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国民之权利
一、言论自由:监谤益谤,理无足怪。言者无罪,闻者以戒。
谨案:言论不外二种,一著述,一论议。孔子之作《春秋》,语多微词,两汉经生各尊所闻,未尝奉一家之言以为主,此说经之自由也。马迁作史,力陈武帝之非;班固著书,不讳元后之恶,此作史之自由也。周末九流并兴,各持一说,此著书之自由也。是皆著述自由之证。若论议之自由,征之古代,厥证尤多。昔夏代时,“遒人以木铎殉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及周代时,“士传言,庶人谤,商旅于市,百工宣议”,未尝禁人民之言论也。周厉王欲弭谤,召公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是论议自由不当受法律之限制。自秦定“偶语弃市”之律,人民言论始失自由之权。秦汉以后,文网益严,汉武时至定腹诽之罪,非惟无言论之自由,并思想而亦禁其自由矣!宋苏辙驳张安道“私议盛,朝廷轻”之说有曰:“诚使正人在上,与物无私而举动适当,下无以议之,而朝廷重矣。安在使下之不议哉?下情不甚通,此亦人主之〈深〉患也。”苏氏此言,深得孔子“天下有道,庶人不议”之旨。孔〔朱〕子亦谓“上无失政,则下无私议”,非禁庶人之议也。盖深明言论自由之公理者。
二、出版自由:言所言,笔则笔,版行之,告全国。
谨案:胶泥印书,始于毕昇;五经雕版,始于后唐明宗长兴三年。印刷之术古代尚未发明,所著之书非简册,则缣帛焉耳,然未闻以国家法律限之。自孔子著《春秋》,微言大义皆以口授,不著竹帛,以避时君之祸,此为出版不能自由之始。孟子言诸侯去周旧籍,商鞅、始皇先后焚书,汉代虽除挟书之禁,然武帝以《史记》为谤书,削景武本纪,亦出版不能自由之证。魏晋以还,五胡宅夏,如师彧修史于前赵,而刘聪焚之;赵渊秉笔于前秦,而苻坚去之;崔浩作史于后魏,而及身灭之,不第曹操禁孔融之集、宋禁苏黄之集、明禁高启之集,为出版之不能自由而已。中国不禁于出版之先,每禁于出版之后,说者遂据为自由之病。东西律凡书成,必由文部检定,警察以时保护其版权。新学、新理之书每年出版,多者至千百余种,可为自由矣。第东西重新书,中国重旧书。宋刻《太平御览》,明刻《永乐大典》,国朝自《图书集成》以外,钦定之本、御制之文,琳琅灿列,搜求遗书、官为刊校,而庋之四阁者,尤不一而足。谓所版多古人之作,则有之,谓出版之不自由,奚可乎?
三、集会自由:独学无友,孤立无群,依律集会,谁得与闻。
谨案:《周礼》士师之职,“掌士之八成”,“七曰为邦朋”。邦朋者,即近日东西各国之政党、民党也。孔子曰:“必有邻”,又曰:“以文会友”。荀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人非群不立,国非群不成,是古代未有集会之禁也。郡县以来,以立党为大戒。汉有党锢之祸,唐有牛李之争,北宋立党人之碑,南宋申伪学之禁,明季东林激成大哄,而集会不能自由矣。然东周之时,孔子弟子三千,聚稷下谈者千人;两汉时,聚徒讲学者动以百数;宋〈白〉鹿洞之会、鹅湖之讲,皆聚众数百十人;明代之时,四方之地讲坛林立,而徐华亭聚京官数千人,讲学京师灵济观,是辇毂重地,不禁立会矣。明季绍兴有蕺山讲舍,余姚有证人书院,甬上有五经会,而李二曲、孙夏峰诸儒授徒讲学、游处如市,末闻触政府之怒,伏横议之诛也。康熙初年,李刚主、万季野诸先犹在京师设讲会,是当时文网尚未严也。《周礼》,太宰以九两系民,“八曰友,以贤得民;九曰薮,以富得民。”以贤得民,即西人社会之意;以富得民,即西人公司之意。战国任侠,诸侯倚为轻重,至汉犹然,即《史记》所谓剧孟之来,隐若一敌国,足证古代民党得与政府相持。此皆结会自由之效。汉武禁游侠,人民重足而立,岂可以时君之私制而废流传之古义哉!
