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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灭灯

第二日,狄姜难得起了个大早,走下楼时见书香和问药正在吃早饭,于是向他们打招呼:“早上好。”

书香和问药见到狄姜都是一脸惊讶。

“掌柜的,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太阳好好地在东边挂着,说什么傻话。”狄姜睨了她们一眼,“吃完快些去开铺子,今日有贵客登门。”

“贵客?谁呀?”问药好奇。

“来了你就知道了。”狄姜顿了顿,又补充道,“是你感兴趣的人物。”

“当真?”

“我何时诓过你?”

“经常啊……”

“出家人不打诳语。”狄姜嫣然一笑,半点儿开玩笑的意味都没有。

问药叹了口气,对书香说:“掌柜的又在玩角色扮演的游戏了。”

“扮演什么?”

“扮演出家人啊。你看看她,哪里有一点儿出家人的样子?还老说自己是出家人,我都替她脸红!”

书香没说话,问药见无人讨论,也觉得无趣,便放下了碗筷:“我吃饱了!你们慢用。”说完,便向大堂走去。而书香则依旧很淡定,眼皮都没抬地自顾自吃着粥。

“竹柴的手艺是越发精进了,连馒头都能做得这样松软好吃。”狄姜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便止不住地赞叹。

“嗯,他兴趣所至,金石为开。”书香皱眉点了点头,看那副模样估计是想起了刚来太平府的那阵黑暗时光。

彼时主仆三人刚来太平府,书香和问药都不会做饭,狄姜又十指不沾阳春水,于是结结实实饿了好一阵子肚子。当他们在后院发现竹柴的时候他才刚刚成形,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若不是他躺在柴火堆里瑟瑟发抖,书香险些便将他当作一般柴火烧掉了。

后来书香教他说话认字,接触了一阵才知道,原来这些年他一直都被遗忘在角落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被遗忘了多少年。他在厨房里眼看着铺子的主人换了一代又一代,长年累月受到食物的熏陶,耳濡目染下做饭成了他最大的兴趣爱好。狄姜理所当然地让他当起了大厨,他们的生活水平很快便得到了显著的提高,到现在已经幸福值满溢了。

“掌……掌柜的!”就在这时,问药突然一脸慌张地跑进来,将狄姜的思绪唤了回来。

“怎么了?这样慌慌张张的,见鬼了?”

“不……不是!”问药连忙摇头,惊道:“是瑞……瑞安王爷来了!”

“哦?这是好事呀。”狄姜微笑,“我都说不打诳语了,没骗你吧?”

“可是咱们店里不是只有非人才能进吗!”

“准确来说,是和非人有关的人。武婧仪身带鬼气,是武瑞安的亲妹妹,他们现下正住在一起,能踏进我们医馆也不足为奇。就如同前些日子的管家一样。”狄姜纠正了问药,便站起身往店里走去。

刚一掀开帘子,便见武王爷端坐在问诊台前。依然是一身绛紫色的常服,虽色彩内敛低沉,但配上他如玉的眉眼,如何也低调不起来。坐在哪儿,哪儿便如日月星辉,耀眼到让人无法忽视。宣武第一美男子的名头诚不欺人。

“民女参见瑞安王爷,王爷万福。”狄姜笑意盈盈地迎上去,在他身前福了一礼。

武瑞安抬起眼,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你就是狄大夫?”

“民女狄姜,是见素医馆的掌柜。”

“狄大夫免礼。”武瑞安将狄姜扶起,又道,“狄大夫好年轻,与我想象中不符。”

“怎么,我不像大夫吗?”狄姜“扑哧”一笑,“在王爷心中,我应当是什么模样?”

“老成持重,温文尔雅。”

“除了‘老’字不妥,其他民女都算担得起。”狄姜点点头,一本正经。

“是是是,狄掌柜说得不错。”武瑞安听了后豁然大笑,随后又道,“狄大夫知道本王会来?”

“知道,也不知道。”

“此话怎解?”

“令妹的病可有好转?”

“好了大半,只是……”武瑞安迟疑了片刻,“只是与从前还是有些出入。”

“想是没好透,还需吃几服药。”狄姜虽一脸淡然,却始终眼带笑意,这让武瑞安深感亲切,安心不少。

他点了点头,道:“本王也是这样猜想,婧仪自从被龙茗悔婚起,精神状态便不佳。其他大夫甚至连太医都无法靠近她,这许多天来也只对狄大夫不反感。今日本王便是特地来请狄大夫替婧仪好好调养调养身子。”

“行医济世本是狄姜该做的,今日就算王爷不来我也会再去府上。一会儿我先开七日的药给公主送去,七日后如无意外,应是药到病除。”

“那就全权交给狄大夫了。”武瑞安一脸惊喜,连连答谢。

狄姜见桌上连杯茶水都没有,连声唤道:“问药,看茶。”

“不必了。”武瑞安抬手,示意问药不要麻烦了,又道,“本王还有要事处理,先告辞了,药本王随后派人来取。”

狄姜点点头,俯身恭送他离开:“王爷的吩咐,狄姜一定不负所托,王爷慢走。”

“一切拜托狄大夫了。”武瑞安说完,便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狄姜目送武瑞安走出了巷子,这时恰巧对面的棺材铺开了门。

钟旭收拾横板的间隙,一不小心与狄姜四目相对,狄姜见状,立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而钟旭依旧一副旁人欠了他五百两的表情,点了点头便继续收拾门板去了。

狄姜也没心思逗他,她还要忙着给武婧仪抓药。这时书香走了出来,她便对书香道:“上回罗老板送来的当归还剩下不少,新年之后他又要送来许多,你便将余下的都送去给昭和公主吧,记得磨成粉,外行人也分辨不出来。”

