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万家那边(《追忆逝水年华》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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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逝水年华》概述概评

作家的著作只不过是他献给读者的一种视察工具,使他能够认识到如果没有这本书他也许无法看清自己身心的东西。读者通过书中的话来印证他自身也是一本书,从而认识其真实性。

——普鲁斯特

《追忆逝水年华》(1913—1927)共七卷,包括《在斯万家那边》(1913),《在如花少女们倩影旁》(1918),《盖芒特那边》(1920—1921),《所多玛和蛾摩拉》(1921—1922),《金屋藏娇》(1923),《消失的阿尔贝蒂娜》又名《消失的女人》(1925),《失而复得的时间》(1927)。

普鲁斯特总题为《追忆逝水年华》的七部散文小说是一部微型《人间喜剧》(1),从而援救了巴尔扎克的名声,此话怎讲?因为当时法国文坛赫赫有名的超级权威评论家圣伯夫不择手段整肃巴尔扎克,而初出茅庐的普鲁斯特除了《驳圣伯夫》之外,整套《追忆逝水年华》(以下简称《追忆》)都是与圣伯夫的实证主义观点反其道而行之,甚至圣伯夫后继的理论家和批评家丹纳以及龚古尔兄弟和安德烈·莫鲁瓦都主张实证主义。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巴尔扎克不朽的整体价值没有被损坏,普鲁斯特功不可没,详见笔者为拙译《驳圣伯夫》序言。

在概述概评《追忆》之前,我们认为非常有必要介绍两件事件:

一、从普鲁斯特逝世的年份察验《追忆》七卷是怎样编排出版的。从普氏逝世的年份来看,七卷版《追忆》,他本人只见到成品《在斯万家那边》《在如花少女们倩影旁》《盖芒特那边》,以及他肯定参与编排但不一定拿到成品的《所多玛和蛾摩拉》,其余部分全部由后人协助编排出版。作为笔者译者,我们决定不按照七卷原著出版年份的顺序编排,而改变一下次序,即先出版《在斯万家那边》《盖芒特那边》《失而复得的时间》三种,然后为《在如花少女们倩影旁》,《所多玛和蛾摩拉》,《金屋藏娇》,《消失的阿尔贝蒂娜》。众所周知,普鲁斯特创作小说,从来没有一气呵成,而是像小鸟筑巢,衔来小树杈用不上便丢在一边备用。我们不妨再打个比方:拼七彩图案,每次捡来的红、黄、蓝、白、紫、橙、黑七彩小宝石的数量不等,只好把多余的部分先搁置一旁,再捡再拼,一年复一年,最后捡不到了,于是,只好把从一开始搁置一旁所有多余的小宝石全塞进最后一幅图案了事。总之,第七卷是把所有剩下篇章段落编排在一起,笔者手头就有三个版本,最后由自己根据其中一种进行取舍定夺。

二、我们认为非常有必要先介绍一下社会历史背景,更确切地讲是社会政治和意识形态背景,因为一般读者从表面文字的故事情节去阅读。笔者深有体会,想当年笔者在巴黎七大、八大法国文学会以及大巴黎区的高中毕业班任教时,学生们看不出普氏《追忆》有什么正面的、积极的教益,说什么无非是风花雪月,才子佳人,谈情说爱,乱搞男女关系,甚至男女同性恋尤其对男女混杂恋很反感,中国读者可能不知道,二三十年前法国学生思想非常左倾,男女关系还是很传统的。好在《追忆》涉及色情只是蜻蜓点水般提半句一句,没有一丝一毫的色性描写,普氏不让苍蝇有任何缝隙可钻。

因此,《追忆》不仅文学艺术水平高超,而且政治思想和意识形态内容健康积极,从马克思提出的历史辩证唯物主义的角度来评价也是进步向上的,甚至如上所说做出一点儿贡献的;并且是非同小可的“一点儿”。可别小看这一点儿,足以使《追忆》顶住法国乃至欧洲(包括俄罗斯)的任何风云变幻。有鉴于此,我们认为很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追忆》的历史和社会背景以助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品。

众所周知,1870年普法战争以法国彻底失败而告终,法国被迫割让阿尔萨斯和洛林,赔款五十亿法郎,对法国而言,普法战争是一种奇耻大辱,因此复仇的欲望一直弥漫在法国朝野。1914年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历时四年,给人类造成巨大损失的同时,胜利方的法国收复失地之后仍对德国耿耿于怀。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发生了德雷福斯案件:这个事件实际上是法国第三共和国时期最重要的政治危机。一切从1894年9月底开始。德国驻法大使馆的女佣在武官随员家的纸篓儿里发现一份“清单”,即发送文件资料的多份收据清单,原来是有关法国武器装备和军队组织的密件,但这位女佣是领法国情报机构雇佣薪水的。很快,法国国防部长指控一名犹太血统的军官,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1859—1935)出卖秘密文件,理由只是笔迹相似,并立即下令逮捕。1894年12月经军事法庭审讯,判贬黜军职永久流放。判定他的罪责毫无疑问,但德雷福斯坚持自己无罪。一些法国知识分子逐渐开始为他辩护,要求重审此案。从此,赞成重审的人叫“德雷福斯派”,反对重审的人叫“反德雷福斯派”,形成两大派别,或两大阵营。中国读者比较熟悉的前者中有左拉、法朗士、克莱芒索等人,从后世的角度看,他们是代表进步的势力,后者中除军队、教会、政府之外的作家或名流,有诸如巴雷斯、莱翁、都德(小都德)、德吕蒙等等。但鲜为人知的是重审德雷福斯派中还有当时名不见经传的普鲁斯特,时年24岁,是他拿着联署名单去请德高望重的法朗士签名。1919年他给保尔·苏代的信中写道:“我认为我曾是第一名德雷福斯派,因为是我亲自上门请阿纳托尔·法朗士签名的。”(2)表面上不问政治的青年作家普鲁斯特脱颖而出,引起不小的震撼。为什么长年呆在书房卧室的马塞尔破门抛头露面?理由很简单,他母亲和外祖母是犹太族,他自己是半个犹太人。这不,对于有犹太血统的人来说,是性命攸关的事儿;也是涉及全国的大事。因此,反犹和护犹在法国上下争斗得很厉害。

