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匙振翅
那个女人推开店门的瞬间，初秋罕见的温暖夜风吹了进来，在店内转了一圈。
“欢迎光临。”
“你好，我一个人。”
“吧台和桌子都可以，请随便坐。”
这家店很少有女客上门，她身上那件浅灰色风衣下露出了淡玫瑰色百褶裙的裙摆。她的五官并没有很出色，但散发出一种吸引众人目光的神奇魅力。这就是所谓的气质美女吗？她一头及胸的长发染成接近巧克力的素雅颜色，发梢微微卷起。微微下垂的眼尾和丰满的下唇很惹人喜爱。
店内有五名客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她用带着惊讶的眼神注视着站在吧台内的我很久。我定睛打量她的脸，想确认她是不是我认识的人，但我并没有长得这么可爱的朋友。
她犹豫了一下，移开了视线，在四人座的餐桌旁坐了下来。我拿着菜单和水杯走向她。
“请问你要点什么？”
“呃……我看到外面的菜单上有炖菜。”
“对，这里每天都供应两道炖菜，今天有俄罗斯酸奶炖牛肉和甜辣鸡翅卤蛋。”
“……嗯。”
她可能不太擅长说话，说起话来吞吞吐吐，而且回答时总是慢一拍。她点了红葡萄酒和俄罗斯酸奶炖牛肉。我在送葡萄酒时，把西兰花和明太子土豆色拉的小菜也一起放在她的桌子上，然后把炖菜装在很深的盘子里，送到她面前。
“如果你饿了，本店也提供面包和米饭。”
“不用了。”
开动了。她合起双手，然后垂下双眼，把筷子夹起的西兰花送进嘴里。她的睫毛很长。虽然正面看起来很文静，但稍微改变角度，她的脸显得稚气未脱。
啪答答。我听到了鸟儿拍翅的轻微声音。已经是晚上了，不知道哪里有鸟在飞。
那天之后，那个美女每周会来店里一次，每次都满脸疲惫地点一道炖菜，悠闲地喝两杯葡萄酒。她会根据炖菜的种类，有时候喝红葡萄酒，有时候喝白葡萄酒，但似乎并没有特别偏爱哪一种。她从来不会和其他客人闲聊，总是默默地吃完德国酸菜培根汤、油亮亮的土豆炖肉、猪五花白菜千层锅或是茄汁白肉鱼炖冬令蔬菜。
“对了，”我瞄了一眼账单上用潦草的字写着的微辣炖牛筋、红葡萄酒，输入收款机的同时，看着脸颊微红的她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吃鸡肉？好像每次都刻意避开。”
“啊……我不能吃鸡肉。”
“喔，这样啊，真辛苦。”
是会引起过敏吗？客人中不时会有这样的人。为了谨慎起见，也许该告诉老板，要分开使用不同的菜刀、砧板和锅子。我把收据和找零的钱放在她丰腴的手上。虽然认识她有一段时间了，我现在才发现她的手很白，很细嫩。我羡慕地抬起头，发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也可以请问你一个问题吗？”
“好啊，请说。”
“呃……店员小姐。”
她的视线在我胸前扫来扫去。我并没有戴名牌。
“啊，不好意思，我姓乃岛。”
“乃岛小姐，请问你是这家店的老板吗？”
“不是不是，怎么可能？我只是店员，你知道离这里不远的商店街上有一家乃岛精肉店吗？”
“是。”
“那家店的老板乃岛忠成也是这家店的老板，他是我的叔叔，店里的菜和傍晚的准备工作都由他一手包办。”
“……原来是这样。”
“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
她微微低下头，显得有点局促不安，语尾也被她吞了下去。
她虽然是大人，但有点像小孩子，看起来有点怯弱，或者说很不干脆。
