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义灭亲:州吁之乱的血腥结尾
在西周时期,卫国是最重要的诸侯国之一,它位于前殷商政权的心腹区域,旨在直接镇抚“大邑商”的遗民势力。这一点,《尚书·康诰》等文献都有详细的记载。地理意义和历史意义都如此重大的封国,其始封者自然不可能不是重量级人物,他正是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康叔。在当时,卫国与鲁国、齐国乃是三足鼎立,成为周人统治东方的最重要据点,起着拱卫洛邑和王畿地区的关键作用。
然而,时过境迁,进入春秋时期后,卫国当年的显赫与风光,早已成了明日黄花。“拔毛的凤凰不如鸡”,此时的卫国,已是泯然众小国,几乎没有了什么存在感,套用后人的词句,即是“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卫国的直线下坠,原因非常多,但其中的一大重要因素,无疑是政治黑暗,内乱频仍。发生在公元前719年的州吁之乱,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意义的一大事变。
事情还要从卫庄公的宫闱私事说起。卫庄公在位期间,按“同姓不婚”的规则,迎娶了齐国太子得臣的妹妹庄姜为自己的夫人。庄姜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绝色美人,《诗经》中“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是时人对其美貌的生动描述。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庄姜的肚子却不争气,一直没有怀上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卫庄公求子心切,又从陈国迎娶了厉妫和戴妫姐妹二人。这次,不仅情况好转,甚至可以说立竿见影:厉妫生下了孝伯。可惜的是,这孝伯的命不够硬,幼年时就不幸夭折了。好在还有戴妫,替卫庄公生下了公子完。不久,戴妫去世,大夫人庄姜收养了公子完,视同己出。卫庄公立公子完为太子。后来,当卫庄公寿终正寝之后,太子完顺理成章即位,是为卫桓公。
“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又娶于陈,曰厉妫,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左传·隐公三年》)
可是,滥情留种是多数君王的常态,卫庄公也不例外。另有一个宠幸的小妾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州吁。卫庄公“爱屋及乌”,对这个儿子也是宠溺有加。州吁恃宠而骄,表现极其恶劣。更出格的是,他生来喜欢舞刀弄枪,研读兵法,这在当时,是十分犯忌的举止。大夫人庄姜十分嫌恶公子州吁的行径,可是卫庄公不以为意,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州吁肆意妄为,我行我素。
“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宠而好兵。公弗禁,庄姜恶之。”(《左传·隐公三年》)
石碏是卫国的重臣,老成持重,忧国忧民,政治经验十分丰富。他觉得卫庄公对州吁的宠幸和放任,后患无穷。为了国家的长远利益,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向卫庄公进谏,让卫庄公改变想法,防患于未然。石碏的话说得非常诚恳:臣听说,爱孩子应该教之以义方,避免孩子走上邪路。如果习于骄、奢、淫、逸,那么,必然会使孩子走上邪路。对孩子宠爱太过头,而不加任何的规范,那么他必将因一己私欲耽误国家大事。倘若您准备立州吁为您的接班人,那就快快定下来;如果您没有这个打算,您现在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自掘坟墓的做法。
“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泆,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左传·隐公三年》)
石碏这样说的理由其实很简单:虽然受宠却不恃宠而骄,日后新君上位却能甘居下流,地位下降却不至于怨恨恼怒,心有不甘却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寻衅滋事,这样的情况,可以说是十分稀罕的,“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鲜矣!”(《左传·隐公三年》)。石碏进而又向卫庄公指出,放任公子州吁飞扬跋扈,养大了他的野心,事实上是犯了六种大忌,逆天悖理;而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做到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等“六顺”。如果抛弃“六顺”而去拥抱“六逆”,这无疑是害人害己。作为君主,理应是尽力除祸,可现在这样做却是添油加火,助长罪孽,这怎么行呢?
