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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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漂移

语言漂移说正义

“语言漂移说”简称“漂移说”。它认为一切艺术语言均处于漂移状态,在漂移中生成诗意或非诗意,在漂移中寂灭或退隐、凝聚或新生;它认为诗性的创造既不来源于本质,也不来源于现象,而源于语言在漂移时刻的诗意生成。

语言漂移说之语言即艺术语言,它包括艺术中的日常语言、书写语言、视觉语言和符号语言等语言范畴。艺术语言既非形而上,也非形而下,而在形而中。“形而中”是艺术语言的滑翔地带,它摩擦着形而上和形而下穿行,形成自为自在的独立时空。我多年前试图阐明的“形而中诗学”作为一种诗学方法,是漂移说语言运动方法的构成部分。

一切艺术(包括狭义的语言艺术和广义的语言艺术),都在语言漂移说的观照范畴之内。

一切艺术都是语言艺术,除此之外,便无艺术。比如行为艺术,它是一种身体表现的艺术,身体在表现的场域(时空)中形成身体语言。身体语言只有在观照的时刻,才能生发为艺术语言。

一切艺术的可阐释性都包含在其语言结构中,而不在语言结构之外。存在着脱离艺术语言的阐释,但那是非艺术阐释。非艺术阐释之大行其道,已经使艺术阐释全面沦落。

概念或观念阐释总是脱离艺术语言的阐释而自成系统,这种阐释或是哲学式的,或是社会学、文化学、人类学的,等等。非艺术阐释或是对艺术的过度阐释,或是语言漂移超越了艺术阐释的某种路径而形成的另外一种阐释。

语言运动的能力或张力,为任何阐释提供了可能性。艺术阐释如果有价值,那就必须为它划定一个界限,这个界限即是贴着艺术语言阐释的界限。

语言漂移说划定艺术阐释和非艺术阐释的界限,是为了证明艺术语言存在的不稳定性,不完全为了证明阐释的无效。然而,艺术阐释的无效性,亦是语言漂移的一种结果。

所谓阐释,当是语言漂移的路径,但不是说艺术需要阐释才能成为艺术。事实上,那些伟大的艺术作品犹如一株芬芳出尘的空谷幽兰,它自身的存在已经达到了自足、直观、圆融的境界,它的存在本身无须阐释,因此,它反对阐释。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它有无限多的可阐释性。但必须指出,那种种阐释,是开放的艺术语言自身被灵魂摩擦、砥砺而激活的诗意再生,不是概念或观念对艺术之美的反映。

语言漂移说的方法不仅是对艺术阐释的观照,也是对艺术创作的观照。

有效的艺术阐释或生成某种概念或观念,但其阐释路径总是贴着艺术语言,这是无须证明的常识;而无效的艺术阐释则必然形成“概念控”或“观念控”的逻辑系统,以“自圆其说”的冠冕堂皇调子反对常识。

有效的艺术阐释滋生诗意,甚至是无限多的诗意,它是诗意创造的种种形式;而无效的艺术阐释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通过逻辑归纳和演绎系统获得知识。“自圆其说”的理论知识,多数是强词夺理的“伪知识”。

可靠而有效的艺术创作不表达、分有概念或观念的内涵。其创作过程或与概念和观念发生碰撞,但最终,它总是以一种回归事物、事态原初直观显现的力量,将概念和观念溶解而化生,恰如大海和盐。

从语言漂移说来观照,艺术理论、批评即创作。没有先验的某种理论和批评的出发点,只有具体的语言凝聚和绽放的路径。有效的艺术理论和批评在表达路径中成就自身,它不利用语言的表达或扩张能力奔向某个目标。作为动词的艺术、诗、美只能在语言自我开显的路径中具体地显现,而不可能呈现整体性的目标。艺术语言只有在被利用时才导向整体性的叙述目标。

没有上帝视觉的本体(整体)性的艺术之美,也没有上帝发声式的艺术法则。按照贡布里希的说法,没有大写的艺术(本体的艺术),只有具体的艺术家和艺术作品。进一步说,没有语言自在、自为、自我生发、蕴成之外的艺术。

在《色-彩语言诸相的漂移》一文中,我论述了“本在事象”最基本的四个漂移路径。即“直陈其事”的漂移、“修辞幻象”的漂移、“纯粹形式”的漂移和“意识形态”的漂移。这四个漂移路径囊括了所有艺术哲学或诗学理论的阐释路径。也就是说,古往今来的所有文艺理论或批评路径,都无出其外。本质主义—非本质主义、主—客二元结构理论、模仿说、反映论、形式—内容二元结构理论、形式主义、表现主义等等,均包含其中。这些理论先制造概念,再形成观念,然后利用逻辑归纳或演绎构建庞大而坚硬的系统,将艺术家和艺术作品关进牢笼。这些宏大的理论,都是语言漂移的种种结果,但语言漂移说将它们视为艺术阐释的无效阐释范畴。