四、迁徙自由:人情在谋生,政策在殖民,徒禁迁徙何纷纷。
谨案:迁徙任令自由则可,迁徙而一无调查则不可。中国上古人民老死不相往来(见《老子》),封建之代交通渐密,迁徙遂繁。《礼记·曲礼》:“入境问禁,入国问俗。”其时诸侯各自为国,人民有往来之便。春秋之世迁徙自由,大抵为各国通例,战国其禁益宽,惟秦法以鸡鸣出客,又禁秦民归国不得载他国之客同归(见《范雎传》),秦民之迁徙者稍稍受法律之限制矣。然孟子对齐王曰:“使天下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安可以限制为常法乎?”《魏风·硕鼠》篇云:“逝将去汝,适彼乐国。”是人民有去国之自由。《史记》言商君治秦,诱三晋农人往耕,是人民有适他国之自由,然犹在诸夏耳。《史记·季布传》载夏侯婴曰:“今若不赦布,则布不北适胡,即南适越耳。”又考《汉书·西域传》言:“汉民往西域者,岁以千百计”,即远适异国,皆为法律所不禁。况汉于匈奴、唐于回纥,皆许入居内地,而元代色目散布各方,明代于西人来华者不悬异禁,又于中国得有治外法权,而交涉日益多。其视外人之限我华工政策抑何相反?此特放弃耳,乌足言宽大乎?大抵不分治不能实行警察,不实行警察不能清查户口,无论无以讥问外人,并华人之迁徙而莫能踪迹,不患不自由,特患太自由耳。
五、尊信自由:教无新旧,苟无妨乎国安,唯民心所自守。
谨案:学术至周末派别至庞杂矣,儒有八,墨有三,各尊所闻,各行所知,未闻各国之政府择一术以尊为国教,强人必从,且助之排斥异术也。学术虽与宗教不同,然儒、老、墨三家皆含有宗教之性质,是为尊信自由之时代。至秦皇坑儒,使人民之尊信悉出于一途。汉初儒术而外,如曹参、汲黯、田叔,信黄老之术者甚多。黄生信黄老,辕固信儒术,至争议于人主之前,是皆尊信自由之证。汉武虽辍百家,至东汉而谶纬之说风行,然桓谭、张衡诸人不信,力破朝廷之失,亦未尝强使从己也。六朝隋唐,道、佛二教陷溺民心,信徒颇众,与儒教抗颜行。然唐代虽崇佛、老,亦未尝不并重儒术矣。元世祖时,使诸臣受佛戒,廉希宪独曰“臣受孔子戒”,世祖无如之何也。至于明代,耶教入华,徐光启、李之藻等崇信如不及,从未设为厉禁也。盖中国不知教派之关繁治乱,一切听之民间,未尝规为法律以限之,独于白莲、天理、红阳、无为、八卦等教,惧其以众叛也,三令五申,禁之不遗余力,而时有窃发以酿滔天之祸者,则治权不分,警察不实行,误之矣!
六、产业自由:英国三大自由,田地居其一,不据法律不能夺。
谨案:所谓产业者,一为财物动产,一为土地静产也。中国古代人民财物有自主之权,土地无自主之权,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周礼·地官》有司市、质人诸职,凡人民所有之财物,皆得政府保护之特权。《左》昭十七〔六〕[9]年《传》,郑子产对晋韩起曰:“昔我先君桓公,与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杀此地,斩刈蓬蒿藜藿,而共处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恃此质誓,故能相保,以至于今。”足证人民之财物非政府所能侵夺,首当保护之者。惟田产则异,是上古天下之田归之天子,画井分疆,按亩以授民,与欧洲十五世纪农仆之制差同。故君民之关系皆农仆之制度,是以春秋时周僖取韦伯之圃、取编伯之室,夺子禽、祝贵之田;楚灵王夺许田;郑子驷夺尉止田;鲁闵公傅夺卜齮田。其时视民人无保护田产之特权,强有力者乃悍然攫取之而不忌。及井田制废,人得买卖,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乃人人得专其田产之权。井田不必治,民田不必乱,此亦时势为之矣。若宋代括秀州等田为官田,元代拨平江路田赐色目,明代凡贫民有田产者多为奸民,籍没而献诸权势之家,此无政者之所为,而不足为田产不能自主之证也。
七、家宅自主:英人有言,各人之家,各人之城郭,无违律强入而搜索。
谨案:自家族制度成而人民各私其家。《周礼·秋官》朝士职云:“凡盗贼军乡邑及家人,杀之无罪。”先郑注引《汉律》云:“无故入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人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辜。”疏云:“先郑举《汉贼律》。”按:此即今律所谓夜无故入人家,登时杀之勿论也。无故入人家宅,杀之无罪,所以保家宅之自主也。《诗·郑风·出其东门》小序言“民人思保其室家”,则以民当乱世,失家宅自主之权,故各思自保。嗟乎!国之不存,家将焉附!知家宅失其主权为可痛,盍先群力以保此国家之主权哉!