“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去顺效逆,所以速祸也。君人者,将祸是务去,而速之,无乃不可乎!”(《左传·隐公三年》)
石碏苦口婆心,言之谆谆,可是昏庸的卫庄公却是听之藐藐,浑然不觉,不以为然,所以更不曾改弦更张,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州吁宠幸有加。
石碏如此卓越优秀,可他的儿子石厚却很不成器。石厚素无识人之才,和公子州吁攀上了关系,两人结为死党,狼狈为奸。石碏对儿子的做法很不认同,反对儿子和州吁交往,可是,他的努力只是徒劳,石厚一如既往,和州吁打得火热。石碏忧心忡忡,但又无可奈何。
不久,卫庄公去世。太子完登上卫国国君的宝座,完成了卫国内部权力的更替。石碏是怀有忧患意识的政治家,知道卫国政局在表面平静之下,乃是暗流汹涌,随时会出大事,“见可而进,知难而退”,石碏不想蹚这趟浑水,于是就借口自己年老体衰,主动退休,告老还乡。
事态的发展,果然如石碏此前所料。卫桓公即位之后,州吁变本加厉,加快了抢班夺权的步子。他暗中招募亡命之徒,积聚力量,并与流亡在卫国的郑武公逆子叔段交上了朋友,两人一丘之貉,臭味相投,交流政变活动的经验教训。到公元前719年底,州吁终于发动叛乱,袭杀卫桓公,自立为卫国的国君。在这场血腥政变中,石碏之子石厚扮演了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角色,这让石碏痛不欲生,本想加以制止,可又无能为力。
州吁篡位成功后,本性难移,胡乱折腾,到处惹是生非。卫国与郑国接壤,两国之间过去经常有磕磕碰碰的情况,也多次爆发过战争。州吁是坏货,但不是笨蛋。他知道自己弑君自立,得位不正,国人内心根本不服,于是就想通过发动对外战争来转移国内民众的视线,缓和国内的矛盾。而战争的目标,则率先对准郑国。他利用宋国和郑国之间因君位之争而引发的矛盾,派遣使者前往宋国,约定联手攻打郑国。
“宋殇公之即位也,公子冯出奔郑。郑人欲纳之。及卫州吁立,将修先君之怨于郑,而求宠于诸侯,以和其民。使告于宋曰:‘君若伐郑,以除君害,君为主,敝邑以赋与陈、蔡从,则卫国之愿也。’宋人许之。”(《左传·隐公四年》)
当时,陈、蔡两国与卫国关系和睦,乐意为卫国两肋插刀,配合其进攻郑国,这样,一切就绪后,该年夏天,宋、卫两国牵头,组成四国联军,一起攻打郑国,包围了郑都的东门,一连鏖战五天,始终难分胜负。联军不耐苦战,只得见好就收,“故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围其东门,五日而还”(《左传·隐公四年》)。到了该年秋天,四国联军再一次攻打郑国,这一回,他们打败了郑国的步兵,抢劫了郑国田野里的庄稼,不可谓战果不丰,“诸侯之师败郑徒兵,取其禾而还”(《左传·隐公四年》)。
尽管在战事上有所斩获,但州吁稳坐江山的渴望还是落空了。卫国的“韭菜”们,他骗得了一时,可骗不了一世。州吁为巩固君位、转嫁矛盾,而穷兵黩武,发动战争,不仅不得民心,反而使卫国民众对这个弑君篡位者的愤恨与日俱增,只是慑于其淫威,才没有公开反抗。[1]
当时,不仅卫国国内怨声载道,民心思变,连其他诸侯国的有识之士也看出州吁倒行逆施,败亡已成定局。鲁隐公曾向大夫众仲询问州吁能否稳定大局,成就功业。众仲回答说,安定国家,只能以德服民,而从来没有听说过靠南征北战取得成功的。企图以乱成事,那必定是南辕北辙,适得其反。州吁依仗武力,冷酷残忍。可他不知道,以力假仁,则人心难附;而嗜杀成性,则众叛亲离,那肯定是成不了事的。战争,就像是烈火,如不自敛,必将自焚。州吁弑君篡位,又虐待卫国的民众,不想着导德齐礼,却妄想以战乱成事,最终必将彻底失败,所谓“兔子尾巴长不了”,他的垮台已近在咫尺。
