屑一提。只要一有可能,他就加以制止;倘若都能如他所愿,现今的市政管理估计还保持着他那个时代的老式田园风格,就跟他的办公室一样。

这便是这位老人留给别人的印象;由于年幼的汉斯·卡斯托普对当时的政事一无所知,所以他对祖父的印象也是如此。这是一种无形的、不加批判的感受,但又是生动难忘的。在那之后,这些感受作为有意识的印象被他完整地保存在脑海中。它们不能被具体地表达或是分析,却又如此深刻。前面已经说过,这也是祖孙两人患难与共的缘故,他们血缘相近,相依相伴。这样的祖孙关系屡见不鲜。

卡斯托普议员又高又瘦,岁月已经让他的后背和脖颈缩了起来,但他一直试图用其他方面来弥补这些不足:他神情威严地把嘴角往下拉着,即便他的嘴唇已经皱缩,空剩下牙龈——因为牙齿早就掉光了,现在只能靠着一副假牙来咀嚼。这样一来,他原本有些摇晃的脑袋就能稳定下来,看上去也就不失尊严。此外,下巴也可以托在衣领上,这副样子让年幼的汉斯·卡斯托普很是喜爱。

祖父喜欢他的鼻烟盒——这是一只狭长的、内侧镀过金的龟壳盒子。抽烟的时候他习惯用一块红手帕,手帕的一角总是从他外套一侧的口袋垂下来。倘若说这有损于他的仪表的话,那么给人的感觉也只是因年老而显得不修边幅或是洒脱不拘。日子一长,就故意或乐意为之了,或者其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要说这是缺点,那也是他唯一的缺点了。在小汉斯·卡斯托普锐利的目光里,这无疑是祖父外表上唯一的缺憾。但无论是七岁孩子所看到的,还是他日后所记起来的祖父的日常外貌,其实都并非他原来的样子。他原来的样子与这些记忆截然不同,是更漂亮、更真实的——从一幅画上就可以看出来。这是一幅与老人的真实身材比例差不多的肖像画,曾经悬挂在汉斯·卡斯托普双亲的房子里。父母去世后,这幅画随着他一起搬去了祖父那儿,挂在会客室的红缎子大沙发上面。

在这幅画里,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穿着当议员时的官服;这是上世纪有些朴素而不失庄严的市民着装,有趾高气扬、敢做敢闯的共和政体的遗风。只有在重要场合他才会穿上这身衣服,不免让人有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之感,也显现出世间万物的紧密联系,而祖父的办事风格也总是稳稳当当,叫人放心。这是一幅透视画,在画里面,卡斯托普议员笔直地站在一根圆柱和拱门之间,地板上铺着红砖。他的下巴向下垂,嘴巴也往下拉着,那双蓝色的、沉思的眼睛眺望着远方,眼睛下面是突出的泪囊。他穿着一件剪裁得像长袍的黑色外套,长度已经长过了膝盖,边缘部分是宽大的皮毛;上袖同样很宽,隆了起来,袖口也装饰有皮毛;下袖窄些,用粗布制成,花边袖口很长,直接盖住了手腕。上了年纪的瘦弱双腿裹在黑色的丝质长袜里;鞋子上有银质的搭扣。他脖子上戴着宽大浆硬的领饰,前面压平,两边则隆起来。在下面的马甲上还另外有褶起的胸饰。他手里提着一顶锥形的老式宽边帽。

这是某个名家的一幅画作,它主题鲜明,颇有古代大师的神韵,使人联想起中世纪晚期西班牙、荷兰的各类作品。年幼的汉斯·卡斯托普时常注视这幅画。当然,并非他懂得艺术,而是因为他怀着一种更广泛的甚至更深切的理解心情。即便他只见过一次——而且只是一个瞬间,当时祖父正向议院走去——他还是笃信这幅画里的祖父,才是他真真实实的样子,而他每天看到的祖父,只是临时呈现出来的祖父,不是他原本的样子。因为显而易见,那幅不同于他日常外貌的、极其特别的画像,是以一种带着偏差的,甚至可以说是不成功的描摹为基础的,尽管依旧能看出祖父的样子。他戴的衣领是老式的,不过这样的叫法,显然不适用于这种叫人艳羡的衣饰。这些衣饰也只是临时性的。祖父戴的那种异乎寻常的拱形礼帽,与画中的那顶宽边帽极其相似,而那件带褶的厚重的大外套,在小汉斯·卡斯托普看来,只是一件有花边纹饰和皮毛的外袍而已。

因此,当他最后一次见到祖父的时候,祖父的遗体完好,还保持着原来谨小慎微的样子,他感到非常欣慰。他就在原先祖孙俩面对面用餐的大厅里。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躺在大厅中央一口镀银的灵柩内,灵柩放在柩架上,四周摆满了花圈。祖父跟肺炎做了一番抗争,这是一场漫长而坚决的抗争,虽然他的适应能力很强,带病的这段时间也并未表现得太过明显。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在这场生死搏斗中获胜,但无论如何,最后他还是倒下了。祖父脸上的表情非常安详。病痛让他变了样,鼻子又尖又瘦;他的下半身埋在床单里,上面搁着一根棕榈枝;脑袋枕在高高的丝质枕头上,这样,他的下巴刚好漂亮地搭在皱领前面的凹部。他的双手一半遮在花边袖口里,明显冰冷而僵硬的手指被人为安排得富有生气,手里还捏着一个象牙十字架。看起来,他似乎垂着眼睑,正低头出神地看着它。