八、本身自主:人同此身,无贵无贱,若不违法,谁其敢犯。
谨案:西国人身自主之说,始于《民约论》之天赋人权,而中国《大学》“在明明德”,《中庸》“天命之谓性”,亦皆天赋人权之说。惟其重人权,故重人身之自主,《孝经》言“身体发肤不敢毁伤”,孟子言“民贵”,董仲舒言“人贵”,皆自主之证。有自主之权,故无轶出于政治之范围,常得自由。《礼记·儒行》篇:“儒者可亲而不可切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此尤本身自主之显然者矣。汉宣帝诏,郡国无罪之民不可妄逮,后虽无罪妄逮者甚多,而帝王下诏每以此为言。可见司法、行政之权操于一手,故官吏敢于轻犯自主。历观宪法所许,非法制所定不能拘捕,罪人非依法律不得逮捕、监禁、审问、处罚,以明人身自主之权,即中国无罪不妄逮之意。彼所以能实行者,以三法分峙耳。中国亦有三法司,而权限分而不专,寺权终压于部。又自阶级制兴,周籍罪人为奴,东周以敌国军民为俘虏而操贱役者愈众。秦汉以降,民多鬻身为奴。后世蓄奴益众而不能自主者愈多。英美各国不惜输款动兵,以禁贩鬻黑奴之谬,中国亦思古义而憣然哉!
九、书函秘密权:人不愿人之窥其密,即在政府不干涉、妄干涉之,即背律。
谨案:《春秋左氏传》载晋国盟词:“交贽往来,道路无壅”,即书函权不被侵犯之证。东周时,如叔向贻子产书(昭六年),子产贻范宣书(襄二十二年),鲁仲连贻燕将书,未闻有法律之干涉。自汉杨恽致孙会宗书,语涉怨讟致伏刑诛,是为政府干涉书函之始。然《中律》“凡私拆人之书函者,罪杖;惟匿名书概不举发者,与本人同科”,似亦与宪法之意相合。
十、赴诉权:无告为穷民[10],赴诉权久失,宪法所许裁判设。
谨案:《周礼》,太仆“建路鼓于大寝之门外,而掌其政,以待达穷者与遽令。闻鼓声,则速逆御仆〈与〉御庶子。”郑司农云:“穷谓穷冤,失职则来击此鼓,以达于主。”康成云:“穷者,谓司寇之属朝士,掌以肺石达穷民,听其词以告于王。御仆、御庶子,直事鼓所者。太仆闻鼓声,则速逆此二者,当受其事以奏。”小司宼“以五声听狱,求民情”,朝士“右肺石,达穷民焉”。禁杀戮掌司“攘狱者,遏讼者,以告而诛之”。先郑云:“攘狱者,拒当狱者也;遏讼者,遏止欲讼者也。”后郑云:“攘,隙也;遏讼,言不受也。”是周代之制,人人皆有赴诉权。汉制凡民间冤狱,得叩阍入告。鲍宣对簿,而太学生数百人皆举幡殿下,亦人民有赴诉权之证。唐麟德以来,侍御史分直朝堂,与给事中、中书舍人同受表理冤讼,是唐代人民犹有赴诉之权也。近世虽设刑部、大理寺诸官管理人民之狱讼,然人民有越诉者,皆设禁止之条(今州县公堂皆有“越诉笞五十”一条,言不经州县而上诉府道按察司也),而越诉不能自由矣。
十一、鸣愿权:赴诉者诉其所害,鸣愿者鸣其所利。
谨案:《周礼》,小宰“以叙听其情”;宰夫“叙群吏之治,以待宾客之令、诸臣之复、万民之逆”(先郑云:“复,请也。逆,迎受王命者。”后郑云:“反报于王,谓于朝廷奏事。自下而上曰逆,〈逆〉谓上书。”);大司寇“凡远近茕独、老幼之欲有复于上,而其长弗达者,立于肺石三日,士取其词,以告于上”(注云:“报之者,若上书诣公府言事。”);掌交“达万民之说”(注云:“〈说〉,所喜也。达者,达之于王若其国君。”)盖周代之制,自公卿至于庶民,凡有复逆,无不达于上,是人人皆有鸣愿之权。至西汉时,此权未失,故三老董公上言事之书,而娄敬诸人皆以布衣进策,文帝止辇受言。中叶以后,凡人民皆得上书言事,言事善者即待诏金马门,如严安、主父偃、贾山、梅福之流,东方朔且上书自荐,此皆人民有鸣愿权之证。盖许人民以各鸣所愿者,所以革上下不通之弊。《周易》以“上下交通其象为泰,上下不通其象为否”。《咸卦》曰:“君子以虚受人。”《韩诗外传》:“人主之疾十有二发,而隔居其一。”(隔者,即下情不上通之谓)《管子·明法》篇亦曰:“国有四亡:一曰塞,二曰侵。塞者,下情不上通。侵者,下情上而道止。”(房注云:“下情虽欲上通,中道为左右所止。”)苟人人有鸣愿之权,则民情悉能上达,隔于何有?古人集民使言,导民使言,有以哉!
