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陷囹圄
“今我市检查院指控被告人江送,与人发生口角,继而斗殴,致7人重伤死亡,其犯罪事实清楚,犯罪证据充分,指控罪名成立。辩护人提出的,被告人江送有正当防卫情节,本院予以酌情考虑。现依照刑法相关条例规定,判决被告人江送犯故意伤害、杀人罪,判处其有期徒刑八年。休庭!”
法官冷漠地念完判决词后,法槌重重一敲,将江送的思绪敲回现实。
江送脑中一万个问号!
我没死?
是在作梦吗?
但是背上那股火辣辣的疼痛却很真实,那是开庭前,刚从医院苏醒的江送,因过于困惑而磨蹭着不上庭,被押解人员的警棍抽的。
而且,
江送低头看了看戴着手铐的双手。
右手健在,完好无缺。
江送茫然四顾,瞧见旁听人员中,妈妈鬓角凌乱双肩耸动,正在掩泣,爸爸一只手轻搂妈妈肩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背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佝偻。
一众亲朋好友皆是面露痛惜与无奈。
司警拿警棍敲了敲被告位的栏杆,一边将江送双手扣到背后一边凶神恶煞地说道:“走了!回牢房!”
江送爸爸抬起头,脸色一片平静,但眼中痛色无法伪装。
“阿送,好好改造,爸妈在,你的家永远在,等你回来。”爸爸磁性的话声中带着鼓励。
妈妈一直哭。
“老弟,爸妈有我照顾,你照顾好自己,里面……唉……”法庭禁烟,大哥叼着根未点燃的芙蓉王,欲言又止。
妈妈一直哭。
“你真的是送怂狗吗,班级野炊,你连鱼都不敢宰,居然杀人了?无伤七杀,什么概念,风头要盖过开膛手啦!不过人家开膛手至今逍遥法,你则光速下狱,吗的,八年牢呀,你才大三,真不敢想象以后的人生,噗哈哈,对不起,但是你的发型真的很别致。”爱看片的大学室友老张一顿叽叽歪歪口无遮拦,眼框微红。
妈妈哭得更大声了。
唯一真正冷静的,是戴着一幅无框眼镜的班长老窦:“我会组织同学清查此事,争取帮你翻案,我们随时会来探监,你千万安守本份,别搞监狱风云,现实不是电影,搞不过的。”
见众亲至此,江送心中抽痛,脑袋嗡的一声,终于意识到,他要去坐牢了!
每当逢年过节,家族团圆,家中长辈,族中老人总是对年轻人谆谆告诫,不要碰灰线不要碰灰线。江送都心不在焉,不以为然,认为这种事离自己很遥远。
况且有些天灾人祸,即使做足了防范于未燃的工作也不能避免,就像有无知无畏随心所欲的宇宙全王,手握万能遥控器,对着你随手一按,把你的人生切换到另一个莫名其妙的频道,没有理由。
江送不是悟空,这世上也没有“阿全”,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江送只能以懵逼之态逆来顺受。
他这小半生一直循规蹈矩,离“犯罪”最近的一次,还是那个罪魁祸首的理发店里,自以为是的“搞黄色”,未遂。
怎么剪个头发,把自己给剪进去了?
江送疑惑、惊怒、迷茫、狂躁,最多的是恐惧,许许多多的场景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凶狱警、黑老大、尖牙刷、禁闭室、缝纫机、采石厂、臭马桶、硬床板、湿被褥、肥皂掉了、人体蜈蚣……
江送鼻子一酸,突然脑袋一热,侧身撞开司警,哭着跑向妈妈:“妈妈不哭啊,不好看。”
二十年来,江送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一样如此渴望妈妈的怀抱。
被撞司警惊怒,一个跨步向前,伸手抓住江送胳膊往后扯回,把江送颈背往下压住,口中恶狠狠道:“胆敢藐视法庭纪律,挑战司法威严!再闹我不客气了!”
江送脑中一片混乱,哪里听得进任何言语,只身体不停扭动,他素来锻炼刻苦,蛮力极大,此时一番扭动,差点挣脱压制。
司警手脚略微慌乱,也不等同僚帮忙,扬起手中警棍直劈江送后脑勺。
江送脑袋一震,一股热流渗过头皮,经过太阳穴流进江送眼中。
一片通红中,江送看到瘦瘦弱弱一米六出头的妈妈面目狰狞,有如择物而食的初春饿虎,目眦俱裂,低吼着跳将过来,一口死死咬在司警强壮的前臂,双手成爪不断抓挠司警颈部面部!