有鉴于此,《追忆》七卷中重审和反重审明争暗斗,隐隐约约贯穿全书,只要是有犹太血统的人物和家族一概是重审派。叙述者主人公马塞尔谈起每个重要人物一定提及他是重审派和反重审派,两派之间的恶斗自始至终阴魂不散,特别萦绕在所谓上流社会的沙龙之中,也波及官方人士,以及社会名流学士,甚至学术领域的专家教授的心灵深处。更不用说,两派之争的胜负成为政治和意识形态的风向标了。普氏最高明之处在于客观叙述或点破两派之争,并不明确表态孰是孰非,孰胜孰负,然而作者从未表露过“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态度,因为不会有赢家。作家的任务,甚至义务,是把残酷的现实撕裂开来,任其赤条条暴露在读者面前。

普鲁斯特的文学艺术创作主要通过内心独白(意识流)表达,由叙述者主人公马塞尔“我”追忆逝水年华:一位成熟的叙述者用第一人称讲自个儿的生活。普氏强调指出:之所以把上列七卷作品称为“叙事文”,是因为几乎全部回忆自个儿的私生活,诸如日常起居,一日三餐外加喝咖啡,出门散步或旅游,交男女朋友和谈情说爱,看戏听音乐;泡上流社会沙龙,成为不可或缺的必修课程,而谈及社会事态则有时寥寥数语,真可谓“遐想后日蛾眉,两山横黛,谈笑风生颊”(引自辛弃疾《念奴娇·赠夏成玉》)。总体上让人感到主人公谈艺衡文,满腹经纶,谈吐优雅,却从不谈玄说道。据权威人士说,主人公马塞尔包含马塞尔·普鲁斯特很大程度的投影。

简要概说七卷《追忆逝水年华》之前先声明一下:译者翻遍所有法国文学词典以及介绍或论述普氏著作的教学书籍或刊物,乃至七卷的各种单行本,一律宣称《追忆》无法简述,因为没有连贯的故事情节,这是法国文学作品唯一的例外。因此,笔者也只能挂一漏万,择其要点,蜻蜓点水般诠释文本。

《在斯万家那边》(1920)

第一部分《孔布雷》:叙述者追忆过去每天早早上床睡觉,但经常失眠,因为回顾自少年时代所经过的不同形状和配置不同家具的房间,从而想起那时的全部日常生活,孔布雷那边的生活历历在目:他睡觉发生的“戏剧性场面看幻灯片”:斯万先生来访;每晚上床时母亲来道晚安的吻,是最难以忘怀的场景。然后是自己成年时期的回顾,早餐小玛德莱娜蛋糕滋味儿突然重视,由不自觉的模糊回忆引起了对旧时孔布雷的回忆:村庄,村民,家庭和社会的风俗习惯,斯万家那边和盖芒特旧址之间的散步。在两旁长满山楂小树的斜坡小道上,第一次遇见吉尔贝特·斯万小姐;目睹万特伊小姐搞同性恋的场面;德·盖芒特夫人出现的场面,首篇描写马丁维尔城的钟楼,以上种种回忆之后,正是他早晨睡醒之时。

第二部分《斯万的爱情》:斯万第一次出现在叙述者主人公眼前的许多年早已是出没于上流社会的一个人物了,与贵族阶层人物过从甚密,却被一位半上流社会的女人引荐给住在巴黎市中心的韦迪兰夫妇,他们属于颇有知识的布尔乔亚上层人士,为打发无聊的生活,爱好文学、音乐、绘画、古董,经常在府邸举办小晚会,有几位核心成员,久而久之形成“小圈子”,或叫“小集团”。交际花奥黛特是常客,以其独特的女性魅力,博得斯万的爱恋,尤其在韦迪兰夫妇家,晚些时候在德圣厄韦尔特家凝神聆听万特伊亲自演奏的一曲钢琴奏鸣曲,不料竟成了这场爱情的主旋律,所谓爱情王国之“国曲”了。然而,奥黛特似乎对另一名常客德·福什维尔伯爵更加情有独钟,于是斯万妒火中烧。到头来,斯万被驱逐出韦迪兰氏族小圈子,经历一段痛苦难熬的时期,失败的痛苦自然使他久久萎靡不振。