“是,掌柜的。”书香点头,开始在柜子里找当归。

狄姜想了一会儿,又叫住书香补充道:“记得方子上别写当归,你就写老山参配冬虫,再来点儿他们听都没听过的,什么天山雪莲一类的,表面要做得漂亮些,价格按十倍收,瑞安王爷他不差钱。”

“知道了。”书香一脸黑线,在诊台坐下,开始写方子。

钟旭站在棺材铺门口,将这一切都瞧了去,他的面上别提多色彩斑斓了,看得狄姜心里直乐呵,忍不住便冲他笑了笑,道:“钟老板,我跟你说啊,和瑞安王爷做生意可千万别客气,难得的皇家买卖,开张一次管三年哪……”

只听“嘭”的一声,钟旭直接转身关上了店门。

“他怎么了?”狄姜回头问书香。

书香摇头叹气,只管埋头写药方,没有理会她的提问。狄姜刚想再问,却见街角处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身穿绫罗织锦,步态不凡,来人正是武瑞安王爷。

“王爷怎么又回来了?”狄姜怕他要盯着自己抓药,于是立刻抓了几把当归,佯装成捣药的模样。可武瑞安走近了只是与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径直走进了对面的棺材铺。

“堂堂王爷,有什么事需要三番五次进一间小小的棺材铺?”问药在一旁,一脸好奇。

狄姜笑了笑:“他当然不会是为了买棺材,只怕是为了钟旭的副业吧。”

狄姜知道,这世间有真本事的道士不多,钟旭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过了一会儿,恰在书香将药材包好时,瑞安王爷便从钟旭铺子里走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又寒暄了两句便分道扬镳,很快,钟旭便带了长剑不知去向。看他面上那副样子,就像突然间多了一个杀父仇人,此刻,正要去手刃仇敌。

狄姜见状,心中一凛,连忙上前走到武瑞安面前停下:“王爷,您的药材已经备好了,您是这会儿亲自拿回去,还是一会儿我让人给送到王府去?”

“给本王吧,婧仪早些吃药,早些好起来要紧。”

“王爷说得极是。”狄姜笑靥如花,将一整包当归递了过去,同时还附上了一张天价的账单。

“多谢狄大夫。”武瑞安看也没看便将账单收进了袖口,“诊金待本王回府后派管家送来。”

狄姜笑弯了腰,连连道谢:“多谢王爷。”

“本王还有事,先走了。”

“是,狄姜恭送王爷。”狄姜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他,“敢问王爷可知钟老板去何处了?我与他约好了一起用午饭,这会子居然不见人了,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呢……”

“原来狄大夫与钟掌柜事先有约,是本王失礼了。”武瑞安蹙眉,神色里带了几分歉意,“刚才本王派他去出云庵办些事,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

“这样啊……自然王爷的事要紧,吃饭随时都可以。”狄姜恭身行礼,“民女不耽误王爷正事了,狄姜告退。”

“那本王改日再设宴答谢二位。”武瑞安点了点头,未再多语,转过身子便大步离开了。

等武瑞安一走,问药便上前问狄姜:“掌柜的,咱们什么时候约了钟旭,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狄姜睨了她一眼,“去准备准备,随我去出云庵。”

“尼姑庵?无端端的去那做甚?”问药瞪大了眼睛。

“求姻缘。”狄姜信口胡诌,但问药当了真。

“什么?”问药听闻,下巴都快惊掉了,“掌柜的您开什么玩笑?求姻缘该去月老祠,出云庵哪有那个功能?”

“别废话了,快去后院取些香烛来。”

“是……”问药见狄姜很是着急,纵然现下有十万个为什么也不敢再问,皱着眉头不太情愿地去了柴房。片刻后,她从灰堆里拿了一整套的祭祀用品出来,又仔细将它们在竹篓里摆置规整后,便提着竹篓随狄姜出了门。

二人刚一出城门,天上就飘起了绵绵细雨,衣裳上变得湿湿黏黏,连撑伞也没什么用处。护城河外,鸦雀此起彼伏地叫唤,叫得人毛骨悚然。狄姜厌烦地扫了一眼护城河,发现河岸边杂草丛生,竟连一只水獭都见不到。现下恰逢雨水时节,本应有水獭祭鱼,这是自然界的河神祭祀,祈求今年风调雨顺。这在往年最是寻常,而今年一只也没有遇见。

问药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直觉告诉自己今年并不会是一个太平年,于是对狄姜道:“掌柜的,这还没到中午,天光居然已经这样低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呀?”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啊……”狄姜感叹了一句,便从竹篓里拿出一只灯笼来,灯笼撑开便自己亮了,遇水也不灭。

问药惊奇:“这是个好宝贝,我还以为丢了。”

“没有丢,这么好的宝贝,一直在我手里攥着呢。”

二人打着灯笼,一路无话,默契地往前走着。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雨水渐渐大了起来,伴着东风在黑压压的天空中淅淅沥沥地落下来,田边小径行人很少,除了狄姜与问药,远处只有出云庵大门边的两盏灯笼放出一点儿光芒,在这黑夜里显得格外明亮。

狄姜领着问药走过去,刚一进庵堂便有一个姑子围上来,递了三枚香给二人。

“阿弥陀佛,多谢师太。”狄姜双手合十,虔诚地点了点头。

出云庵建了没多久,狄姜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她拉着问药跪在蒲团上,一抬头,却发现殿上供着的菩萨很有些眼熟。菩萨右手持宝珠,左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仰掌舒五指而向下,结了个与愿印。