女子柔弱,为母则刚。
她用她的方式告诉在场所有人,你敢在我面前伤我儿子!
司警吃痛,一只手压制江送,另一只拿着警棍的手左右晃动,意图甩掉咬在上面的女人,但人的咬合力可是握力的两倍!
更何况咬在上面的可是一位护子心切的发疯母亲。
司警见甩不开女人,手臂剧痛裂脑,心中狂性大发,已是不顾后果,右腿往后微微伸直,一记泰式上顶膝直击江送妈妈腹部。
一声轻微的闷响。
江妈妈松开了嘴,痛得捂着肚子呕出酸水。
司警怕她再起发难,直接又是很用力的一脚正蹬将江送妈妈蹬向旁听席没有人的一侧。
已经红了眼的司警还想追击,同僚已经扑上来将他按倒在地。
大哥、老张、班长等再也呆不住,口爆国粹,手抄铝合金坐椅,准备冲开拦着他们的其他司警,誓要当场将打人司警砸成肉酱、挫骨扬灰!
爸爸赶紧查看妈妈伤势,充忙打开手机播打了120。
江送已被其他人员制住,只见他缓缓立起身,全然不顾双手被反关节压制,只听“咔咔”两声,他双肩关节脱臼,但站得笔直。
一双染血的眼眸,如同看死人般斜盯打人司警,江送嘶哑说道:“我记住你了,接下来的八年,我希望你好好过活,多陪陪家人,八年之后,你将见识地狱。”说完竟又要移动脚步。
兴许感觉到一丝江送漠然表相下暴动的戾气,言语中的冰冷之意呼之欲出,压制他的司警汗毛直竖,心中微惊。无奈之下,按了按手中警棍首端几个按扭后,但见末端开始有蓝色电弧不停闪爆。
江送无视警告,面无表情,继续移步。
持棍司警叹息一声,电棍点在江送肩井。
江送浑身一颤,一阵麻意从肩井传遍全身,麻意瞬间化为痛意渗入全身百骸。
仿佛听到全身每个毛孔都在哀嚎,感觉每寸肌肤都在撕裂,每个脏器都在沸腾。
那是人类绝对无法凭空想象而出的疼痛。
江送眼前的通红逐渐化为一片白茫茫。
……
……
“啊!”
江送猛然惊坐而起。
他又一次梦到六年前法庭上的那一幕。
父亲的背,大哥的烟,表妹的泪,老张的眼框,班长的眼镜。
以及母亲的呕吐。
一棍之怨。
一电之痛。
伤母之疼。
江送木木呆了一会,犹豫着要不要下床。
天微亮,露微凉,入秋了。
眼前是如同死水一般的人工河,垃圾遍布两岸,有风扑面,带来一股腥臭味。
江送出狱后已在此人工河边住了一月有余。
屋是用破烂编织袋围成的,床是工地废旧的上下铺铁床,被是几件还算厚的碎皮褪色大衣。
江送挠了挠发痒的头皮,左瞧右瞧,眼神是二十六岁少年不应该有的空洞。
倒不是他在监狱里受到极大的委屈而导致他少年气的泯灭。
恰恰相反,虽然小磕碰不断,但总体来说狱中生活还算平稳,狱中之人其实对他挺客气。
一方面是狱警们并不像一些电影中那样徇私枉法、扭曲变态,他们一般都很公正严谨,奉公执守,他们对得起那身警服,只有极个别的,言语上会对罪犯不甚尊重。殴打囚犯的现象则完全没有。
另一方面是他无伤七杀的凶名,镇住了那些外强中干,只知欺软怕硬,比较会惹事生非的人。真正的大佬们都在沉着气,努力的淡化自己,只在心中谋划一切。而且江送与其中某类他认为是真正人渣的罪犯保持着绝对的距离,比如毒贩子、人贩子、强奸犯、叛国犯。
还一方面,他是所有人中年龄最小的,大家都把他当小弟弟一样看待。
犯人中的大部分其实骨子里并不坏。
比如有一位是海军中将,入过维和部队,后于亚丁湾索马里剿除海盗,回家探亲时因为酗酒驾车,撞到人,但他没有意识到撞到人,直接开走了,被判醉驾逃逸致死。
又如一位开饭店的大叔,因为某富家公子在学校霸凌他女儿,他打了那个公子哥一顿,坐了一回牢,出牢后发现女儿疯了,他杀害公子哥,故意在抛尸时被老婆发现,老婆把他举报了,他束手就擒,死缓。
又有比他大五岁的创业青年,因为结婚彩礼压力,走上电信诈骗的不归路,诈骗金额大得令人咋舌,他经常当着江送的面抽自己嘴巴,骂自己是畜生。