第三部分《地名者,姓氏也》:众所周知,法国地名,包括大小省份以及地区、城市、街道、广场等等,总之地名,往往以世世代代帝王将相、贵族名流,大革命家、大哲学家、大作家、大诗人、大科学家,尤其大医生的姓氏命名,姓氏第一个字母一律大写。比如,书中有个人物,其姓氏是德·布雷奥泰(Bréauté)侯爵,他的家乡有个地名就叫布雷奥泰。又如《在斯万家那边》是指斯万在孔布雷有个家,花园住宅,与之相称的德·盖芒特公爵夫人,离孔布雷数公里以外,有一块大领地,其名为盖芒特,并没有房屋居家,况且作者没有明确交待公爵夫人的祖辈是否有过古堡或官邸,反正盖芒特那边只是一片原野,麦浪滚滚。当然,德·盖芒特夫人去过几次孔布雷那边的大教堂,参加过弥撒,接见过一些贵人或崇拜者,但她亲自去那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其实以上都是题外话,无非趁机解释《地名者,姓氏也》。主人公是叙述者马塞尔,他的内心独白是无序的,意识流的流向漫无边际、漫无方向。在这一小节中,叙述者回想少年时代经常梦想旅游,主要还是回顾经常去香榭丽舍大街遍地开放的微型花园,参加各种各样的游艺活动。就在那个时段,他暗恋上斯万的女儿吉尔贝特。

《在如花少女们倩影旁》(1922)

第一部分《在斯万夫人身旁》:叙述者主人公结识了驻西班牙大使馆大使德·诺普瓦,此公爱卖弄学问,学究气十足。他观看了著名女歌唱家拉贝玛演出的一场《费德尔》,是法国古典剧作家拉辛的悲剧代表作,讲述古希腊有一位高贵的夫人爱恋自己的女婿而自杀,了却一身。叙述者主人公还讲述了跟所谓著名作家贝戈特共进午餐。然而,无论诺普瓦还是拉贝玛及《费德尔》或贝戈特都使他大失所望。更使他扫兴的则是吉尔贝特厌倦了他的追求,根本不领会他屡屡献上的殷勤。然而一旦斯万夫人,即原先去韦迪兰夫妇家那位女常客向他敞开会客室,他便停止爱慕吉尔贝特姑娘了。

第二部分《地名者,领地也》:两年之后,主人公跟随外祖母去巴尔贝克海边度假,下榻“大旅馆”:法国小城市中心地带皆有一家Grand-Hôtel(大旅馆),一般算最高档次。尽管居住条件相当舒适,对体弱失眠的主人公,简直是受煎熬。主人公的外祖母久别重逢寄宿私立女生学校的老同学,德·维尔帕里济侯爵夫人,他们一起乘坐马车散步。主人公结识侯爵夫人的外甥,原来是罗贝尔·德·圣卢,同时认识了罗贝尔的一个叔伯:德·夏吕斯男爵,是个怪人。他还结交了画家埃尔斯蒂尔,受邀参观其画室,请他讲解自己的画作。多亏画家的介绍,他认识了一帮度假的姑娘,尤其是一名叫阿尔贝蒂娜的姑娘,爱好体育,举止放肆,反倒引起他的注意,便乘一次有利的机会,企图吻她,但没有得逞。

《盖芒特那边》(上篇,1920):叙述者主人公家住巴黎富人区一套公寓,邻居套房平时住着德·盖芒特公爵夫妇一家。年轻的主人公灵感生辉,决意揭开这个贵族之家的神秘面纱。一天晚上,在巴黎歌剧院瞥见公爵夫人,有幸获得她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随即一见倾心。晌午在香榭丽舍大街中心花园无法接近公爵夫人,便采取一条迂回战略:专程去了一趟栋西埃尔,看望正在那里驻防的公爵夫人侄子圣卢,希望圣卢从中斡旋,让他得到德·盖芒特夫妇邀请去做客。回到巴黎跟外祖母通电话时备感担忧,发现她病了。此时,他早已结识圣卢的情妇,其实曾在一家妓院碰见过的。终于他能在德·维尔帕里济侯爵夫人家度过一个晌午,使他最初涉足上流社会。也在这个时期,德·夏吕斯男爵自告奋勇引导他如何生活。一天上午,年轻的主人公陪伴外祖母在香榭丽舍大街中心花园散步,老人家突发小中风。

《盖芒特那边》(下篇,1921):主人公目睹外祖母病重和死亡,一直陪伴在她周围。阿尔贝蒂娜来巴黎访问主人公:她大大改变了,无论言语还是举止,不再拒绝他的接吻和抚摸。不久,圣卢休假回巴黎,领她结识一些贵族青年。盼望已久的德·盖芒特公爵夫人晚宴请帖终于收到。主人公晚宴上见到了全巴黎上流社会人士,凝神聆听公爵夫人谈笑风生和公爵的俏皮话儿,晚会结束时对社交世俗颇感失望,尽管从此往后正式成为公爵夫妇的一名“知交”。晚宴后,主人公直接去德·夏吕斯家向他讲述晚会的境况,不料夏吕斯性欲发作,两人发生暴力场面。晚些时候,他陪斯万最后一次跟德·盖芒特公爵夫妇见面,因为斯万得了重病,不久于人世。

《所多玛和蛾摩拉》(上篇,1921):典出《圣经》原文原说如下:“神将灭所多玛和蛾摩拉。耶和华说:‘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罪恶甚重,声闻于我’。”“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予所多玛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连地上生长的都毁灭了。”叙述者主人公重新回到同性恋的主题,他发现德·夏吕斯男爵和从前做背心的裁缝瑞皮安两人私通的关系。叙述者终于慷慨激昂把纵谈同性恋现象与犹太人生存状况无缝接轨了。