“好像……是不成空明王菩萨的本誓标识。”问药在她边上淡声道。

狄姜望着金像,张大了嘴,一脸茫然。

明王即冥王,传说中的地府三君主之一,统领全族信仰,无鬼不尊崇。但因她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常年端坐地底,两耳不闻窗外事,既不帮人实现心愿,也不著书育人助人早登极乐,凡间为她雕塑立像者并不多。能在这里遇见,倒是惊奇。

果然,下一刻便听姑子道:“阿弥陀佛,出云庵供的是渡无量劫以来发善心的不成空明王菩萨,能给予众生坚定信念,让他们自我实现愿望,使众生所祈求之人生都能顺遂安康,是一位与众不同的菩萨。”

狄姜愣了愣,随即恢复常态虔诚地双手合十,向雕像低了低头,笑道:“是个好菩萨。”

姑子听见狄姜不咸不淡明显是敷衍的回答,面上有些挂不住,她面露不快,淡声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自便,贫尼要去诵经祈福了。”

“师太您忙。”狄姜见她走开倒是松了口气,寺庙庵堂这样的地方她其实并不太想来,若遇到以佛法开示世人的得道高僧也便罢了,最怕遇到榆木疙瘩,一心想着传播世人虚妄的满愿,倒叫世人白白浪费了心思。

“那是什么?”狄姜眼尖,看见大殿的礼佛牌位旁有一个不太显眼的位置,放了一块奇怪的牌位,比旁的略小了些,上面写的并非死人的生辰名讳,而是这些日子频繁出现的武王爷武瑞安。

问药也发现了此间的不妥,蹙眉道:“掌柜的,你有没有发现瑞安王爷近些日子有古怪?”

“嗯?”

“他虽与常人一般模样,可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不同旁人的气息,阴森森的,可具体是什么我说不上来。”

“死气。”狄姜一语点破,并不打算隐瞒。

“对!”问药一拍掌,“就是我们平日所见的死气,但是……又不完全是,掌柜的,你可要救救他呀!”

“你知道我不医人,只医鬼。”狄姜双手合十,对着大殿上的菩萨虔诚地磕了个头,笑道,“何况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王爷潇洒半世,自有他的命数,你急什么?”

“我不急,我就是可惜……”问药挠了挠脑袋,眼巴巴地看着狄姜,妄想从她口中得到些什么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可狄姜并没有再理她,站起身捐了些香火钱,随后便向后院走去。问药无奈,也只得快步跟上。

一路上,狄姜没发现别的不妥,只遇到了几个在打扫的姑子,她们也没有为难二人,见到狄姜和问药便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随后便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

二人穿过二殿进入后园,便见满院子的梅花竞相绽放,红艳似火,开得十分妖艳。

“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梅花。”问药看了一眼便呆住了,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惊道,“我不是眼花了吧?这还是梅花吗?怎么比杜鹃还红!”

狄姜叹了口气,道:“因为梅树下埋了幽鬼啊。”

狄姜说完,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暗自心惊道:“连我都能看出这其中的鬼气,钟旭岂会不知?”狄姜念及此,赶忙走进梅花林中,寻找那个执剑的道士,只盼他还没有下重手,暂且留下她的魂魄。

雨下得越来越大,越往梅林深处,花香愈甚,更混合着猩红的气息,叫人汗毛倒立,问药跟在她后头,止不住地捋衣衫。

约莫半刻钟后,她们才在山脚下发现钟旭。

只见钟旭一身白衣飘飘,身后那柄长剑已经出鞘,剑尖指着他身前站着的一名身穿红嫁衣的女子。红衣女子步态虚浮,飘在空中,双目血红,青面獠牙。

不是鬼魅是什么?

“掌……掌柜的,那个女鬼怎的如此面善?”问药结结巴巴地说道,显然被吓了一跳。

“这其中有蹊跷。”狄姜点了点头,她也发现了其中的不对。

那女鬼虽然面色青绿,与嫣红的双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就算颜色骇人,她的五官也仍旧依稀可辨,精致秀美,分明就是此前在王府见过的昭和公主!

不等狄姜细想,却听钟旭口中念念有词,长剑离手飘在空中,向着女鬼的眉心而去。

“不好,他想除了她!”狄姜心中一惊,说时迟那时快,她想也不想就冲了上去,径直扑在了钟旭身上,将他撞了个满怀。与此同时,问药手中的灯笼飞了出去,女鬼红光一闪便消失在了空气中。

“道……道长,对不起,我刚刚见到你实在是太激动了,以至于没有看见路上的石子,害你摔跤,真是对不起!”狄姜压在钟旭身上,一个劲地低头道歉。

“怎么又是你!”钟旭嘴角颤抖,眉心皱得紧紧的,想是气得不轻。

“我来上香……”

“下雨天你上哪门子的香!”

“今日是……是问药娘亲的死祭!我陪她来的。”狄姜瞪大了双眼,一边指向问药,一边真诚地看着钟旭,情感之真挚,叫普通人看一眼便会心软。问药站在后面,一脸木讷地点头:“对,是我娘亲的祭日。”问药从出生起就没见过娘亲,于是瞎说也不心虚。

可钟旭不是普通人,他的心肠比石头还硬。

狄姜见他没反应,又道:“你看,我们香烛冥钱都带齐了,没想在这儿竟然遇到你了,真是好巧啊,一起去找流云师太喝杯酒吧?”

“你自己喝去!”钟旭一脸不耐,“你先给我起来!”