还有挪用公款给父母治病的高管人员;因为连续三天不睡觉做抢救手术导致重大医疗事故的医生;因为资料有误而挖断军用电缆的工程项目经理……
这些人全部罪有应得。但江送听了他们的故事,只觉得胸闷。
这些人统统告诫他,不要再进来,再进来就揍死他。
而江送的事透着古怪,说予他们听后,他们没有怀疑其真实性,甚至没有一人觉得不可思议,只说,出去后查个水落石出。
于是,因为表现良好而提前两年得到释放的江送第一时间就跑到当初的理发店去查找蛛丝马迹。
但是六年过去,当时的理发店早已不复存在,发生江送七杀事件后,有关部门彻查此店,却发现那个店面居然不在官方资料库中,仿佛凭空出现一般,根本找不到主人,有关部门只得将其充公,后来法拍出去,变成现在的“吵什么”酒吧了。
当初判定江送是杀人凶手的证据之一就是理发店中满布江送的指纹,证据之二是当时店里有监控视频,视频中确是江送仿佛手持短刃将寸头男等七人,尽皆割喉。
那个视频江送在服刑期间就看过,那是班长、老张他们拖关系弄到后,去探监的时候给他看的,他们还一起探讨了里面的不合理之处,整个视频掐头去尾,人工痕迹明显。
江送得到假释的消息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不知该怎样面对故亲旧友。与探监不同,没了厚厚的防弹玻璃阻隔温度,没了传话声筒伪装颤抖,就这么暴露赤裸的自己,江送怕一秒破防。
刚出来的一两天,他游荡在街,只觉人群都在对他指点,小朋友说“老师”,他把“老”字听成牢,青年情侣说“下雨”,他听成下狱。
他仓皇逃离闹市,一直逃至这条快被人遗忘的肮脏人工河旁,心才静下来。
看着满目垃圾,闻着腐烂腥酸,他莫名感到一种共鸣,很般配,江送想,安家吧。
暂时安顿下来后,他整天无所事事,惶惶终日不知何所往,最后泡在“吵什么”,从早到晚。
他只点能充饥的糕点,从不喝酒。
即使如此,积攒了六年的那点可怜的劳改费,很快消耗殆尽。
他盯上一家便利店。
他戴上口罩。
第一次,他抱起满满一堆高热量零食,往收银台丢下最后一枚硬币,撒腿就逃,留下破口大骂的老板。
第二次,他准备了一个袋子,往里面装上洗发水沐浴露牙膏牙刷,往收银台上一放,假装要结账,拿着扫把挡在门口的老板尴尬的一笑,以为自己错把江送当江送。结果他真的是江送。趁老板放扫把时,江送拎起袋子就跑,气得老板将三公分粗的扫把柄狠狠折断。
第三次,江送又饿了,例行公事,抱起零食准备开溜,却见老板坐在收银台,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向他丢了一包烟。江送嘴巴一抿,他不抽烟,他将烟丢了回去,走了。
第四次,江送又饿了,他又抱起了一堆零食,出店时,看到老板趴在收银台睡觉,旁边是一个大塑料袋,袋中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高档面包,和水果,这个店不经营水果的。还有几张百元大钞,一张便签,签上画着一个滑稽的小人,小人边是大大的“加油!”。
江送怀中的零食落了一地。
他空着肚子回到洒吧,心如死灰坐在最昏暗潮湿的专属角落。
正是这一天,一个怪老头,一瓶酒,一碟果,两个杯,从此,江送成为好酒之人。
应该不会再请我喝酒了吧。
江送想起老头被自己打得头破血流的样子,有点后悔。
他抬头望着苍茫灰天,何去何从啊,他心里压抑得直想狂啸。
当是时,一坨黑灰的东西突然遮住他整个视线。
“哟!在哭哇。”
就着晨光,江送渐渐看清了眼前那坨东西,一张褶皱横生的老人脸。
是那老头!