十二、服官权:服官有定律,流品乃不杂,人人可官,不必人人皆官,异乎以官为业者。
谨案:《周礼》,乡大夫登一乡可任之人;遂师、遂大夫,登一遂可任之人;而遂大夫三岁大比,则帅吏兴甿。夫所谓可任之人者,即其有服官之资格者也。虽三代之时行阶级之制度,贵族在上位,平民在下位,然舜起于陶渔,伊尹起于农,傅说起于筑,太公起于屠钓,是服官不必贵族,卑贱之士亦得进身于朝。《公羊传》何注云:“古者王公之子孙,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庶人之子孙能积文学、正身行,则加诸上位。”是三代时人人有服官之权,不必尽属之贵族也。《礼·王制》:“命乡论秀士升之司徒,曰选士。司徒论选士之秀者而升之学,曰进士。升于司徒者不征于乡,升于学者不征于司徒,曰造士。”又云:“王太子,王子,群后之太子,卿、大夫、元士之嫡子,国之俊选,皆造焉。凡入学以齿。”又曰:“司马辨论官材,论进士之贤者而告于王……任定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足证古代人民凡出于乡里选举,及受学校之教育者,人人皆可服官。今西国之制,必列身议院及卒业学校者乃能服官,此尤西法之合于古制者。
十三、参政权:不宪政无代议,不代议无宪政,人得保其政权,国斯保其王权,无谓中国独不然。
谨案:所谓参政权者,一曰有被选之资格,一曰有选举他人之资格。考之周制,“司士掌群臣之版……以诏王治,以德诏爵,以功诏禄,以能诏事,以久奠食。”(注云:德谓贤者。食,稍食也。贤者既爵乃禄之,能者事成乃食之。《王制》曰:“司马辨论官材,论进士之贤者以告于王,而定其论,论定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太宰“以八统诏王驭万民:一曰亲亲,二曰敬故,三曰进贤,四曰使能,五曰保庸,六曰尊贵,七曰达吏,八曰礼宾”(注云:贤,有善行也。能,多才艺者。保庸,安有功者。达吏,察举勤劳之小吏也)。宰夫“正岁,则以法警戒群吏,令修宫中之职事。书其能者与其良者,而以告于上”(注云:若今时举孝廉、贤良方正、茂才异等)。乡大夫“三年则大比,考其德行道艺,而兴贤能者,乡老及乡大夫帅其吏与〔兴〕其众寡,以礼礼宾之。厥明,乡老及乡大夫、群吏献贤能之书于王,王再拜受之,登于天府,内史贰之……此谓使民兴贤,出使长之;使民兴能,入使治之”(注云:言是乃所谓使民自举贤者,因出之而使之长民,教以德行道艺于外也;使民自举能者,因入之而使之治民之贡赋田役之事于内也)。州长“三年大比,则大考州里,以赞乡大夫废兴”。党正“正岁,属民读法,而书其德行道艺”。族师“月吉,则属民而读邦法,书其孝弟睦姻有学者”。闾胥“既比则读法,书其敬敏任恤者”。司谏“以时书其德行道艺,辨其能而可任于国事者”。遂大夫“三岁大比,则帅其吏而兴甿,明其有功者,属其有地治者”(注云:兴甿,举民贤者能者,如六乡之为也)。足证当时人人有选举乡人之权,亦人人有被乡人选举之权。《墨子·尚同》篇云:“里长者,里之仁人,闻善而不善以告乡长,乡长以告国君。”明太祖时,令中外诸臣,下至仓库杂流,皆得举士,亦此制也。特当时所谓参政者,仅有行政之权,无立法之权耳。