我说的“本在事象”,即是艺术语言或它的结构。何以故?“本在事象”如果是非语言的,那么,我们对其一无所知,它们也不可能进入人类言说或表现的诗意世界。这就是说,人的感知或玄想的存在,是一种语言的存在,而不是实体的存在。人是语言的人,能感知的世界是语言的世界。说白了,人和他们的生活世界,神和他们被创作的世界,自然和它的存在,都是语言的存在。与生命有关的存在,通过语言才能确定。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语言是存在的家。”除此之外,按照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第七命题的忠告:“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老子的思想亦处于反对说而又不得不说的两难之间,这当然是早期圣哲对人类的千古忠告。事实上,《理想国》里的柏拉图也处于说与不说的两难之间,但他还是以“假设”的支点和“比喻”的诗性表达方式说了许多,也虚构了所谓“理念”,为人类打制了一副“理性”胯下的马鞍。柏拉图为了做“哲学王”,为了打制这副理性的马鞍,怀着悲智、悲情之心,将诗人——他的灵魂的一半——自己也是个杰出的诗人,赶出理想国。但从他的全部对话录中即可看到,哲学,“本质上”是利用逻辑表达系统而言说的文学。不能洞明这一点,即是逻辑主义的智障患者。

艺术语言的漂移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一个词,一个句子,一个笔触,一点笔墨,一根线条,一种音声形色,作为语言运动的“表象”或“形式”,它们总是寂静地、平实地、迂回地或疯狂地处于某一个作品结构的“位点”上。而所有“位点”,都是“暂住”的位点,即漂移的位点——既不是“本质”的位点,亦不是“非本质”的位点,而是“暂住”的位点。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语言漂移说,既非本质主义的,亦不是非本质主义的。因此,语言漂移说反对一切凝固的、教条的、逻辑主义的或任何主义的语言强暴。

一切艺术语言之为艺术语言的确立,都源于人的感觉、感知能力,然后,将其蕴成文字、旋律、节奏、形色或符号。用佛哲学(非佛教哲学)的看法,即源于“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通过此“六根”的感觉、感知发端,风春万物般与“色、声、香、味、触、法”这“六尘”的“情识”摩擦、孕育而生发。有效表达的、蕴有纯粹诗意的艺术语言,是一种符号化暂住的、鲜活流荡的“蕴”,即一种自成意味的生命序列。它看似是系统性的,但“实质上”是碎片式的。朵朵桃花看似是一个整体,其实是蓬松一树那相似形—色、彼此陌生的碎片序列。当然,可以假设它是一个整体性序列,并与时序和空间相联系而蕴成之美,但仅仅是感觉、感知的一种假设性的观照。艺术语言的存在序列,犹如一树桃花,见与不见,开与不开,美与不美,都在观照的“此时”那个“位点”上“暂住”而被看见,被描绘。艺术语言的色-彩、笔-墨、笔-触、形-式,永远不能抵达那一树实体的、实相的桃花,因为语言艺术中隐秘的一树桃花,既非具体的一树桃花,也非本质(实相)的桃花。这是语言自身的决定,人或神都不能做此决定。

艺术语言的“暂住”,是语言漂移的“暂住”。是故,“暂住”其实是诗意的“无所住而住”。《金刚经》说:“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说的是,有“缘起”,则“暂住”;无“缘起”,则“无所住”。在语言漂移中的“暂住”,即是“生其心”,生诗意之心。

每一个语词、每一个单纯的符号,都是一个小小的宇宙,一个处于寂灭或生发碰撞时刻的生命之蕴。

我们不能利用艺术语言,我们只能激活它,或拯救它。救救我们的语词吧,因为,它们是我们精神生命、现实生命的细胞。

诗意的语言存在,是心灵结构漂移幻化的某种样式;推而广之,可以观照的心灵结构存在的样式,亦是语言漂移迁流存在的样式。至于那些格式化心灵结构的存在样式,则是语言漂移迁流过程中自我固化的种种死亡格式。

从自我拯救语词开始,自我疗救审美智障,即是审美心灵、诗意心灵的自救。

语言漂移说的提出,是要告别所有诗学理论的。但这不是说,要以一种理论的雄心替代或征服另外的理论——那也是逻辑主义的神经病。如果人们有此看法,那是对此说的误解。因为,语言漂移说“本质上”并不是一种理论,而是一种开放的、处于语言运动自我生成诗意时刻的审美方法,一种素朴纯真的人性观照思-想,一种自我拯救语言—心灵的行动。在它为人之为人的审美自由开掘路径的同时,它就是某种随时处于被激活状态的审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