《所多玛和蛾摩拉》(下篇,1922):德·盖芒特王妃主动邀请叙述者主人公出席一次晚会,不过,有好几位贵宾却拒绝向亲王推荐他,但德·布雷奥泰侯爵“当仁不让于师”,竭力推荐。这场晚会使青年主人公混入上流社会达到顶峰,从此他到处受到邀请,畅通无阻。他第二次去巴尔贝克小住,进入“大旅馆”房间突然回忆起去世的外祖母,不禁痛苦油然而生。他又与阿尔贝蒂娜重逢,跟她一起在周围散步,但她暧昧的举止引起主人公嫉妒。他们在栋西埃尔的月台上遇见夏吕斯,但见他正在追求一个年轻的军人,即军乐师莫雷尔。然后,主人公和阿尔贝蒂娜去拜访韦迪兰夫妇,在后者拥有的拉斯贝利埃尔花园住宅受到接待,在场有许多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其中包括德·夏吕斯男爵、科塔尔大夫、布里肖教授。主人公突然对阿尔贝蒂娜不胜其烦,正寻思着跟她一刀两断。但在乘坐地区投资的小火车返回拉斯贝利埃尔时,阿尔贝蒂娜跟他谈起万特伊小姐及其女友,就像讲述两个亲密无间的熟人。主人公妒火复燃,他说服姑娘跟他一起回巴黎,并通知自己的母亲说他决定娶阿尔贝蒂娜为妻。

在《所多玛和蛾摩拉》中,普氏笔下的男女同性恋是纠缠不清的顽念,酷似魔鬼附身挥之不去。莫里亚克(1885—1970)和贝尔纳诺斯(1868—1941)这两名法国著名作家特别指出:这部小说是一部地狱指南,既富有敏锐的洞察力又毫不容情,他们的支持和鼓励是无价的,因为那个时代在法国同性恋非法,令人不齿,而普氏本人与一名飞行员一直保持同性恋秘密关系,他们被歧视的痛苦是没有人同情的,纯属另类,被打入另册。法国要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才凑合着算合法。至于中国的同性恋情况已大有改善,具体情况,笔者不甚了了,没有发言权,但衷心希望这部小说能给他们一些抚慰。笔者借此机会谨向中国的同性恋者们问候,希望他们喜欢全球最早为他们正名的普鲁斯特。

《金屋藏娇》(1923):阿尔贝蒂娜住在主人公马塞尔巴黎的家里,受到严密监视,不许出门,但给她买许多礼物的同时,又对她在场感到恼火,因为她妨碍他写作。然而,一旦她好像要外出或只是想念别的什么人,他便又妒火中烧。他们获悉贝戈特死亡的消息,是在一次举办画展的时候。他曾去观看弗美尔·德·德尔夫特(荷兰画家)的风景画,然后又闻斯万接着也去世了。主人公独自去韦迪兰夫妇家参加德·夏吕斯男爵为莫雷尔组织的一次音乐会,男爵对受邀请的听众摆出一副真正主人的架势。叙述者侧耳旁听夏吕斯和布里肖之间有关同性恋进行的一场冗长的讽刺性交谈。莫雷尔和其他几个乐师演奏万特伊创作的七重奏,乐曲使主人公大为感动,使他明白生活被艺术改变了面貌。音乐会之后,韦迪兰夫妇挑拨是非,促使莫雷尔跟男爵闹翻了,弄得夏吕斯离开时相当狼狈。主人公回到自己家遭到阿尔贝蒂娜怒斥。从此,他们的生活变成一连串的争吵与和解。主人公寻思着跟她彻底决裂,但正当他即将一不做二不休时,她自个儿逃跑了。

《消失的阿尔贝蒂娜》又名《消失的女人》(1925):主人公渴望重新拥有阿尔贝蒂娜,又不想见到她,便通过圣卢居间介入,交替采取软硬措施,促使她回家,同时连连给她发信,促使一刀两断。但突然听说阿尔贝蒂娜遭到意外事故去世了,反正杳如黄鹤。主人公万分悲哀,不禁回顾与姑娘在一起的全盘情景。然而,嫉妒慢慢溜进忧伤悲痛之中,于是发动调查其女友真实的生活。调查的结果来得突兀,阿尔贝蒂娜原来是女同性恋者。逐步逐步,或一阵一阵,他放任自流,很想把她遗忘,尤其当她持续不断追求一个不相识的姑娘,不料到头来她居然是斯万的女儿吉尔贝特。主人公与母亲一起游览水城威尼斯,参观博物馆,看到卡帕契奥(3)一幅画作上一个女士穿的连衣裙很像法国时髦流行的式样,很像主人公送给阿尔贝蒂娜那条连衣裙。但也只不过是心里掀起了一阵微弱的激动而已。从威尼斯回来之后,获悉一些颇为奇怪的婚姻,搅乱了社会正常处世准则,比如一位绅士娶了背心裁缝瑞皮安的侄女儿,罗贝尔·德·圣卢娶了吉尔贝特为妻。主人公在孔布雷与吉尔贝特重逢,后者亲口说从前在斯万家散步时就爱上了他。她还亲口告诉主人公圣卢不忠不贞,表现出一种同性恋的不贞。