在我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下一刹那，有无数鸟儿拍翅的声音搅动了周围的空气，温暖的空气也包覆了我的脸颊，仿佛有好几层柔软、香气宜人的东西层层叠叠，好像有很多羽毛轻拂脸庞。我眨了眨眼睛。眼前当然没有这种东西，我和平时一样，站在深夜的收银台前，然后一下子忘了刚才在想什么。
“咦？”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眼前的美女不知所措地抓着脸颊。她今天也很可爱。
“啊，呃，不好意思，谢谢款待。”
她轻轻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对了，最近有一个很可爱的人常来店里。”
“惨了，那我要去店里看看。”
“婶婶有希望回来了吗？”
一阵沉默。忠成叔叔好像看到了猎物，眯起了看向湖面的双眼。寂静的湖面宛如镜子，非但没有猎物，甚至没有一丝涟漪。
我卸下霰弹枪里的子弹，收进盒子，喝着装在热水壶里的咖啡。平时这里有很多水鸟聚集，但我们已经等了二十分钟，仍然没有动静。早知道应该同时带钓竿过来，我闲得都快睡着了。
“那些老主顾都很担心你，经常问我老板怎么了，是不是身体出了问题。”
“沙彩，我一直相信你不会出卖家人的隐私。”
“我当然不会告诉客人，你是因为在菲律宾酒店流连忘返，导致婶婶回了娘家，结果你为了照顾精肉店和两岁的儿子，忙得焦头烂额，以至于无法分身顾及好不容易开张的酒吧餐厅。这种家丑怎么可以外扬？”
“我不是付你打工费了吗？”
“这点我很感谢啦。”
啪沙。听到巨大的拍翅声，我立刻住了嘴。飞来的水鸟没有看湖面一眼，就向高空飞去。
“你今天不用照顾龙贵吗？”
“嗯，今天把他送去我妈那里。……去年静子生日时，我烤了鸭肉给她当作意外惊喜，她很高兴，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打到鸭子。”
“不是送首饰道歉，而是送鸭子吗？”
“我刚开店，手上没钱。”
他在没钱的状况下还为了菲律宾酒店的女人当火山孝子，难怪静子婶婶气得火冒三丈。我忍不住同情起这个只有在新年和中元节时才会见到面的婶婶，将视线移向湖面，继续寻找猎物。这时，看到在离湖边三十米的树上，有一只山鸠。我立刻压低声音叫着忠成叔叔。
“有山鸠。”
“啊？在哪里？”
“就在那里稍微突出来的树枝上。”
“……和树干的颜色混在一起，看不清楚。”
“你的视力是不是变差了？”
我考取狩猎执照才一年，忠成叔叔已经有十年的资历，技术当然比我厉害多了，再加上今天无论如何都想有所收获，更希望交给他处理，但他磨磨蹭蹭，山鸠会跑掉。我重新装上子弹，举起猎枪瞄准，同时屏住呼吸，放松肩膀的力气以免手抖，然后扣下了扳机。
砰。尖锐响亮的声音响彻周围。树枝上的山鸠消失了。我捡起弹壳，急忙跑向那棵树，发现那只山鸠微微张开翅膀在地上躺平了。我把还有余温的那团羽毛交给忠成叔叔。
“那今天就用烤山鸠努力看看吧。”
“可以吗？”
“没问题。”
我点了点头，抬头看着微阴的天空补充说道：
“你赶快搞定静子婶婶，回来店里。”
“店里的工作很辛苦吗？”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这样下去，我就会一直留在店里。”
“我无所谓啊。”
“但是这样不行，我也该好好思考一下，不能一直依赖自己人帮忙，靠打工过日子。”
“沙彩，我觉得你可以活得更轻松点。”
忠成叔叔耸了耸肩说。亲戚中只有他会说这种话。