一曰乡官。《周礼》太宰职之言曰:“吏以治得民。”而《管子·修权》篇亦曰:“乡与朝分治。”又曰:“有乡不治,奚待于国(朝指政府而言,乃中央集权之制。乡指町、村而言,乃地方分权之制也)?”是古代地方之分权几与中央之权相埒。而《周礼》地官之职,自州长以下有党正、族师、闾胥、比长诸职;自县正以下有鄙师、邻长、里宰诸官。又《汉书·百官表》所言,亦谓“县令、长皆秦官,掌治其县。万户以上为令,减万户为长,皆有丞、尉,是为长吏。百石以下有斗食、佐史之杂,是为少吏。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有秩、啬夫、游徼。”是乡官之制,秦汉犹存(按县令、长、丞、尉,皆政府所命之官。日本译西制所谓市、町、村,各长也。少吏诸官,大抵皆由众民推举,即西人地方各参事会之意)。北魏孝文时设邻长、里长、乡长之职,至隋文即位,尽罢乡官。试即乡官之义务,考之《汉书·百官志》,云“三老掌教化”,即西国建设乡学之意;乡师、轨长掌军旅,即西国募集军队之意;闾师、里宰征赋税,即西国征集租税之意;遂人稽民教,即西国调查户口之意;啬夫听狱讼,即西国司裁判之意;游徼、亭长禁盗贼,即西国警察保公安之意。此皆古代之乡官也。
一曰吏胥。《周礼·天官·序官》:“太宰卿一人……府六人,史十有二人,胥十有二人,徒百有二十人(注云:府,治藏。史,掌书者。凡府、史,皆其官长所自辟除。胥、徒,此民给徭役者,若今卫士矣)。”大宰“施法于官府,而建其正,立其贰,设其考,陈其殷,置其辅”(注云:正谓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也。贰谓小宰、小司徒、小宗伯、小司马、小司寇、小司空也。考,成也。佐成事者,谓宰夫、乡师、肆师、军司马、士师也。殷,众也,谓众士也。辅,府史,庶人在官者)。宰夫掌百官府之征令,辨其职,“五曰府,掌官契以治藏;六曰史,掌官书以赞治;七曰胥,掌官叙以治叙;八曰徒,掌官令以征令”(注云:治藏,藏文书及器物。赞治,若令起文书草也。治叙,次序官中,如今侍曹伍百。征令,趋走给召呼)。案周时百官府分职而治,公、卿、大夫、士为正吏,自一命以上皆命于王。降而府史,则犹今之书吏。再降而为胥徒,则犹今之差役,所谓庶人在官者也。乡官、胥吏者,皆古代人民之有参政权者,实占多数。又按西人有参政权者,一曰为本土之人;二曰有一定之年龄;三曰为不犯罪恶之人;四曰有一定之财产。若中国古代参政之民,其权限亦与此类。如汉高祖为沛亭长,爰延为外黄乡啬夫,乃本土之人也。如汉高三年令,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率众为善,置以为三老,择乡三老一人为县三老,与县令、丞尉以事相杀,即有一定年龄及不犯罪恶之人。此皆古法之合于西制者。惟汉代少吏,岁给禄俸(职皆百名),与西民有一定财产者不同。
十四、赋税义务:取一国财,办一国事,欲去其弊,莫如分治。
谨案:所谓赋税者,即人民纳财于政府之谓也。上古之时,人尽为兵,后世不能人尽为兵,乃纳财以免役。古皆以田赋出兵,故以兵为赋,此赋字所由从武。有田则税,无田则免。《周礼》:“太宰以九赋敛财贿。”注云:“财,泉谷也。赋,口率出钱也。今之算泉,人或谓之赋。”此计口纳赋之始。《管子·海王》篇云:“万乘之国,正人百万也。月人三十泉之籍,为钱三千万。”人口税固若是,其重欤!至汉高四年,制为算赋;十一年,令民岁纳六十三钱,以口数计。元帝时,令民七岁出口钱,盖所谓口钱者,即按口纳赋之谓也。后魏之制,有妻者为一床,派徭银六分;无妻者为半床,派徭银三分。汉代以降,大抵户口之赋与田土之赋并行,所谓人人有纳税之义务也(宋代岁赋,于公田、民田之赋外,另有丁口之赋。盖古代人尽有田,故尽有田赋,后世不能人尽有田,故丁口之赋在田赋而外。元明皆有丁税丁赋)。近世以丁银摊入地粮,于是田有税而人无税,议者咸以为赋税过轻。然民间田产出入皆税契一次,又牙行有税、当铺有税,此外小税多归商贾摊派,而徭役每重于士、农。是中国取民之制亦多与西法相符,其所以异者,则人民有纳税之义务未获相当之权利,且收税之权归于官吏而不归于议院耳。今浙江嵊县一县,每年钱粮归四乡绅民议价,以上下忙分缴,官虽贪而无从浮收,吏虽蠧而不敢滥征,推而行之,庶几分治之意欤!
