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中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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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跟两个小水手打架

我说过,我的坏名声开始于针对吕西尔的老师的为时过早的反抗,现在,它要由我的一个同伴完成了。

我的叔父,普莱西的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像他的兄弟一样,定居在圣马洛,也像他的兄弟一样,有四个女儿和两个儿子。这两个表兄弟(彼埃尔和阿尔芒)先是跟我在一起玩耍,后来彼埃尔成了王后的侍从,阿尔芒被送进中学,准备当教士。彼埃尔不当侍从后进了海军,淹死在非洲近海。阿尔芒被关在中学里很久,于1790年离开法国,整个流亡时期都在服役,乘小艇在布列塔尼沿海做过二十次大胆的航行,最后于1810年耶稣受难日那一天为了国王死在格勒耐平原上,这我已说过,我谈到他的遇难时还要说及。

没有两个表兄弟跟我玩,我又认识了一个新伙伴。

我们那栋公寓的第三层住着一位叫杰斯里的绅士,他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这个儿子所受的教育与我不同。他是一个受宠的孩子,所作所为一律受到称赞。他只喜欢打架,尤其喜欢怂恿别人打架而他来充当裁判。他向带着孩子散步的女仆们搞些恶毒的鬼把戏,传出去的却是他的玩笑让人变成了卑劣的罪孽。他父亲对什么都一笑置之,“约松”于是更受宠爱。杰斯里成了我的好朋友,对我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巨大影响。在一个这样的主人的手下,我获益不浅,尽管我们的性格完全相反。我喜欢个人玩的游戏,从不跟别人找碴儿吵架;杰斯里酷爱闹哄哄的娱乐,在孩子们的斗殴中兴高采烈。某个顽童跟我说话,杰斯里就对我说:“你能容忍?”听见这,我认为我的名誉受到伤害,立刻朝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的眼睛打去——他的身材和年龄都无所谓。我的朋友在一旁观战,为我的勇敢叫好,但是一点儿忙也不帮。有时候,他把碰见的顽童们集合成一支大军,把他的兵分成两伙,我们就在海滩上用石子儿打起来。

杰斯里创造的另一种游戏看起来更加危险。涨潮的时候,起风暴的时候,在大海滩的那边,海浪猛击古堡的墙脚,直溅到主塔上。塔基以上二十尺[1]的地方,有一道花岗岩的护墙,又窄,又滑,又倾斜,通向防护着壕沟的半月形城堡。这游戏是在两次浪的间隙,在海水撞在墙上溅在塔上之前,穿过危险的地带。如山的水咆哮着涌来,迟一分钟,就会把您卷走,或者把您挤在墙上粉身碎骨。我们没有一个人拒绝冒险,然而我看见有的孩子在冒险之前脸色煞白。

这种怂恿别人打架而自己袖手旁观的天性,使人想到杰斯里日后不会表现出很慷慨大度的性格。然而正是他,在一个小些的舞台上,也许已经使雷古鲁斯[2]的英勇失色,他的光荣只缺少罗马和李维[3]。他成了海军军官,参与了奎博龙[4]事件。事后,英国人继续炮击共和军,杰斯里跳进大海,游至战船,对英国人说停止炮击,告诉他们发生了不幸和流亡者的投降。他们想救他,抛给他一条绳索,恳求他上船,他在大浪中高喊“我已说过我是俘虏”,然后转身游回岸边。他和松布勒及其伙伴一起被枪毙了。

杰斯里是我的第一位朋友,我们两个童年时都名声不佳,但我们都直觉到有朝一日我们会大显身手的,这使我们结成了友谊。

有两件事结束了我的故事的第一部分,并且使我的教育方式产生了重要的变化。

一个礼拜日,涨潮时分,我们正在沙滩上,在圣托马斯门的扇形地带。古堡墙脚,沿着犁沟,有一些粗大的木桩深埋进沙里,保护着墙,抵抗海浪的冲击。我们通常爬上木桩,看最初的潮水在脚下涌过。像平时一样,地方都被占据了,男孩中间还有几个女孩。我站在靠海最近的地方,前面只有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叫艾尔维娜·马贡,她快乐得直笑,又害怕得直哭。杰斯里在陆地的一端。浪来了,伴着风;女仆们和男仆们已经喊起来了:“下来,小姐!下来,先生!”杰斯里等着一个大浪;当浪冲进木桩之间的时候,杰斯里就把坐在身边的一个孩子一推,这个孩子倒在另一个孩子身上,那个孩子又倒在下一个孩子身上,整个一串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但是又一个抓住一个,只有头上的那个小女孩,我倒在她身上,而她没有任何依靠,掉下去了。退潮时海浪把她卷走,立刻响起一片大呼小叫,所有的女仆都卷起裙子,跳进海里乱抓一气,各人抓住自己的小家伙,打一巴掌。艾尔维娜被捞起,可她说是弗朗索瓦把她推下去的。女仆们扑向我,我挣脱了,我跑进家里的地窖,筑起屏障;娘子军还在追我。幸亏我母亲和我父亲出门了。维尔纳福英勇地守住大门,给敌人的先锋几个耳光。真正的罪魁祸首杰斯里也给我支援:他上楼回到家里,和他的两个姐姐一起,从窗口向进犯者泼水,扔煮熟的苹果。入夜,她们解除了包围;但是,这个消息在城里传开,年仅九岁的德·夏多布里昂骑士被视为残忍的人,圣徒亚伦[5]从悬崖上清除的那些海盗的余孽。