“哦,好吧。”狄姜一脸悻悻,结果撑地的手一滑,整个人又一个不小心扑在了他怀里。

“道长,这回我真不是故意的!”狄姜惊呼。

“那你承认此前都是故意的了?”钟旭蹙眉,再没给她好脸色,一把将其推开,狄姜一个不慎便跌坐在了地上,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弄脏了衣裤。

“你怎么如此野蛮!”问药见状,连忙将狄姜扶起,狄姜摇摇头,示意问药自己没事。

狄姜本还想说些安慰钟旭的话,但见他一脸冰寒,想说的话便全然都说不出口了。她知道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是虚的,她确实阻止他做事了。

“你认识她?”钟旭冷冷道。

“嗯?什么?”狄姜眨眨眼,决定装傻装到底。

“刚刚那个女子,是你的旧相识?”

“女子?哪里来的女子?你在尼姑庵里等一个女人吗?”狄姜左顾右盼,假意寻觅,但面上还是那一百分的真诚。

“你……罢了!”钟旭冷哼一声,再未看她一眼,自顾自执了长剑便施展轻功飞了出去。白衣翻飞,衣袂飘飘,一眨眼就消失在了无边夜色里。

“那么急匆匆的做什么,生活是用来享受的,这样来去匆匆能发现什么美好?问药,走,我们也回去。”

“是……”问药颔首,搀着狄姜施了一次缩地术,迈开步子落下脚,这一瞬间的工夫,周遭的景致便换了一副模样。二人突兀地出现在太平府的南大街上,好在周围没有人,否则她们的凭空出现肯定要惹人惊诧了。

狄姜瞪了问药一眼:“下次不要这么莽撞了,给人撞见不好。”

“我还不是担心掌柜的你吗……”问药蹙眉,指着狄姜的手腕道,“掌柜的,你的手流血了。”

“血?”狄姜闻言一惊,低下头便见左手腕下一片猩红。下一刻,她只觉两眼发黑,不消片刻便失去了知觉。

“掌柜的!”问药大惊,连忙去探她的鼻息,发现她只是昏迷才稍稍放心,于是背起她就往铺子里跑,经过钟旭的棺材铺时,长生还好奇地看了一眼。

“看什么看!还不是你家掌柜害的!”问药吼了他一句,长生立刻被吓得关紧大门,临关门前,那眸子里迸发出的害怕,就像是看到了豺狼虎豹,避之不及。

问药回到铺子,书香见二人这副模样,连忙迎上来:“出什么事了?”

问药背着狄姜上了二楼卧房,将她放在床上后便急匆匆地下楼拿药,边走边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只知道掌柜的突然就晕了!你快看看她怎么了,我去给她的手腕找些金创药!”

“好。”书香说完,右手摸了摸狄姜的脉搏,又撑开她的眼皮看了看她的瞳孔,最后将食指放在她的鼻下探了探鼻息后,才舒了一口气,道,“掌柜的只是睡着了。”

“睡着了?”问药拿来水盆,将手帕浸在里头洗干净,然后拧干了递给书香。

“嗯,还在打鼾呢。”书香淡定地接过手帕,在狄姜的手腕处轻轻擦拭,睡梦中的她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掌柜的心真大,我什么时候能像她一样就好了。”狄姜手腕的血污被书香清理干净之后,问药又在她的伤口处细心地撒上了止血的药粉,随后包上纱布。

“相信我,你不会想变成她的。当一个人没有了期待、没有了未来,只能活在回忆里,那么她才会这样无动于衷,将自己置于万事之外。”书香高深莫测地说完,收拾了药粉和绷带,便回房睡觉了。

问药听得似懂非懂,便懒得懂了,悄声退了出去,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微亮,一阵爆竹声便响彻了太平府南市。爆竹声结束后,便听丝竹哀乐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和尚诵经的声音,吵得人心烦意乱。

狄姜一夜无梦,再次转醒就是被这些爆竹声吵醒。她拖着疲乏的身子,睡眼惺忪地打开窗户,便见平时全然碰不着面的街坊邻里纷纷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

“谁呀,大早上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谁家居然敢在南市办丧事?”

狄姜倒是很淡定,她知道太平府南端靠近皇城后门,这里很少有人鸣爆竹奏哀乐,就算有红白喜事也多是低调进行,敢在此处大肆张扬的恐怕都是非富即贵的主子,那么叫嚣和埋怨都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就在这时,楼下的药铺大门从里打开,书香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手中还拿了一把扫帚。狄姜见他起这么早还扫大街,心中直赞:“书香真是越发乖巧了,再看看那问药,真是个十足的懒鬼,睡起觉来雷打不动,连这阵仗都没把她叫醒,看来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的。”

狄姜敲了敲窗户,书香循声向上看,便见狄姜正倚着窗户对自己笑。

书香只字未提昨晚的事情,只道:“掌柜的早。”

“早。”狄姜笑着点点头,又道,“你去看看,前头谁家在办丧事。”

“是。”书香点点头,放好扫帚便出了门。

狄姜也梳洗了一番,便下楼去看店了。哀乐将这一带的居民都吵起来了,就连对面的棺材铺也开了门。长生将一具具棺材搬出来,在门口一字排开去,紧接着钟旭也走了出来。

“早安哪,钟掌柜。”狄姜朝他扬了扬手臂。

钟旭本来是不愿意搭理她的,但见她手腕处包扎的痕迹露了出来,才不自然地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狄姜一喜,见他愿意搭理自己了,心中暗笑道:“这算是个好的开始了,对吧?”

她正想着,书香便回来了。

“掌柜的,是梨园在办丧事,为上个月去世的戏子阮青梅。”

“上个月去世这个月才办?”