江送心中一惊,他很明确自己刚才环顾了四周,并无他物,这老头什么时候出现的,还离他如此之近,口中喷出的酒臭都要把他的脸熏入味了。
“哭雷楼谋!老子打吹欠打的!”江送往向一缩,警惕的盯着老头。
“哈哈,有趣。”老头顺势坐在江送的铁床上,“我听你说过,你住人工河边,我找了二十公里才找到这,不错,曲水环抱,玉带缠腰,远眺视奎虎,近驻倚玄武,真会选地方,就是有点脏。”
“记性这么好,滚回家啊,来找老子干毛!”江送没好气,一顿言语冲撞。
老头不以为意,“你不好奇吗,你不激动吗,我是李白吔!”
江送手抚额头,大声叫道:“现在大白天,咱能不做梦吗!”
老头有点悻悻,摸了摸鼻子,“好吧,你要是对李白不感兴趣,那么,理发呢?”老人有点得意的期待着江送的反应。
江送瞬间坐直,瞪着老头,江送从未与老头说过自己的过往,更没说过理发店的事,那是他如鲠在喉的痛,是他的逆鳞,如今若老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他必将他揍到住院。如今的他已不再是怂狗送,耳濡目染,六年时间足够他习得一身痞气。
老头缓缓站起身,背负双手,俨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然后转过头:“你平时都在哪嘘嘘?很急。”
江送压抑怒火,愤愤指向一个地方。
听着有力的巨大哗啦声,江送额头青筋现形,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老头放松完后,在老旧唐装上擦了擦手,又回来原来位置,背负双手,面朝人工河。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贯休之作,好诗啊。”老头微微叹息,仿佛忆起往事。
江送打人的冲动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是这句诗,当时自己冲进理发店念的就是这句诗,这老头果然知道点什么!
江送心中激动,努力调整自己逐渐粗重的呼吸,他怕惊扰到老头,打断到他说下去。
老头不理会江送的躁动,只缓缓向前伸出右手,阳掌向上,有如探手取物未得之状,口中嘿嘿说道:“看好了!这才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老头发须衣物无风自动,脚陷河边硬沙,平伸的手指弯曲成抚顶之势,微微一招,但见河面一汪清水拔河而起,往老头手心飞去。老头左手一转,掐剑诀,剑指右手劳宫,右手无名指中指再屈,成三山诀。悬浮于右手上方的那汪水团慢慢化成一柄晶莹水剑。
老头轻喝,右手迅速化诀为掌,雷霆般往前一推!
顿时气劲以老头为中心炸裂而开,江送的“家”瞬间不知被吹到何方,盖着的“被”也随“家”而去,只余被江送特意加固的铁床在狂风中摇摇欲散。
江送手抓铁床被吹得嘴皮子乱掀,心中震撼得无以复加,位于老头身后的余波威力尚且如此凶猛,真无法想象前方到底是何景象。
他心一横,顶着烈风强行睁眼,看到前面一道巨大的水幕横亘天地间!
水幕高达四五十米,底部是黑黄的淤泥,再下面才是坚硬的河床,竟是有长达三百余米的河段,河水连同淤泥被整个抛了起来。
紧接着是河对岸一声天震地骇的巨响!
水幕轰然落下,江送不顾溅得脸生疼的泥沙,看向对岸,看到曾是小山包的对岸,此时已然是一个深达数十米的巨大深坑!
望着眼前的一切,江送嘴巴仿佛被塞了一个透明鸡蛋,他含着这颗蛋进行着数种表情变换,种种皆是震惊。
“唉,必竟不是本人绝学,依葫画瓢,未得精髓,没能控制好力道,见笑了。”老头对江送的颜艺表演非常满意,嘴上说见笑,举手投足都是凡尔赛。
“我,我我我,卧,槽?”江送口不择言,这老头,是真的!
“欢迎来到新世界,我的少年。”老头哈哈畅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