还有另一件事:

我和杰斯里去圣塞尔万,一个镇子,与圣马洛只隔着商港。为了在退潮的时候到达,我们通过一些狭窄的石板桥蹚水过去,这些桥涨潮的时候就不见了。陪同我们的仆人远远地跟着我们。我们看见一座桥头上有两个小水手迎着我们走来,杰斯里对我说:“我们让这两个无赖过去吗?”他立刻对他们喊道:“下水吧,鸭子!”那是两个小水手,听不得玩笑,继续往前走。杰斯里后退了。我们站在桥头,捡起卵石,朝他们头上扔去。他们朝我们扑过来,我们不能不后退,他们也捡起石头,逼得我们直退至后备队,即我们的仆人。我不是像霍拉旭[6]一样,被打在眼睛上,而是被打在耳朵上:一块石头打在左耳上,打得那么狠,耳朵撕开了一半,耷拉在肩膀上。

我一点儿也不想我的疼痛,我想的是回家以后。当我的朋友跑了一天带回去一只肿了的眼睛、撕破的衬衫,会有人同情他,抚爱他,娇惯他,给他换新衣服;然而在同样的情况下,我却会受到惩罚。我挨的打是很危险的,不过法兰西[7]未能说服我回去,我实在是给吓坏了。我藏在家里的第三层楼上,在杰斯里家里,他用手巾给我包了头。这块手巾让他来了劲:他觉得那是一顶主教冠,他把我变成了主教,让我跟他和他的姐姐们一起唱大弥撒,直到晚饭的时候。这时主教大人不能不下楼了,我的心怦怦直跳。看见我面容憔悴,满脸是血,我父亲大为惊讶,但没有说话;我母亲叫了起来;法兰西讲了我的惨状,为我开脱,但我并未因此少挨骂。他们为我包扎耳朵,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和夫人决心让我尽早和杰斯里分开。

我不知道德·阿尔杜瓦伯爵[8]是不是这一年到圣马洛的,人们为他表演了海战。我站在火药库的棱堡上面,看见年轻的亲王在海边的人群中。在他的辉煌和我的暗淡之中,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命运啊!这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圣马洛只见过两位法国国王:查理九世和查理十世。

这就是我的幼年的图景。我不知道我所接受的严酷的教育原则上是不是好的,然而它是我的亲人采取的,不是存心如此,而是出于他们的自然的禀性。可以肯定的是,它使我的思想不那么像其他人的思想;更可以肯定的是,它使我的感情具有一种忧郁的特性,这种忧郁在我是产生于一种习惯,习惯于在软弱、盲目和快乐的时候痛苦。

有人会问,这种教育我的方式能够导致我憎恨生我的人吗?否。回忆起他们的严格在我几乎是一件快事,我重视和尊敬他们的优秀的品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在纳瓦尔团队的战友们可以证明我的悲痛。我生命中的慰藉得之于我的母亲,因为我的宗教信仰来之于她;我从她的口中接受了基督教的真理,正如彼埃尔·德·朗格尔夜里在一座教堂里借着燃烧在圣体前的灯光学习一样。更早地让我投入学习会更好地发展我的智力吗?我怀疑。那些浪,那些风,那种孤独,是我最初的老师,也许更适合我天生的禀性;也许这些野蛮的教师给了我一些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美德。真实的情况是,没有一种教育体系自身就优于另一种教育体系。今天孩子们更爱他们以你我相称、不再害怕的父母吗?杰斯里在家里受宠,而我在家里挨骂,可我们都是正人君子,都是温柔敬老的儿子。您认为不好的某件事情会使您孩子的才能发扬光大,您觉得好的某件事情可能扼杀这些才能。天主做的事总是好的。指引我们的是天意,它规定我们在世界的舞台上扮演一个角色。

1812年6月,狼谷

注释

[1]书中的尺为法尺,每法尺约合325毫米。

[2]古罗马政治家、军事家,公元前2世纪人。

[3]古罗马历史学家(公元前59—公元17),著有《罗马史》。

[4]1795年,保王党的流亡者在松布勒等人的策动下于此地发动叛乱,后被共和军镇压。

[5]《圣经》人物,摩西的哥哥。

[6]《哈姆雷特》剧中人物。

[7]仆人的名字。

[8]后为查理十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