“听说是武王爷吩咐的。”

狄姜点点头,示意他自己知道了。二人的对话被街对面的钟旭听到了,他冷冷道:“丧礼都是做给活人看的,现在做这些,于死人又有什么打紧。”

钟旭说完,狄姜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佩服道:“钟老板做的是死人生意,这话说得真是超凡脱俗。”

狄姜由衷地向他竖起了大拇指,却不料换来他一记白眼。钟旭冷哼一声,斜睨了她一眼便带着长生离开了。狄姜看着师徒俩一大一小却又十分相似的严肃的背影,一个没忍住便倚在门上笑得花枝乱颤。

钟旭感觉到了她在笑自己,回过头去狠狠瞪了她一眼,他的眼眸子里写满了莫名的鄙夷,仿佛恨不得将狄姜剥了皮拆了骨。

狄姜被他的眼神吓着了,只觉他也未免太不友好了些。

“书香。”狄姜敛起笑容,小声唤了一句。

“在。”

“你说,钟旭他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他不是不喜欢你。”书香头也不抬,一脸淡漠,“而是讨厌你,非常讨厌。”

“有那么夸张?”狄姜一惊。

“一点儿都不夸张。”

“哦,我想去静静。”狄姜说完,便不再理会铺子里的事,转身上楼回了自己的屋子。

回房后,她不禁靠在窗边发起呆来。回想这许多日的邻居生活,狄姜真觉得冤哪。每每自己有好吃好喝的,总都想着给钟旭一份,可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他对流云师太很恭敬,对旁人也很正常,似乎就是对我很不一般,那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可着实叫人伤感哪……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狄姜突然觉得背后一凉,同时嗅到房间里有一个不同寻常的气息,那并不属于生人的气泽,更像是来自阴间的如鬼魅般的冰寒和腥臭。

狄姜回过头,便被角落里的女子吓了一跳。

只见女子身穿嫁衣笔挺地站立,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她是在看自己还是看窗外,周遭的气氛因她变得沉重,连空气都似在颤抖。可她的神情始终如公主那般清高孤傲,定定站在那儿,不哭不闹。不是武婧仪又是谁?

狄姜扶着桌子,在桌旁坐下,从一开始的震惊中平息下来后,问道:“你是昭和公主?”

“你看得见我?”武婧仪低头看着狄姜,眸子里多了些明明灭灭的光芒,看不出来心中在想什么。

狄姜点了点头,道:“公主险些被钟旭捉去,我以为你逃了,却不想你躲进了不灭灯中。”

武婧仪沉默了一阵,才黯然道:“算本宫欠你一个人情。”

“人情?”狄姜笑了笑,“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哪里还有人情?”

“……”

武婧仪咬了咬下唇,没有回答。

狄姜见她这副惨兮兮的模样,也不忍心再刺激她,于是话锋一转,又道:“前几日,我在王府见过你。”

“那不是本宫。”

“不是你?”狄姜故作惊讶,“那是何人?”

“是阮青梅那个贱婢。”

“梨园的梅姐儿?”

武婧仪点点头,眸中满是愤恨:“阮青梅是梨园的戏子,对皇兄很是钦慕,有一阵跟皇兄走得很近,后来……”

“后来怎么了?”狄姜道。

武婧仪摇了摇头:“原也是我欠了她的,本想助她完成最后的心愿,却没想她拿了我的肉身去,居然是要害皇兄性命!若早知如此,我是如何也不会答应将肉身借给她的!”

狄姜喝了口茶,心中有了些谱。除了武婧仪是自愿让出肉身这一点让狄姜有些意外,旁的与自己原先设想的也差不了太多。

阮青梅是新红起来的戏子,前两月算是红遍了太平府,后来有一日,她在最红的时候自缢身亡。听说她将自己吊死在梨园的正南门,一早上起来吓倒了不少人。这事传了许久,狄姜当时还为她唏嘘不已,没想沉寂了一阵,现下却要与她过招,想想也算是奇缘一桩了。

“书香,去把问药叫起来。”狄姜朝楼下唤了一声。

很快,却听书香道:“问药不在房里。”

“不在房里?”狄姜蹙眉,这丫头平时有几分懒散,原以为她还在睡觉,却不知她竟早就出了门去。不过,说曹操曹操到,狄姜心中尚还在奇怪,便见问药一蹦三跳地走进来,她看见武婧仪也不惊讶,就像早已知晓似的。

“是你把她塞进不灭灯的?”狄姜问。

问药吐了吐舌头,算是默认了。她偷偷瞥了角落里的武婧仪一眼,又对狄姜道:“掌柜的,有新鲜事,听不听?”

“就算我不想听你也会说的,说吧,你又知道些什么了?”

问药清了清嗓子,故意放大了声音:“听说龙大将军要娶妻了。”

问药说完,便见武婧仪浑身一颤,她抬起眼眸看着问药,眸子里满是疑惑。

狄姜自然知道她为何如此,武婧仪与龙茗的婚事早已传遍了太平府,只怕她身上这身嫁衣也是与龙茗成婚之用。市井传言说武婧仪和龙茗的婚事还是她自己向女皇央来的。据说那日在大殿上,昭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也毫不畏惧,坦言自己非龙茗不嫁。女皇面上挂不住,又最是心疼这个小女儿,于是只得同意,当即在百官面前宣布了这门婚事。而后,龙将军班师回朝的消息传来,二人的婚礼便被提上了日程。

龙将军是寒门出身,毫无背景,能娶到女皇的掌上明珠算得上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这事一度成为美谈,大家都以为会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岂料龙茗刚一回来便退了公主的婚。女皇曾应允龙将军一个愿望,龙茗坦言自己要娶的另有旁人,女皇左右为难,被气得一病不起后索性随龙茗去了。龙将军正式退婚之后,武婧仪便跟着性情大变。

“你猜新娘是谁?”问药又道。

“谁?”

