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梦醒时，回到我身边吧

即便把耳朵紧紧地贴着地板，压得耳朵生疼，我依然没法从阿尔维·穆尔先生家的门缝中看到任何东西。

“阿尔维·穆尔先生，”我说，“您还在吗？”

“我正帮你拿书呢，埃拉！”他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苍老又沙哑。

“门为什么打不开了？”我问。

“我用钉子和木板把门封上了，这样，谁也没办法再从那扇门进来。我用钉子把那条路封得死死的。”

“但是，阿尔维·穆尔先生，要是着火了怎么办？”通过门下的缝隙，我看见他趿拉着的拖鞋。然后，我坐起来，使劲揉了揉酸痛的耳朵。

“要是着火了，我就办个烧烤派对。别担心，当援军赶到这里，整顿这条街的时候，我会把门打开的。”阿尔维试图把书从门缝中塞出来，但是书太厚了，他根本不可能做到。他重新拿起书，嘴里咕哝了几句，然后把它从书脊处撕开，一分为二，再从门下面的缝隙里塞过来。只有拿到另外一半后，我才能知道他借给我的到底是什么书。很快，带着封面的那一半也从门下的缝隙塞了出来。封面上，有一片黑色的水花和一片红色的水花，看起来像一摊血。黑色的“蝇王”[1]二字，透露出恐怖的气息。

“你读过这本书吗，埃拉？”阿尔维先生问。

“没有。”我一边回答，一边捡起被撕成两半的书，试图把它们合在一起。

“太好了。等你读完，让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阿尔维先生说。

“谢谢您，等援军来了之后我们再见面吧。”我答道。说完，我便重新回到楼梯上。我一次能跳两英尺[2]，一步接一步，二十二步就能跳到我家那层了。不过埃默里的短裤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我每跳一次，都得用手紧紧抓住裤子，防止它掉下来。爸爸把埃默里的旧衣服给我穿，把我以前的衣服全都打包扔掉了。他说，我现在已经长大了，虽然有些衣服还合身，但是很多已经小了，不能穿了。所以，我现在穿的都是埃默里的旧衣服。

这座老房子只有三层。阿尔维·穆尔住在楼上，诺塔·曼图住在楼下，我们家在中间。家里有我、爸爸、埃默里，还有三条狗。但是，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们家还养着狗狗。家里还有妈妈，但她现在不在家。诺塔·曼图人很好，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头顶时常响起的噪声，因为狗狗们的爪子总会在地板上挠来挠去。

我打开门，一群跳跃着的毛球伸着舌头，围了过来。我挨个儿摸了摸它们毛茸茸的脑袋，跟它们一一问好，又把脸颊埋在三个毛茸茸的大头中。然后，我告诉爸爸，阿尔维·穆尔先生把他家的门用木板钉死，封了起来。

爸爸笑了笑，继续忙活他的事了。他打算把一些电线插进一个旧的曲柄发电装置中——这是从一辆电动自行车上拆下来的，但是这些电线放在厨房桌子上很久了，已经有不少被啃噬的痕迹，根本不可能用于发电。“援军？他在等待军队的救援？真应该有人去告诉这个老头儿，军队正在匍匐前进，所以，澳大利亚不会有援军来的！”爸爸说。

“我们是不是应该把他救出来？”我问，“万一着火了怎么办？”

“我不确定把门钉死是不是一个坏主意。我的宝贝贝儿[3]，这个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了，如果我们还想活下去，必须……”

“学会如何用脑袋走路！”我喊道，替他补上了后半句。因为，这句话他不知说了多少遍。

爸爸揉了揉我的脑袋。上周，他用自己的剃须刀给我剃了头发，直到现在它们还又硬又扎，而且异常地短，我看起来就像是变苍白了的埃默里。

“你拿了一本什么书？”他从我手中拿过那本被撕成两半的书，翻来覆去地看。“噢。”他说着，笑容逐渐从脸上消失了。

“怎么了？”我问。他打算把这本被一分为二的书放到书柜最顶端的架子里，他觉得放在那里我肯定够不着。

“这本书不适合你读。”他说。

“那些适合我读的，我都读完了。”我说，“这栋房子里，根本没有留下什么适合我读的书。”

“是的。不过，这本书不行。它对你来说太恐怖了。”

“但是，爸爸，”我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如果这本书太恐怖，我就停下来，不读了。”

“亲爱的，家门外面，这个世界已经支离破碎了，你不需要再读这些内容作为消遣。”

“那我可以读吗？”埃默里的声音从他的卧室里传出来。

爸爸的眼睛正看着我，没有回答埃默里。有时候，埃默里会故意说一些话，让人和他争论。但不是对我说。他从来不和我争论，因为我是他的小妹妹，他是我的大哥哥。不论任何时候，他总是照顾我。

“我可以读吗？”埃默里又问道。

爸爸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猫着腰，藏在了沙发后面。爸爸又瘦又小，他总能把自己藏得好好的。