“臣闻以德和民,不闻以乱。以乱,犹治丝而棼之也。夫州吁,阻兵而安忍,阻兵,无众,安忍,无亲。众叛,亲离,难以济矣!夫兵,犹火也。弗戢,将自焚也。夫州吁弑其君,而虐用其民,于是乎不务令德,而欲以乱成,必不免矣!”(《左传·隐公四年》)
事实证明,发动对外战争,根本达不到长治久安的目标,州吁上台半年多了,卫国内部的形势依然十分严峻,可谓扑朔迷离,暗流汹涌。这让州吁感到压力山大,寝食难安。作为州吁集团的骨干分子,石厚也是忧心如焚,希望替自己的主子排忧解难。为此,他便去向自己的父亲石碏请教稳定局面的对策,“州吁未能和其民,厚问定君于石子”(《左传·隐公四年》)。石碏一直在等待除掉州吁的机会,此时便将计就计,为州吁等人设下一个圈套,诱使他们自投罗网。他告诉石厚说:让州吁去朝见一下周天子,有天子的加持,那州吁的王位就算是合法了,不愁卫国的民众不拥护。石厚说,这好是好,可是要怎样才能攀上周天子的关系,朝见到他呢?石碏回答说:陈桓公如今正得宠于周天子,而当下陈、卫两国又关系良好,如果去拜访陈国,恳请陈桓公从中牵线搭桥,代为请求,这件事情就摆平了。“陈桓公方有宠于王,陈、卫方睦,若朝陈使请,必可得也。”(《左传·隐公四年》)
傻乎乎的石厚不知是计,信以为真,便向州吁做了汇报。州吁正惴惴不安,一筹莫展,病急乱投医,也来不及仔细考量,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赌上一把,带上石厚前往陈国。
等这对君臣离开卫国后,石碏立即派人昼夜兼程赶赴陈国,告诉陈桓公说:卫国地偏人少,我也年纪老了,想做许多事情,却终是力不从心了。州吁和石厚这两个坏蛋,是弑杀我们国君的元凶巨憝,只好拜托您帮忙处置了!“石碏使告于陈曰:卫国褊小,老夫耄矣,无能为也。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左传·隐公四年》)陈桓公也不含糊,按石碏的意愿,拘捕了州吁和石厚,并发出邀请,由卫国自己派人来对州吁和石厚明正典刑,“陈人执之,而请莅于卫。”(《左传·隐公四年》)我想,陈国这么做,除了秉持公义之外,还有公报私仇的因素,毕竟被州吁所弑的卫桓公,是陈国公室之女的儿子,于陈桓公而言,卫桓公是自家的外孙。这样的仇怨,借着公义的幌子,堂而皇之给报了,这对陈国,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一年的九月,卫国派遣右宰丑前往濮地(今安徽亳州市东南),将囚禁在当地的州吁杀死。因为石厚是石碏的儿子,卫人不忍心下手,让石碏自己来处理。石碏铁石心肠,派自己的家臣獳羊肩前往陈国,将石厚杀死。“九月,卫人使右宰丑涖杀州吁于濮。石碏使其宰獳羊肩涖杀石厚于陈。”(《左传·隐公四年》)
这样,卫国的州吁之乱,就在石碏血雨腥风的“大义灭亲”中画上了句号。卫国的贵族从邢国迎回卫桓公的另一个弟弟公子晋,冬十二月,公子晋即位,是为卫宣公。表面上看,卫国的政局似乎暂时稳定了下来;但是,其实这位卫宣公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与父亲姬妾私通,后又设计杀害太子,这真的让人怀疑石碏充当“纯臣”大义灭亲,杀子尽忠,做出巨大的牺牲之举,是否值得。而从州吁之乱,到卫宣公的荒淫,再到卫懿公的怪诞(喜欢养鹤,给鹤配车子,配官位),卫国一直都处在内耗和折腾的状态之中。因此,它在春秋时期的没落,也完全在情理之中了。
【注释】
[1] 《诗经》中的《击鼓》一诗,就是卫国民众对州吁发动攻郑之战厌恶情绪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