“武婧仪的丫鬟,柳枝!”问药满口讥讽之意,显然是说给武婧仪听的。

狄姜微张双唇,面上写满了惊讶,再回头去看武婧仪,见她也是一脸的莫名,不过狄姜留意到她双手的指节都掐得死死的,左手虎口处的一枚梅花印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光。

武婧仪的痛苦昭然若揭,狄姜瞪了问药一眼:“去把柜子上的灰扫了,多少天没打扫过了?也不怕客人来了笑话。”

“是,我现在就去!”问药笑得十分得意,这与站在桌前的浑身颤抖的武婧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然武婧仪身姿笔挺,任何时候都保持着公主的仪态,但不难发现,她的眼神里充斥着愤怒和不甘,右手指节已经掐进了肉里。

狄姜仔细瞧了瞧,发现她左手虎口的梅花印像是一枚烙疤,灼烧的时候恰好烙了个梅花的形状,倒也不难看。不过,烙的时候应当很疼吧?想到这里,狄姜不禁打了个寒战。

狄姜问她:“如果龙将军真的娶了柳枝,你会如何?”

武婧仪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狄姜快要睡着了才听她幽幽道:“从小到大,父皇身边有那么多女人,本宫看着她们斗,看着母后斗,看着母后日日不眠孤灯到天明。本宫看了那么那么多,若让本宫学她们一样对男人曲意奉承,婉转承欢,本宫做不到。”

“这话说得倒有趣。”狄姜掩嘴轻笑道,“你是公主,是先皇和当今女皇的掌上明珠,自然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哪里需要曲意奉承了?假若你什么都没有,还不是要跟旁人一样绞尽脑汁地往上爬,否则你这身绫罗绸缎,还有这些珠玉佩环从何而来?”

“有些人穷其一生都在追求绫罗绸缎、珠玉环佩,可有些人不一样。”武婧仪看着狄姜,一字一顿道,“这些于本宫而言都是过眼云烟,本宫绝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去伤害另一个女人。”

“公主豁达,民女佩服。”狄姜本还想反驳,后来想想觉得没那个必要。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狄姜只知道她一直这样鬼气森森地待在自己房中,会让自己很难受,她只想赶紧把她打发掉。

狄姜又问:“你在这世间留不住几日了,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武婧仪沉默了,过了好半天才抬起头,她说:“本宫想再见龙茗一面。”

狄姜想了想,便点头道:“好,我带你去见他。”狄姜伸出手,从怀中摸出一块血玉递到她面前,“到这里面来。”

武婧仪虽有疑虑,却还是伸出了手,在她的手指尖碰到血玉的那一刹,只见红光一闪,她的身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只有狄姜和她知道,她虽身在血玉中,双眼却仍能看见这世间百态。狄姜带着武婧仪出了铺子,问药死活要跟来,她也便随她去了。

“管好自己的嘴,不要乱说话。”一路上,狄姜不忘提醒问药。

问药点头如捣蒜:“我就跟着看热闹,掌柜的只管当我不存在,我肯定不坏事。”

“但愿如此。”

狄姜和问药绕了一段路,来到武王府前,此时,“昭和公主”也正要出门,与她们遇了个正着。

“民女狄姜,参见公主。”狄姜很自然地向她问安,“武婧仪”一看到她们便蹙紧了眉。

“七日之约未到,你们怎就来了?”

“恰巧路过,公主不要多心。”

“是吗?”“武婧仪”眯起眼。

“狄姜给公主殿下开的药,不知殿下有没有按时服用?”

“你还好意思跟我提药?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当归,却收了一百两金子,你不怕本宫治你个欺君之罪吗?”

“公主真是冤枉啊!”狄姜故作心惊地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别提多委屈了。

“收起你的眼泪,你我明人不说暗话。”回答她的是“武婧仪”的一声冷哼,她现在也没心思在这上面与她做过多纠缠。

狄姜见她如此,便赔笑道:“公主这是要去哪儿?”

“与你何干?”“武婧仪”凤眼微闭,一脸孤傲。

“今儿天气不错,公主要是无聊便与我走走?”

“武婧仪”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眼看便是要下雨的模样,她眯起眼瞧了狄姜半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本宫且看你在玩什么把戏,带路!”

“是!”狄姜笑靥如花,领着她去了城东的金器铺子。

“这里的金器最是出名,民间的女子置办嫁妆都是来这儿,童叟无欺。”狄姜一边走一边介绍。

“你也知道这是民间女子的用度?本宫所饰之物除了母后平日所赐,但凡珠玉皆由御用司珍一手制作,哪里看得上这些玩意?”“武婧仪”说到这儿,突然怔住了,这时,狄姜只觉自己心头的那枚血玉也是猛然一跳。

狄姜顺着“武婧仪”的目光向上看去,便见金器铺子的二层阁楼上,站着一双如玉的人儿。

“龙将军好眼光,这副金步摇是宫里出来的,配柳姑娘真是好看得紧哪!”金器铺的佟掌柜笑得脸上开出花儿来,而他对面的人并不买账。

“不妥,这太富贵了些。”男子摇摇头,将步摇拿下来放回托盘里。

男子声音沉稳,眉目刚毅,瞧上去英姿飒爽,霸气十足。

狄姜感觉到怀里的血玉扑通扑通地跳,心下了然:原来这便是新晋的贵子,龙茗龙将军了,确实是人中之龙,让人见了一眼便无法忘怀,佟掌柜的头顶才不过到他的肩膀,而他身边的女子便更显娇弱了,那就是龙茗的未婚夫人柳枝了?