《失而复得的时间》(1927):叙述者结束与阿尔贝蒂娜同居时,读到龚古尔日记一篇节录。读过之后,对文学更有点儿失望。他在一座康复院住了几年之后,大战时回到巴黎。他重新踏进专搞享乐的韦迪兰社交圈子。很多人物把所有的时间用来议论军事和政治局势。圣卢在前线表现英勇善战,但休假期间常去同性恋妓院,他最后死在战场。夏吕斯被废黜,他是亲德派,要抓住一切机会满足其癖好。莫雷尔背离而去。战争结束,主人公又一次在康复院住了很长时间,之后回到巴黎。某个晌午拜访新任德·盖芒特亲王夫人,原来就是韦迪兰夫人,当了寡妇后又再婚了。主人公产生了好几个强烈的感觉:院子铺面方石高低不平,餐桌上匙勺发出声响,触碰餐巾引起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模糊的往事,恰如从前品尝小玛德莱娜蛋糕。主人公在德·盖芒特亲王的图书室等候一首乐曲结束再进入客厅时,顿时情不自禁的无意识回忆使他达到永恒的境界。叙述者从而发现风格和隐喻的文笔多么重要,进而发现亲自历练体察的经验更至关重要。乐曲演毕,主人公步入客厅,但见客人们都是熟人,早已认识,但一个个全变样了,简直恰似化过浓妆的。其中许多人改变了社会地位:奥黛特成了德·福什维尔伯爵夫人,兼任德·盖芒特公爵的情妇,公爵夫人日见自己地位衰弱。主人公还跟吉尔贝特见面,后者向他介绍自己的女儿:德·圣卢小姐已十六岁,兼容斯万家族和德·盖芒特家族的血脉。此时的叙述者主人公准备写一本自身经历的书,他构思过度的时间恰似众生和事件之间的一种协调的总体。时间对病恹恹的主人公而言明显短暂了,这就促使他赶紧写作,最快最好的办法是把许多片断并列复合成一部著作,好比搭建一座大教堂或缝制一件连衣裙。这样他将成为《一千零一夜》的新版叙述者,必将把自己的创作铭刻在大写的时间里。

如上所述,我们再次感到抱歉的是巨著《追忆逝水年华》洋洋洒洒两百万字被笔者断章取义,削减成每卷几百上千字,削成骨瘦如柴,索然无味。本文一开始已经申明,不妨再举一例,顺手捡个范例:叙述者主人公凝神听一首钢琴协奏曲,对其中一个小乐句,反反复复,动辄写出成百上千字,你怎么概述?因此,我们上述简介无非是一种引导阅读的线索罢了。从这个简单的线索至少可以看出小说故事情节极少,几乎没有什么完整的故事情节,仅是些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记叙,然而这恰恰是这部巨著最突出的特点或称独创,通过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内心独白手法回顾日常锱铢细事,阅读时,从这条线索去读,通过人物性格形象体验世态炎凉:贵族阶级的腐败没落,布尔乔亚的贪婪虚伪,把每个人物描绘得惟妙惟肖。一个个道貌岸然的人物实际上无一不是既狂狷张扬又偷鸡摸狗;既自以为是,夸夸其谈,又心胸狭窄,管中窥豹,一概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货色。我们甚至可以说,对上流社会人物含讥带讽,真可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引自欧阳修《六一诗话》)。揭露其黑暗面可如法国十九世纪下半叶以降,直到二十世纪上半叶一百年众多小说大师们相比,是最深刻最令人心服口服的杰作。

普鲁斯特从幼年开始就是一个求索者,虽然生活条件优越,却备感孤独。他探求学问,探求真理,其目的十分纯粹,起初酷似一种宗教启蒙,经历考验,受尽委屈;当他意识到大写的姓氏,即贵族带DE(德)的姓氏本身比戴有贵族头衔的人更平庸俗气;一名有点儿文化的资产者女性,等丈夫一死,改嫁一名德·盖芒特亲王,摇身一变为亲王夫人;一名半烟花女嫁给资产者的同时已经勾搭上一位堂堂伯爵,等丈夫一死,摇身一变为伯爵夫人。普氏旅行爱看火车时刻表,发现各个站头的地名使他浮想联翩,因为法国城镇地名古时是以贵族古堡的姓氏命名的,所以大写的贵族姓氏成了车站的名称。相形之下,每次旅行的艳遇,谈情说爱,屡屡以失败告终。甚而至于,连友谊之情也名存实亡。比如,圣卢出现之时,正逢他原先的贵族头衔被贬黜之际,甚至其他几个主要创造性人物也有同样的求索,但都没有经受住考验,皆无出头之日。比如,斯万这个艺术爱好者去世时都没有写出任何作品:他根本没有明白万特伊演奏的奏鸣曲本该引导他去研究艺术的普遍性问题,而不应该成为只是引导他爱恋奥黛特的“颂歌”。再如,审美学家夏吕斯心知肚明上流社会衰败和病入膏肓,到头来也一事无成,只是在七重奏中感知他所保护的莫雷尔有晋升的机会而已。唯有叙述者主人公,有成才的希望,途径是完成一部作品:小说,回顾自己一生的作品。

小说《追忆逝水年华》除《斯万的爱情》这部分之外,自始至终以第一人称“我”作为叙述者或称“主人公”直接面对读者,就像苏州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听众自始至终在场。主人公经历一生所有阶段,也就是叙述者所处各不相同的地点和方位,也就是说只要说书先生还在场,老听客们决不散场,双方一直牵连在一起。读者是作者私房话的接受人,也是作者表演的观众,也就是说读者相信作者所说所做的一切。而实际上,作者把书中的人物早已改名更姓或张冠李戴了。例如《金屋藏娇》主角之一阿尔贝蒂娜,是主人公的情人,但在作者普鲁斯特本人真实生活中的情人是一名男子,名叫阿戈斯蒂内利,是个飞行员。在小说中就有一些章节的文字是直接移植普鲁斯特与阿戈斯蒂内利两个同性恋之间的通信。别的例子很多,仅举此例,足以证明叙述者就是普鲁斯特的代言人,况且他在《失而复得的时间》中承认:“我亲自经历的事情是我创作文本的素材。”当然,占全书的比例很少,即使跟他亲身经历近似的,也是改头换面的。