马鲁奇是一条黑色的大狗，它跟在爸爸身后。沃尔夫也想跟过去，但是留给它的地方不多，所以，一条蓬松的棕色尾巴露了出来，左右摇摆着。爸爸朝我挥挥手，示意我也藏起来。我躲在一把扶手椅背后。不过，当熊仔跑过来舔我的脸时，我张开双臂抱住它，把它也围在了这里。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一听就知道是埃默里光着脚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因为他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回答他。他一路小跑着来到休息室。

“我看见你们啦！”他喊道。

然后，爸爸猛地跳出来，大声喊道：“狗狗叠罗汉！”说着，他抓住埃默里，一把把他摁在沙发上。埃默里大叫着扭来扭去，我和爸爸，还有两只大狗迅速地压在了他身上。听着埃默里的哀号，我们不禁笑作一团。我迅速地跳了下来，因为我的重量可比两只狗轻多了。我溜到后面，又重新压了上去。

尽管马鲁奇试图把埃默里从最底下救出来，但是它只能够得着一条穿牛仔裤的腿。它咬住埃默里的裤脚，想把他拖出来。

我们滚到一边，埃默里从沙发上滑了下来。马鲁奇依然没有松口，死命拖着他在地板上滑行。

“小奇！”埃默里一边叫着，一边抓住自己的牛仔裤，防止自己继续被它拖着走。

“它救了你！”我喊道，“好样的，小奇！”

这下，它松了口，不再拖他的裤脚了。没想到，它竟围着埃默里跳了起来，好像在告诉他，它是最棒的狗狗。不过，它确实是最棒的狗狗。我张开双臂，环抱着它粗壮的脖颈，把脸埋在它柔软的皮毛里。埃默里也这么做了。

“轮到你了，大呆鹅！”埃默里说。他抓住我，把我拎起来，扔到沙发上，自己则重重地跌坐在我旁边。狗狗们见状，争先恐后地跑过来，压在我们上面。爸爸也过来了，扑通一下挤在我们边上。

爸爸大笑着说：“我们是呆鹅一家！”

但是这次，我没有笑。因为没有妈妈的家，不能算是家。“等鹅妈妈回来，我们才能算得上呆鹅一家呢！”我说。

埃默里却说：“鹅妈妈是小人书里的。”

“我说的是我们的鹅妈妈，就是妈妈。你真是个呆鹅！”

我用胳膊肘顶了顶埃默里，他像个虫子似的蠕动起来，好像根本停不下来。他嘟囔着说：“不是我妈妈。”爸爸的眉毛向上扬了扬，意思是嫌他太吵了。

“现在整个城市都停电了，为什么妈妈还不能回家？”我问爸爸。妈妈的工作就是保障电力运转，这也是她当初离开家的原因。但是，如果停电了，她就应该能回家了。

“我猜她肯定在回家的路上了，我的宝贝贝儿！”爸爸回答。说完，他用瘦削的胳膊环抱住我。尽管他的胳膊很瘦，但是充满了肌肉，他的怀抱依然那么强壮。“现在，横穿城市的路被堵上了，因为各个区域之间的门已经关闭了。不过我相信，妈妈一定有办法回家。”

“但是，她要怎么回来呢？”我问道。这个城市已经被划分成许多区域，因为所有的食物都消耗完了，补给必须运送到每个区域的大门口。那天，只有那些不是基础工作人员的人才能离开工作岗位。所有的医生、护士、警察、电力公司工作人员，已经连续八个月没有和家人团聚了。而且，三周前，整个城市停电之后，就连电话都打不通了。

“你了解你妈妈的，”爸爸说，“也许，她正驾驶着一辆太阳能装甲车，在街上粉碎垃圾呢。”

我被爸爸的话逗乐了，就连埃默里也笑了起来。妈妈确实是这样的，她总是在设计什么，幻想什么，永远在工作。这也是为什么当爸爸还在学习煤炭发电的时候，她就已经早早地进入太阳能领域工作了。后来，妈妈接管了爸爸的工作，他们就是这样认识彼此的。他们总把这个故事讲给我们听。我想，他们是在提醒我们，永远要向前看。但是，埃默里认为，这个故事听起来让爸爸显得有点蠢。不过，爸爸在家里的工作做得特别棒。他会修理老式电器，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和埃默里，尤其是埃默里的妈妈把他送到这个城市生活后。爸爸比妈妈更会和孩子们相处。妈妈从来不会放慢脚步，哪怕只是出去玩一会儿。

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都想着，妈妈今天肯定能回家了。但是，每当夜幕降临，我准备睡觉时，窗外的喧闹声就会越来越大，那是街上失控的人群在呐喊。我多么盼望第二天梦醒时，妈妈会穿越混乱的世界，回到家，回到我的身边。

注释

[1]英国现代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戈尔丁创作的长篇哲理寓言小说。（如无特殊说明，本书脚注均为编者注。）

[2]英美制计量单位，1英尺=0.3048米。

[3]埃拉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