只见柳枝身穿翠绿的衣裳,衣裳外披着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一看就知造价不菲名贵不已,指不定还是龙将军从哪个猎场上亲手打来的。但是任她的衣裳再是金贵,她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又哪来的传言中的三头六臂?

“柳儿,这里的金器都配不上你,我们去别家看看。”龙将军话语中充满了宠溺,与和佟掌柜对话时的态度截然不同。

柳枝更是柔弱娇羞,她点了点头,轻声细语道:“奴婢但听将军吩咐。”

龙茗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脑袋:“我说过多少次了,以后你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唯一的夫人,怎的这么久了还是以奴婢自称?怎的还是只会听旁人吩咐?”

“你是旁人吗?”柳枝面含微笑,又道了句,“你是柳枝的夫,柳枝听你的也是应当的。”

龙茗大笑了两声,执了柳枝的手向下走来。

二人说完,狄姜心中大悟,原来这就是柳枝的手段啊,好一个弱柳扶风、纤若无骨,真是惹人怜爱……狄姜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心下道:不过也只是惹人怜爱罢了,眉目姿态都只能算是中上之姿,配不上龙将军。

此时,只听身边的“武婧仪”一声冷笑:“你特意带我来看他们恩爱的?”

“巧合罢了。”狄姜耸肩,是耶非耶。

狄姜和“武婧仪”正说着,便听身前传来一声惊呼:“公主?!”

狄姜抬眼看去,便见柳枝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不,确切地说是看着身旁的“武婧仪”。

柳枝的笑容僵在脸上,面色苍白如纸。

狄姜见状,心中惊诧不已,直叹这又是一个会变脸的。

“柳枝参见公主,公主万福!”柳枝说完,“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公主!求您大发慈悲,成全我们!”

真是速度啊……狄姜与“武婧仪”皆是一惊,她下跪的速度之快,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柳儿,你干什么?快起来!”龙茗满目心疼,连忙去扶她,柳枝却接连推搡,坚决不起身。

“公主不原谅奴婢,奴婢就不起来。”

“武婧仪”尚在惊诧中,柳枝见她不搭理自己,便索性磕起头来,响头一个接着一个,直磕到人的心坎里。

柳枝道:“公主,我知道您有气,但是请您有气都往我身上来,不要责罚龙将军!”

“本宫何时要责罚他了?”“武婧仪”清醒过来,一脸莫名。

“那您怎会来此处?”柳枝快要哭出来了,急道,“若不是您知晓我们在此置办婚礼所用,您怎会来东市?您生下来就是千金之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奴婢从小就跟着您,对您只有一百万分的忠心,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而我只有龙将军了!求您看在我伺候您十年的分上,成全我们吧!”柳枝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那一副颤悠悠的模样,活像武婧仪平日便多有欺负她,才能让她害怕成这样。

狄姜听不太明白,不过见她左手上那一道猩红刺目的梅花烙印,只觉得煞是可怖……那一定是锥心裂骨的疼。

“柳儿,你快起来!”龙茗又去扶她,柳枝依旧拒绝,坚持跪着。

“武婧仪”见状,冷笑一声,淡然道:“呵,明明被退婚的是我,你这从犯兼受益人倒似比我更失意,天下哪有这个道理?你喜欢跪就跪着好了。”

“你求她做什么,辰皇早已应允,我的婚事我说了算!”龙茗很是激动,索性将柳枝一把抱起,那心疼的模样生怕她会在自己手中化掉一般。

美人如斯,梨花带雨,就连狄姜也不禁有几分心疼……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知道其中原委的话,她肯定也是要站在柳枝那边的。

狄姜回头看了看一脸坚毅的“武婧仪”,不禁摇头叹息,心中直道这二人的水平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啊……且不论这个“武婧仪”是谁,单看自己心头狂跳的血玉,也知道若柳枝向真的她请求原谅,只怕她会忍不住上去踹两脚吧,到时龙茗可要更加厌恶她了。

“公主恕罪,内子不太舒服,龙茗先告退了!”不等“武婧仪”回答,龙茗便径直抱着柳枝,大步离开了。

狄姜和“武婧仪”面面相觑,相顾无言。待二人走远看不见了,“武婧仪”才冷笑一声:“这就是昭和公主喜欢的男子?也不怎么样嘛。”

狄姜笑了笑,止不住地称赞:“龙将军高大英俊,器宇轩昂,一眼便知是人中龙凤,梅姐,你何出此言呢?”

“你果然知道我是谁。”阮青梅目光凛冽,神色恶毒。

狄姜点点头:“曾有过一面之缘。”当日新酿的梅花酒,正是救了她一命。

青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疑道:“你有鬼目?”

狄姜却只是笑,并不答话。不多时,闻讯而来的瑞安王爷便带着一众家仆来到了金器铺。看那风急火燎的模样,瑞安王爷定也知道武婧仪不是什么善茬,遇上龙茗和柳枝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乱子,所以才会如此疾色匆匆。等他走近了见“武婧仪”只是心气平稳地站在铺子里,这才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婧仪,你的身子还没好透,不要随便乱跑!”武瑞安关切道。

“皇兄!”阮青梅一见到瑞安王爷,整个人都像开了花一般贴上去,她很自然地挽起他的手,撒娇道,“人家在府里待久了闷得慌,只是想出来转转,这不有狄大夫陪着我吗?无碍的。”

“没事就好,下次可不要这样了。”武瑞安说完,看了狄姜一眼,向她点了点头。狄姜也随即朝他福了一礼。随后,他又对阮青梅道:“你身子还没大好,快些随我回王府吧。”

“好!”