其实,普鲁斯特对现实对人世对艺术的观念在早期创作已经有过阐述,在《驳圣伯夫》(请阅拙译序言)已经相当广泛展开了,最后在《失而复得的时间》中有过全面阐述。值得一提的是,他论述观念是通过自然而然的聊天谈心的方式进行的,片段又是分散性的,并没有任何系统性。比如叙述者跟母亲聊过一次文学,然后分散在小说各种议论之中,片断式在各种场合表达自己的文艺观点,当然最多是在主人公碰上艺术作品的时候,比如谈及贝戈特的小说,埃尔斯蒂的绘画,万特伊和瓦格纳的音乐,跟阿尔贝蒂娜谈文学,阅读龚古尔兄弟日记引起的沉思,最后在德·盖芒特亲王夫人家高谈文学。当然最引人注目的部分是普氏本人的文学创作。

我们知道普氏在文学创作中,心理分析的构成部分涉及记忆、睡眠、做梦、习惯以及神经系统功能紊乱,而涉及美学和普通哲学则主要通过与哲学家们的通信表达他的见解:他把自己的艺术观视为人类最高级的活动,而把音乐视为艺术之首。作为对前人的报答,他多次公开感激多位法国大作家:塞维尼夫人,夏多布里昂,司汤达,巴尔贝·德·奥雷维利,巴尔扎克,福楼拜,奈瓦尔和波德莱尔。但他也抨击一些作家和批评家,主要是批判很具代表性的圣伯夫,特别批评圣伯夫喜好实录别人的经历、传记、轶事、趣闻、交谈,称之为“笔记”文学,即枉然实录真实,将其讥讽为“军事文学”。我们注意到普氏不批评理论家,而批评作家和评论家。如果说普氏论说的心理学部分在他的青春期已定下基调,如果说瓦格纳珍视艺术互通的想法以及重视主导题材都对普氏产生过重大的影响。那么普氏更为个人独创的部分则是隐喻的构思,与无意识构思并行不悖:两者在时间和空间是隔离的,即可以通过头脑机智或智力使两者更加接近,中国古人云:“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引自《中庸》)那么,两者完全可以通过并驾齐驱,最终相反相成,合而为一,从而喷发一种本原,一种根本性实体,一言以蔽之,一种独创的本质,即普鲁斯特独创文学风格

因此,《追忆》不仅提出自身独特的理论,而且多次在文中落实,即实践自己的理论。比如,有关马丁维尔的钟楼那个篇章便是未来的叙述者第一次文学练习,载着印象派技巧和隐喻;又如,对埃尔斯蒂油画的描绘是一种文学隐喻化的绘画移植;再如,钢琴奏鸣曲,尤其是后来的万特伊的七重奏,把音乐艺术演变成一种文学模式,他表达出感知力最私密的细微差异,主人公自身经历的小说化越到后期越显而易见。比如《金屋藏娇》,女同性恋者阿尔贝蒂娜夸奖冰淇淋时,摆出她男友的“来世风范”,是一幕名副其实的自我仿制剧;更如贝戈特病入膏肓时很是懊丧,透露出主人公自我批评的语气,他觉得最后几个章节的笔调“太过枯燥乏味”,这算是普氏难得的谦虚吧。其他的章节段落属于负面的自省性,行文令人产生深远的负面影响,是普鲁斯特竭力避免的模式:诸如布洛克和德·维尔帕里济侯爵夫人,还有女佣弗朗索瓦丝以及巴尔贝克的报信者们的“顺口溜儿”,甚至龚古尔兄弟的艺术风格。

综上所述,小说的结尾使读者处于一种有悖常理的境况,荒诞得离谱儿,但恰恰是作者有意为之,主人公对自己表现出极大的自信,其实言下之意是对即将结束的七本系列作品宣示他所谓的小说准则。然而,实际上最后几卷,比如《金屋藏娇》,叙述者主人公出于嫉妒,不许她外出搞同性恋,是她本人同意的,哪怕是违心的,她心里倒也爱马塞尔,但没兴趣跟他做爱。因此,译成中文《金屋藏娇》比把La Prisonnière译成《女囚》更符合小说内容。这不,这种居家隔离并非拘禁,与司法无关。男女之间恋性隐私,一个女同性恋,一个男同性恋,偏偏一见钟情,可是每次做爱总不成功,“性趣不同呗”,可又不愿意对方跟别人做爱,便把她藏在自己身边。女方实在熬不下去,便私自脱逃,从而进入《消失的阿尔贝蒂娜》(又名《消失的女人》),其内容已在上文做了交待,不再赘述。

当我们仔细阅读《金屋藏娇》和《消失的阿尔贝蒂娜》(又名《消失的女人》)便会发现普氏下笔动辄双管齐下,既按自定的小说准则,又不受准则限制,信笔写来便好。一方面倾向于按照撰写《失而复得的时间》所定下的规则,即普遍运用隐喻。同时探索寻求重大的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规律,以及富于现实事物的分散片段所组成的公设单位元素;另一方面,连带自始至终不按命题不按年代的写法,不断组合片断,以不同的方式重新进行调整,以至于叙事不连贯不协调,故意形成“千疮百孔”,而往往初读者则感觉不出来,因为普氏“采用”障眼法,面具鲜艳夺目,语法和逻辑着力于清晰,挺招人眼儿的。再说,智力至上往往忧心忡忡地把某个措辞用作相反的意思或补充的意蕴,甚至有可能与之应和。