在祖父刚患病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还见过他几次,但临终时却未能见他一面。家人不让他看到祖父挣扎的样子,这些挣扎往往是在夜晚的时候;他只能从家中沉郁的气氛,老菲爱特红肿的眼睛,以及来回忙碌的大夫那里感觉出来。而今他站在大厅里,得出这样的结论——最终,祖父临时性的形象正式消失,恢复了他原本的、真实的样子。尽管老菲爱特失声痛哭,不住地摇着他的头,而汉斯·卡斯托普自己也放声大哭,就像当初还是小孩子的他看到母亲突然离世,还有父亲在不久之后也一动不动、像个陌生人一样躺在自己面前一样;但毕竟现在的情景要让人欣慰得多。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死神已经三次在他的神经和感官上留下阴影了。特别是在感官上,对这个年幼的孩子来说,死亡已经不再陌生,可以说非常熟悉了。所以后来面对死亡时,他已经可以泰然处之,他的神经丝毫不会受到影响,仅仅会感到有些悲伤罢了。他尚未意识到别人的离去会对他的生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甚至摆出天真的漠然态度;他想,反正会有人来照顾他,因此在灵柩面前也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甚至更加冷静地观察着一切。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的感情和表情里甚至带着一丝奇怪而老练的观赏意味,他原本会因为哀伤或是别人的感染而流下眼泪,而今,眼泪已经不再是他的一种自然反应了。在父亲去世三四个月后,他已经忘记了死亡;但现在他又记了起来,而且当时的景象,如今又清晰、直接而深刻地以一种无法描述的陌生的形式在他的脑海里重现。

以上这些若是归纳为文字,大致可以表达为——死亡,一方面是神圣的、令人深思的、哀婉动人的,是精神方面的事;而另一方面,它又是实实在在的,是肉体和物质的消逝,而非精神的存在,完全不能称之为神圣的、令人深思的、美丽的,甚至也称不上是哀伤的。庄严神圣的那一面,从遗体的盛葬中,从棕榈叶子中,还有那些繁茂的鲜花中体现出来,这一切象征着天国的宁静。除此之外,祖父僵硬的手指还捏着一个象牙十字架,灵柩顶端放着托瓦尔森[1]的耶稣基督胸像,两侧摆着高高的烛台。在这样的场合下,所有这些都散发着浓浓的宗教气息。所有这些安排,无疑都在表明一个事实,就是祖父已经离开人世,原先的那个真实而完好的他将永远消失。此外,它们还有一些其他的世俗意义,小小的汉斯·卡斯托普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只是不说出来罢了。所有的这些东西,特别是这些花以及其中尤为突出的晚香玉,都在试图减轻死亡的另一面,因为死亡既不是美丽的,严格地说也不是哀伤的,而是一种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不体面的、涉及肉身的事。这种事应该被遗忘,不应时时记起。

正是死亡的这一面才让祖父变得如此奇怪,甚至完全不像祖父本人,而像一尊被死神替换过的、没有血肉的蜡像,这些神圣而庄严的仪式全是为这蜡像而置办的。躺在那里的祖父——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躺在那里的那个人——已经完全不是祖父本人,而是一具躯壳。汉斯·卡斯托普知道,这不是用蜡做成的,而是祖父自己的躯体,是他本人的躯体。

这不太体面,却没有什么值得哀伤的——因为这不是与肉体,或者是仅仅与肉体相关的物质。年幼的汉斯·卡斯托普仔细看着那具蜡黄的、光滑得如同奶酪般的尸体,大小和真人一样,面容以及双手正是祖父生前的样子。一只苍蝇飞下来,停在祖父一动不动的前额上,上下活动它的口器。老菲爱特小心翼翼地把它赶跑了,留神尽量不碰到祖父的前额。他脸上的神情虔诚而严肃,似乎不想也不愿意回想起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这些都只因为,如今的祖父已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但是苍蝇飞了一圈之后,又落在了祖父手上靠近象牙十字架的位置。看着这一切,汉斯·卡斯托普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这股气味虽然很淡,却比以前闻到的更浓烈、更奇怪。这让他羞愧地想起,过去的一位同学身上也有过同样的味道,因为他身上的这股臭味,大家都回避他。晚香玉放在那儿正是为了驱散这种气味的,但即便它芳香浓烈,还是掩不住那股臭味。

他已经多次站在祖父的灵柩旁了。第一次是和老菲爱特,第二次是和他的舅公蒂恩纳佩尔——舅公是个酒商,和他的两个儿子詹姆斯和彼得一起。现在已经是第三次了,也是最后一次,一群穿着周日礼服的码头工人来给卡斯托普父子公司的这位创始人送葬。接下来葬礼便开始了。大厅里站满了人,由圣米歇尔教堂的布根哈根牧师致悼词,他正是给小汉斯·卡斯托普做洗礼的牧师。后来他们一同驾着车去墓地,紧随其后的是一列列的马车。一路上他对小汉斯·卡斯托普非常和气。这一时期的生活就算结束了,那之后汉斯·卡斯托普搬到了新的地方,换了一个新的环境。在他年轻的生命里,这已经是第二次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