“王爷请留步!”二人刚想离去,狄姜便叫住了武瑞安。

武瑞安回过头:“狄大夫有事?”

“没什么要紧的,就想问王爷一句,您可曾认识梨园的梅姐?前些日子刚红起来就自戕了的,阮青梅。”

“本王不认识。”武瑞安轻轻摇了摇头,眼中平静无波澜。

“是,狄姜随口一问,王爷莫要放在心上。”狄姜点点头,弯曲双膝,笑道,“狄姜恭送王爷公主。”

“嗯。”武瑞安很自然地离开了,阮青梅的面色却不是那般好看了。只见她目露凶光握紧了拳头,紧咬着下唇,回过头狠狠地剜了狄姜一眼,那眸子里的愤恨别提有多凶猛了。

“别忘了七日之约。”狄姜用口型道了一句,也不管她看没看懂,说完,便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往铺子走去,但狄姜明显能感觉到背后的锋芒一直到自己转进小路才消失。

“呼,吓死我了。”

“可不是,我一路都没敢说话!”问药拍了拍胸脯,显然也被阮青梅的眼神吓得不轻。

狄姜心有余悸,决定去卖茶的赵掌柜铺子里讨杯茶压压惊。

“掌柜的,我能说话了吗?”茶肆里,问药喝完,一脸可怜地看着狄姜。

狄姜“扑哧”一笑,道:“你还真能忍住。”

“掌柜的吩咐,我自然能忍住。”

“好吧,你说。”

“那我可直说了啊。”问药长舒了一口气,道,“掌柜的,我看瑞安王爷印堂发黑,步态虚浮,话语中底气不足,脚下更是有一枚通体墨黑的拘魂印,只怕是活不过七日啊……”

问药话音刚落,狄姜胸口的血玉便是猛然一颤。

“所以呢?”狄姜面不改色,问道。

“掌柜的你也发现了?”问药瞪大了眼睛。

“你都能看出来的东西,我会瞧不出来?”

“原是我班门弄斧了。”问药恍然,吐了吐舌头,“我还以为你们都只顾着龙将军和柳枝去了,只有我观察到了呢。”

“世野情事原是你最爱的。”狄姜纠正她,说完,又付了茶钱,便领着问药回去了。

见素医馆里,书香仍旧坐在桌边看书,连狄姜问药回来了也没注意到。狄姜也不打扰他,径直带着问药上楼回了房,随后便将武婧仪从血玉中放了出来。

“狄大夫,皇兄他真的要死了吗?”武婧仪看着狄姜,眼眸中带着几分她看不透的神情。

狄姜点了点头,并不打算瞒她。

武婧仪听闻后,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但神色看上去并不惊讶,倒像是一早就知晓了。

问药站在一旁,对于她的神色也很是困惑。

“你先去打听打听,梅姐究竟是怎么死的。”狄姜对问药说道。

“是!”问药闻言立刻来了精神,八卦什么的更得她的心。

“不用打听了。”武婧仪阻了问药的去路道,“梅姐是因我而死。”

“你?”狄姜转头,看向武婧仪,而她依旧是站得笔挺,任何时候都端足了公主的气势。

武婧仪点了点头:“她恋慕王兄,我以为她为了攀附权贵不知羞耻,便讽刺了她几句,本想让她知难而退,却不想她面子薄,当晚便寻了短见。”

“……”狄姜沉默了片刻,摇头叹息道,“你的身体可能拿不回来了。”

狄姜原以为她会哭,却不料武婧仪神色坦然,淡淡道:“一早就知道了,拿不回来也是本宫的命数。”

武婧仪的语气里平静无波,如一潭死水,这让狄姜很诧异。她见过无数临死前的人,无论是生人还是魂魄,无一不是哭天抢地,直叹自己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没有做完,不想生死大事于她这养尊处优的公主而言竟可以这样平静地诉说。

武婧仪:“本宫出生那日便有大国师为本宫算过命数,他也一直试图为我们改命,可他说,本宫命途多舛,看不到未来。”

狄姜恍然,原来如此。

狄姜:“公主节哀。”

“本宫不怕死,本宫只是懊悔害了自己亲皇兄,没想千防万防,防了许久的生死劫,竟是自己带给他的。”

“生死劫?”狄姜皱眉。

武婧仪点头:“国师曾预言哥哥活不过十七,十五日后,就是哥哥十七岁生辰。”

“倒也未必。”狄姜脱口而出,但下一秒她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

武婧仪眼睛放光,满含希望地看向狄姜:“狄大夫有办法为哥哥续命?”

“事在人为,他还没死不是吗?”

“怎样才能救他?”

“嗯……用旁人的命,一命填一命,此人还必须是自愿的。”

“……”武婧仪听完,又是很长的沉默,末了她才抬起头,“用我的。”

“你?”狄姜眯起眼,笑了笑,“你自身难保。”

“那有什么办法?”

狄姜摇了摇头,并不答她,转而吩咐问药道:“你明日送些老山参去瑞安王府,暂且吊住他的性命。记住,诊金往十倍收。”

“是。”问药点头,立刻下了楼去。

“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狄姜说完,不等武婧仪再多言便将她赶回不灭灯中扔出房去。她已经两宿没睡过好觉,实在是累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