普氏明确指出:“风格不仅是个技术问题,也是个视觉视野问题。”我们在《译本绪论》第五节已有详细论述,笔者意犹未尽,不妨再补充几句。这不,普氏的风格一目了然,一眼便看得出与众不同,是与他的艺术观紧密相关联的,并在各个面上相向而行,相得益彰,从措辞到叙事结构,一概如此。他把两种感觉相同的性质贴近时即组合在一起的同时,将其共同的本质释放出来。通过一个隐喻,使两者逃脱时间,释放出偶然性。这既是智力活动的艺术形象,也是感情现象总和的艺术形象:通过前者,我们抓住一个真相,在其抽象的并可感觉到的两个方面真相;后者由于拥有共同的元素以及“和谐”使我们抓住某种可以使时间升华的东西,使我们获取快乐,更有甚者,此乃小说结构的艺术形象,既然我们所掌握的真相迫使我们将其表达出来使之别具一格,还必须使上列艺术形象的构成部分变成某种优美风格必然的环节。结论是:有现实便有风格

然而,隐喻之所以具有上述种种抽象品质,是因为隐喻普遍触及具体事物,至少一个词语表示一个事物,始终不渝召唤我们感觉器官的想象力,召唤我们经历过的经验。由此,我们阅读的回忆把孔布雷教堂敲钟声跟金色的阳光组合在一起,把早期斯万的一次次来访与一篮篮覆盆子和一小把龙蒿组合在一起。每当我们使隐喻符合普氏所描绘的运行方式得到最广泛的采用,隐喻便加入叙事文本结构,经常使原先不搭界的元素互相靠近甚至接合。最明显的事例便发生于《在斯万家那边》和《盖芒特那边》,起初“两边”的情况截然不同,青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可故事快完之时,读者则发现“两边”人马,只不过是芳邻同类,一路货色,甚至一丘之貉。这样的情况,在七卷《追忆》文本中是常态。比如,威尼斯简直就是另一个孔布雷,一些人物和处境初期也有天壤之别,后来慢慢接近,以至于叙事文本之所以站得住脚,多亏了分布在漫长篇幅中的种种“应和”。作为传承接替的过渡,在某个居间层面上,艺术形象是与文本的扩张组合在一起的。隐喻的性格化往往折射客体的自然环境,盖芒特那边一望无际的麦浪滚滚,很远处矗立的钟楼就像一棵麦穗;又如在海边一些平常的东西使主人公想起一条鱼或一个贝壳。因此,隐喻便拥有了换喻的根基,当然更有小说原创性隐喻特性:例如两次无意识回忆中的小玛德莱娜蛋糕。这种原则性隐喻特性引起广泛的文本扩张,比如有关孔布雷整个儿文本从茶杯喷薄而出。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读者可以自个儿举一反三,必定获益匪浅。

再者,普氏文笔风格连贯有秩的遣词造句,谨请注意,所谓句子,在普氏笔下,意味着文句、乐句、画句。普氏风格得以实现基于上述三类句子的框架,基于作品复现循环的多种题材:比如,主人公是在欣赏贝戈特优美的乐句之后,才萌生从事文学的念头,这个小小的乐句在主人公的脑际久久回旋,挥之不去,是作家万特伊所谱的奏鸣曲,是他的珍宝,而正是这个乐句在别的乐句配合下成为七重奏的格局。同样,某些作家所鼓吹的典型而重大的敏感题材,比如罗曼·罗兰的作品,被普氏斥之为“典型的夸夸其谈”。要是把这个概念跟普鲁斯特的创作联系起来,人们就会确认句子就像在贝戈特手下一种艺术质料语言原始已知项的加工所:艺术质地的语言被形象镶嵌,被充满声音后循环。这个乐句的语言呈现在黄色墙壁的小块面积上的形象,呈现丰富多彩的细节恰似贝戈特手下一种艺术质料原始语言已知项的枷锁,恰似贝戈特欣赏荷兰画家弗美尔·德·德尔夫特的风景画《视野》。

在一般情况下,普氏采取双重行文,一对一双向前推进,第二个用语说辞经常有所发挥铺展;采用同源同形,后者为异文,具有广延性,前者与后者相连,属于同一个结构;后者较复杂,音乐似的循环往复,其元素每隔一段时间或一段距离重新出现,环环相扣。这两种形态,确切说,这两种调式,属于音乐范畴。读者心中有数,故事的主人公处于什么位置。因此,可以叮嘱读者注意音乐的类型。普氏喜欢绕圈子,放慢速度和深挖细掘,往往引导读者进入深邃闳阔的意境。

上述两种模态(调式)属于音乐范畴,看不出对故事主人公而言占据什么地位。因此,作者面对韵味最丰富的时段产生犹豫的读者给予音乐型的关注,任凭音乐节奏与文学接合摆布。反正以后阅读总会使他回想得起其细节的。确实,普氏喜欢拐弯迂回绕行,喜欢减速缓和慢行,而遣词造句恰似其构思小说,一概如下:先前敲定提纲,绘制蓝图以及设立垫底,即先准备好精采的垫后结尾,然后铺展中间阶段,充实内容,承上启下。他的小说整体极少出差错,完美无缺掌握周期性循环,并运用和谐复合句型,驾驭全局,天衣无缝,却往往将其“喂得太饱”,以至于“肚子过于膨胀,把句型框架炸开了”,即打破了作品布局。于是把“炸出来的”片段以及硬塞不进的东西,统统拼凑在最后,对不起,顾不上章法了。妙就妙在,普氏根本不把传统写作章法放在眼里,我行我素,只要细节优美就好。我们不妨举几个模仿现实生活事例的组合搭配:“柔韧如天鹅般的脖子”,“空气侵袭的抽气机”,“奔腾直泻的瀑布”。好就好在,普氏并不滥用这些手法,只在最初和最后的章节,无论精心准备,还是突如其来,必要时运用一下而已,比如女歌唱家拉贝玛在演唱《费德尔》达到高潮时,或他观看几个芭蕾舞女演员的舞蹈突然使他想起马丁维尔钟楼敲响时的摆动铜钟。我们若从上述几个方面评说普氏风格,可以得出的评价是,他称得上一身兼数职:小说艺术家,诗人,画家,建筑师,音乐家。