三年前，我从无人不知的知名大学毕业，进了一家无人不晓的知名企业，成为家族的骄傲，很多人都称赞我：“沙彩，你真是一个孝顺的女儿。”但是，我在那家公司工作了半年就辞职了。父母和其他人表面上都很关心我，但从他们的言语之间，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焦急和困惑。赶快找下一个工作。你应该在辞职之前，先找好下一份工作。不能在履历表上留下空白期间。好不容易进了一家好公司，为什么会这样？我从他们尴尬的笑容背后，听到了这些声音。
我在家茧居了将近一年，忠成叔叔雇用了我在他店里打工，同时又以狩猎需要帮手为由，把我带出了家门，我很感谢他，只不过忠成叔叔为我打造的生活圈只是暂时的，是只针对自家人、期间限定的舒适圈，现实更加严峻，我必须在忘记严峻的现实之前回到那个世界。
我连续摇了好几次头，笑着扛起行李说，去下一个点吧。
我已经好久没有在非假日的白天走进百货公司了。
我妈说，她想去看化妆品，于是叫我陪她逛百货公司。她说她看了广告，发现有自己想买的商品，但又担心那是针对年轻人的美妆品牌，所以似乎不敢自己一个人去。
“听说专柜小姐会教适合不同场合的化妆，你要不要试一试？”
“呃，不必了，太麻烦了。”
我对自己的外表并没有很在意，也觉得化妆并不好玩。无论脸蛋和衣服，只要维持某种程度的整洁就好。在忠成叔叔的店里打工时，我也只是画一下眉毛，擦一点口红而已。
那个专柜并不是在一楼的一大片化妆品区内，而是在四楼女士杂货区，似乎是针对敏感肌肤和干燥肌肤等肌肤问题开发的自有品牌。专柜内贴着木纹的壁纸，放了许多小盆的观叶植物，整个专柜有一种自然派的乡村情调。
“欢迎光临。”
听到专柜小姐的招呼声，我向她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看着入口附近的商品。不知道哪里点了芳香精油灯，飘来一阵清新的香气。货架上陈列着不同系列的肌肤保养品、头发保养品和化妆品。
我妈正在看含有橄榄油的头皮保养品，然后看向在收银台周围忙碌的店员。“来了。”把一头长发绑成马尾的女店员跑了过来，她穿着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腰上系着绿色围裙，大小不同的口袋里装了很多东西。
“我要买这个，还有我看到广告上说，你们可以提供化妆咨询，请问有哪些项目？”
“好，我去拿。”
女性店员立刻去拿了一块差不多A4大小的薄黑板走了回来，上面手写着针对高中生的重点妆，还有针对大学生的挑战妆，以及针对社会新鲜人的清新妆等针对各种不同族群的化妆套餐。我看到有一项是针对求职面试的战斗妆，忍不住想要叹气。因为我猜到了我妈内心打的小算盘。她每次都这样，完全不重视我的意见和想法，也根本不觉得需要在意。
“妈妈，拜托你，不要再费这种心思了，我不会试这种东西。”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不用钱，搞不好化一下妆，心情会变好。”
“我并不是说心情的问题……”
女性店员举起黑板，看着我们这对突然争执起来的母女。我看了看她的侧脸，发现我认识她。
“咦？你是……”
“啊？……喔，你是乃岛小姐。”
经常在深夜走进店里的美女瞪大了一双眼尾有点垂的眼睛，张大了嘴巴。
“你们认识？”妈妈意外地插嘴问。
“她是忠成叔叔店里的客人。”
“喔，原来是这样。既然你们认识，就更不必紧张了。这位小姐，你也帮我说说她，她之前在工作上稍微有点不顺利，就一直一蹶不振。既然有这个项目，就代表有很多和她差不多的客人来这里吧？所以今天请你帮她化一下妆。”
“妈妈，你别这样，她是我的客人。”