十五、服兵义务:民兵扰,募兵耗,人人尽义务,国保家亦保。
谨案:《周官·小司徒》:“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上地家七人,可任也者家三人;中地家六人,可任也者家三人;下地家五人,可任也者家二人。”盖周代之民,舍老弱不任事者外,家家使之为兵,人人使之知兵,故虽至小之国,胜兵万数可指顾而集。又据《司马法》所言:“地方一里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甸六十四井,有甲士三人,卒七十二人。每甸之中以中地二家五人计之,则五百一十二家可任者一千三百八十人。”后世兵与农分,兵乃别于四民以外,于服兵之义务缺矣。近儒颜习斋云“以六字强天下”,曰“人皆兵,官皆将”,与西人籍民为兵之制合。又据《韩诗外传》诸书,则古代男子咸二十而应征,四十五而免籍。今西国兵制,凡民自二十以上,悉隶兵籍,朝暮操习者为常备兵;五年期满,退为豫备兵;又四年,退为后备兵;又五年,退为民兵;及民兵期满,始出兵籍。虽服兵之期限古代与西国不同,而其立法则相类,大抵六乡之正卒即常备军也,六遂之副卒即豫备兵也,羡丁、余子即后备军也。
国朝初用养兵,八旗绿营耗费而无用,改募兵。又以募兵无用,参练兵卒。以募兵练兵相持,而均归于敝,将欲复民兵之制乎!人已忘服兵之为义务,新安折臂之翁,石壕捉人之吏,诵者流涕。计惟合募兵、民兵之制而变通之。中国成丁之人何啻一二百兆,势不能尽签以为兵。募土著之民之愿为兵者,而以常备、豫备之制编之,先限学龄,广小学。今人人出于学堂,朝廷一以尚武为政策,而令应募者恍然于义务之宜尽,以当兵为乐,不徒以当兵为荣,庶无敌于中外乎!
[1] 伯伦知理( Bluntchli Johann Caspar,1808-1881),欧洲著名宪政研究学者,其国家理论和法学理论对民国时期的中国学界多有影响。——整理者注
[2] 《诗经·小雅·六月》有言“王于出征,以匡王国”,又《诗经·国风·无衣》有言“王于兴师,修我戈矛”。——整理者注
[3] 《孟子·梁惠王下》:“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参见〔宋〕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2年,第221页。——整理者注
[4] “《逸周书》”为“《国语·周语》之误。参见《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第127页。——整理者注
[5] 《礼记·王制》:“爵人于朝,与士共之;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参见《礼记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第325页。——整理者注
[6] 《尚书·盘庚》:“……诞告用亶,其有众咸造,勿亵在王庭。”参见《尚书今古文注疏》,中华书局,1986年,第232页。——整理者注
[7] 西汉昭帝始元六年开盐铁会议。——整理者按
[8] 《礼记·王制》:“冢宰制国用,必于岁之杪。五谷皆入,然后制国用。用地小大,视年之丰耗。以三十年之通制国用,量入以为出。”参见《礼记集解》,第337页。——整理者注
[9] “昭十七年”为“昭十六年”之误。——整理者按
[10] “无告为穷民”,典出《孟子·梁惠王下》,大义为“无依无靠,穷困的人”。参见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第218页。——整理者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