另外,普氏述评的另一大特色是他的评论:书中人物的任何行为任何陈述任何想法都摆脱不了叙述者“我”的操控。整部《追忆》皆于一种意识之内展开:不仅一切都经过作为判断对象筛选,而且种种现象本身早已被情感化的记忆过滤过了,是根据失而复得的时间指标筛选过后重建的。由此而获得前后协调一致,也由此而产生的说服力足以使读者获得身临其境的认同。读者感到小说吸引力有几个构成部分:首先是拟态的构成部分,今天的读者,哪怕是法国的普鲁斯特迷们能够处于拟态的构成部分之中,自我感觉像普氏本人或笔下的主人公,确实少之又少,要是有的话也只是凤毛麟角。谚曰:“学如牛毛,成如麟角。”这不,社会的典型人物大大演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今非昔比,一言以蔽之,普氏本人以及笔下的人物早已进入博物馆,我们作为读者好比一次次参观博物馆看画展,或去音乐厅听音乐会,或参观游览古堡教堂。

《追忆》压根儿就是大大小小的舞台,上演一场场大大小小的悲剧、喜剧、悲喜剧,抑或戏剧小品。反正,普氏笔下的人物包括叙述者主人公一概陶醉于玩手腕、施伎俩,陶醉于扮演人物逢场作戏:莱奥妮姑妈跟来客周旋颇有手腕,冒充高雅的势利小人勒格朗丹,老女佣弗朗索瓦丝与厨房姑娘帮手明争暗斗,尤其是孔布雷两边:斯万家那边和盖芒特那边几次礼仪式散步,主人公使出小小的诡计便获得德·盖芒特公爵夫人的接见,从而成为常客,女演员的双重人格,主人公外祖母病危时公爵和医生们多次上门探访,贵族家庭大型聚会宴请:进入德·盖芒特家餐厅时,主室摆着舞台式表演姿态,宾客们活像一组喷水柱,而公爵保持距离的致意招呼;夏吕斯发怒的情景;斯万向公爵夫人最后告别;拉斯贝利埃尔的独幕短剧在《金屋藏娇》中阿尔贝蒂娜睡醒的情景;两个同性恋男人的居家隔离;巴黎喧哗的歌剧院;贝戈特之死;韦迪兰夫妇家大型音乐会;莫雷尔与夏吕斯决裂的一次“排练”;主人公与阿尔贝蒂娜故作风雅的调情谈话;建议圣卢把阿尔贝蒂娜带回巴黎的场景;威尼斯变化不定的背景;奇怪婚姻的剧情突变;战时的巴黎情境;夏吕斯主动受鞭笞的场面;盖芒特最后的午宴狂欢作乐;叙述者未来小说的故事梗概。一言以蔽之,普鲁斯特通过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场景以嘲讽的笔调,赤裸裸地揭发没落的贵族以及没有文化的男女布尔乔亚种种丑态。作为观众的读者根本不必要与俄耳甫斯握手,只是观众而已。我们看得眼花缭乱,或受到感动,或受到惊吓,或产生恻隐之心,或感受教益。反正,我们毫不矜持地报以热烈的掌声就是了。

最后,译者笔者最受感动的,也最受教益的,是体弱多病的普鲁斯特超负荷的工作精神:他每时每刻每个动作每句话,吃饭、睡觉、做梦、洗澡、穿衣、散步、旅行都是他创作的组成部分:简直成了写作狂人。普鲁斯特借《追忆逝水年华》主人公叙述者在最后一卷的手稿中对自己身体状况写下一句遗言:

“我向自己垂死的生命强加起人命的辛劳之后终于被打垮了。”

沈志明

2020年6月底COVID-19半居家隔离于巴黎

附录重大历史事件:

德雷福斯案件(Affaire Dreyfus):

1894年至1906年,法国犹太籍军官德雷福斯,因所谓泄露重要军事机密遭到审判后逐放孤岛的处分,案件引发了一场政治和司法危机。主张重审德雷福斯案件的叫德雷福斯派。他受到两次军事法庭审判,第一次1894年在巴黎,第一次重审1899年在雷恩;然后第二次重审于1903年11月。最后,于1904年7月雷恩最高法院撤销判决,并无需别的司法机构重审;受到反德雷福斯派强烈反对。而拥德派首领皮卡尔当时是准将旅长,最后克莱孟梭政府委任他担任国防部长(1906年10月)。


(1) 国内法国文学界上世纪九十年代发生过《人间喜剧》或《人间戏剧》译名之争论。当时有一方主要负责人征求我的意见,我只说了一句“巴黎有名的La Comédie Française译名一直是‘巴黎喜剧院’,但向来也经常上演悲剧,约定俗成便好”。

(2) 参见普鲁斯特《通信总集》第三卷第19页,加利马出版社。

(3) 又译卡帕乔(约1455—约1525),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画派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