我忍不住尖声说话，和安静的百货公司卖场楼层很不相称。妈妈闭上了嘴。我终于回过神，缓缓转头看着美女。她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仍然一脸老实的表情拿着黑板站在那里。我看向她拿着黑板的白皙双手。
“……我不用化妆，但是，我可以试一下擦手……擦身体的保养品吗？”
“好，当然没问题。那你请跟我来，我们有沐浴乳、乳液，还有针对干燥部分的保湿乳霜、去角质化妆水，以及预防青春痘的爽身粉，有各种不同的种类，如果你有想要解决的问题，请你告诉我。”
“我都试试看，妈妈，你先回家吧。”
“你这孩子，真是的。”
妈妈夸张地叹着气，把手上的头皮保养洗发精拿去结账后就离开了。
“不好意思，我们刚才太吵了。”
“不、不，没这回事……啊，你请坐在这张椅子上。”
美女胸前的金色员工徽章闪闪发亮，用黑色的字写了“清水”这个名字。
我坐在她从货架下方拿出来的圆椅子上，和同样坐在椅子上的清水面对面。她从后方端出一个装了温水的脸盆出来，把我的右手浸泡在水里，用柔软的海绵沾湿了手上的皮肤，再将有花草香味的沐浴乳在手上搓出泡沫。
“这种沐浴乳可以去除角质，所以皮肤会变得很光滑。沐浴乳中加了具有放松效果的花草，所以在洗澡后更容易入睡。”
清水来店里时说话结结巴巴，但在介绍商品时的声音就像流水般顺畅。她用已经起泡的沐浴乳温柔地为我洗手，舒服的感觉让我脑袋忍不住放空，她扬起嘴角微微笑了起来。
“其实客人在店里和同行的人吵闹的情况并不罕见。”
“啊？是吗？”
“是啊，因为很多妈妈都会带女儿来这里，希望可以借此让拒学，或是在人际关系上出问题，或是因为各种原因陷入沮丧，对自己的外貌没有自信的女儿可以转换一下心情，但女儿经常会反抗说不需要化妆、不想要这样。”
“刚才真的太丢脸了……”
“不，你别这么说。”
清水为我洗完手后，把各种不同的化妆水和乳液滴在我手上，让我嗅闻味道或是感受摸起来的感觉。我喜欢一款有石榴成分、闻起来有酸酸甜甜香味的乳液。她把乳液均匀地擦在我的皮肤上，最后再用滑润的乳霜擦在我手上。经过她保养的右手光滑细腻，简直不像是我的手。左手和右手的颜色以及皮肤的光泽明显不同，只有右手微微发光。
“真不错。”
“如果你喜欢，我给你一些试用品，你可以在家里使用。”
虽然她并没有强力推销，但我很想要石榴乳液。清水看起来不会很强势，但很会做生意。我犹豫之后，拿了一瓶去结账，她没有帮我做集点卡，而是给了我九折的优惠。
“欢迎你改天再来店里。”
她在袋子里放了乳液和试用品，我接过袋子时对她说。她弯下两道眉毛，害羞地点了点头。
最近我经常看到各种鸟类，餐厅附近的树枝上站了一排陌生的小鸟，还看到一只鸟喙很长的翡翠色鸟，在旁边的月租停车场内蹦跳。酒吧餐厅打烊后，我独自在店里洗碗，听到许多鸟拍翅的声音，好像有一群候鸟飞进来一样。
每次清水来店里，就会有鸟的动静。
自从在百货公司遇到她之后，她比之前更频繁来店里。和以前一样，每次都点一道炖菜，喝两杯葡萄酒，不吃鸡肉。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再坐在餐桌旁，而是坐在吧台前。
没有其他客人时，清水会娓娓诉说自己的故事。她从小在山边一个只有无人车站的乡下地方长大，小时候皮肤就很粗糙，也成为她自卑的原因。
“所以你才会做目前的工作吗？”
“对，我来到东京后，惊讶地发现果然有很多护肤商品。因为以前皮肤有问题时，忍耐是唯一的选择。只要努力寻找，就有办法解决真的太棒了。我兴奋地试了很多化妆品，然后就投入了这个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