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吹小凉山》:1950:真武山下,马边河畔
1949年初,国内形势已是天翻地覆,旧政权崩溃在即。中原大局虽然已定,但西南局面仍然复杂多变、波诡云谲。
这年6月,年仅15岁的马边少年喻学翰成了一个活跃人物,他在马边中学里加入了“中国民主青年同盟”,这是川东地下党的一个秘密外围组织。
同时参加这个组织的还有他的女同学陈金英,而推荐人是他们的老师肖文郁。肖文郁并非马边人,他是躲避到马边的。1948年,川东地下党遭到了破坏,危急之中,川西地下党负责人找到校长李伏伽,然后这年秋天肖文郁秘密到了马边中学任教,担任12班的班主任。喻学翰、陈金英正好就在这个班。
肖文郁到了马边中学后,继续从事隐蔽战线工作,组织学生办壁报,教学生唱革命歌曲。“他向我们讲授俄国十月革命,传播马克思列宁主义。同时还宣传当时解放战争的进展情况,特别是淮海战役,告诉我们蒋家王朝即将覆灭。”喻学翰说。
事隔七十几年,在乐山城郊的一个养老院里,我见到了身体尚健朗、已满88岁的喻学翰老先生。在摆谈的过程中,他又唱起了当年肖文郁教他们唱的一首插秧曲:
山那边哟 好地方,
一片稻田黄又黄。
你要吃饭 得耕地哟,
没人为你当牛羊。
山那边哟 好地方,
穷人富人都一样。
大鲤鱼,满池塘;
织青布,做衣裳;
大家快乐喜洋洋。
喻学翰出身于贫苦家庭,其母朱焕云带着三个姐姐劳动,就供养他一个读书郎,因为家境困难,“一遇到饥荒缺粮,还要靠向大地主周海清家借粮度日”。他的同学陈金英也出身穷苦人家,后来过继到了马边城里姨孃刘祖珍家,家里是“卖清油的”,还算殷实。她小的时候,养父陈方义曾在成都读过书,参加过学生运动,这对她有一定影响。
后来,肖文郁在马边中学的活动引起了当局的注意,很快就遭到了追查,当局派人荷枪实弹去缉拿他。1949年6月,校长李伏伽掩护肖文郁撤离马边,并安全回到了成都。临走时,肖文郁给喻学翰留下了联络地址:成都程记书屋。
1950年1月,解放军来到了马边。马边中学校长李伏伽借小说《曲折的道路》中的故事,讲述了这段历史,其实他塑造的校长“邝自莘”就是他自己。在小说中,“邝自莘”是最早带着学生去迎接解放军的人。李伏伽在书中这样写道:
部队刚到那天,简直是倾城出动。邝自莘也带着学生到河边去迎接。船刚一靠岸,从船头上跳下一个高大的士兵来,张开双臂,像飞蛾一样扑向他,拉着他的一双手直摇,又是笑,又是问好,弄得他手足无措。这个先头部队就是第三连,后来连部就住在中学,而且那个像飞蛾一样扑向他的人,就是三连靳连长。
喻学翰当时非常崇拜这位开明的校长。他回忆说:“李伏伽在马边的威望很高,治校很严谨,有口皆碑,培养了很多人。我当时是他喜欢的学生。他反对包办婚姻。那时候我家里让我回去结婚,我坚决不干,家里就要断绝供给。但李校长支持我,让我勤工俭学,给学校扛米,然后在伙食团吃饭。”
虽然肖文郁老师在学校待的时间比较短,但在马边留下了“火种”。1950年后,喻学翰、陈金英都参加到新政府的工作中去,喻学翰很快就去了玛瑙乡(今属马边民主镇)武工队,成了革命的“一把尖刀”。而当时他最早接到的一个任务就是要去平叛暴乱,消灭“大刀会”。
过去,玛瑙乡是马边最为复杂的地区,地处马边、屏山、雷波三县交会之地,商贾云集,但也是大烟和土匪的老窝。
刚刚翻过年,天气仍然寒冷。1950年1月20日,解放军的第十军三十师九十团二营就浩浩荡荡开进马边,宣告“马边解放”。这也是李伏伽小说《曲折的道路》的写作背景,而书中那个“三连靳连长”,其实就是这个营先头连的连长。
2月15日,第一任县委书记兼县长张绍先到任,两天后就在城区召开了群众大会,宣布马边县人民政府成立,马边历史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
但就在这个时候,暴乱出现了,马边城岌岌可危。带动暴乱的主要是抗建垦社,它一直是支不容忽视的武装力量,靠种鸦片牟取暴利,年产大烟的货殖达30万两之多。它依靠小凉山的偏远称霸一方,俨然是个独立王国。此时,抗建垦社总经理吕镇华纠集了4000余人,准备攻打马边县城,形势迫人,一时间乌云密布。
解放军迫于形势,决定主动撤离,以诱敌深入。吕镇华旋即进入马边城,但仅仅在两三个月之后就被解放军围剿,5月下旬便逃到了石角营(今屏山县新市镇),伺机卷土重来。7月,吕镇华的主力部队再次被击溃后,他在逃往屏山县大红岩的过程中被生擒。是年8月,张绍先重返马边城,而这一次才意味着马边真正掌握在了新政权的手中。
值得一说的是,这段历史,李伏伽先生几乎是完整地反映到了他的小说《曲折的道路》中。李伏伽是名进步人士,在1949年就与王昌泉等人组织了“新民主主义解放社”,积极参与了马边的和平解放工作;但当时的形势错综复杂,在解放军战略转移,叛匪占据马边城后,他只好躲进大山里,然后又努力寻找解放军,而这就是《曲折的道路》中的主要故事。但在“文革”中,这部小说成了“大毒草”,被当成四川文化界的黑典型来批判,其荒唐让人匪夷所思。正如小说标题所揭示的意义,定义那个时代的唯有“曲折”二字,但李伏伽在当时是满腔热忱的,是极其真诚的,他渴望着迎接一个新的世界的来临。
但叛乱势力并未全部歼灭,“大刀会”就是其中之一。
过去,“大刀会”是一个民间秘密结社团体,以练武聚义,号称刀枪不入。加入“大刀会”,即可获得护佑,有自卫身家的目的。但“大刀会”常常为地痞恶霸把持,迷信色彩严重。就在解放军进入马边时,“大刀会”还四处放言他们是金刚之身,“打不进,杀不进”,猖獗一时。
就在喻学翰去玛瑙乡之前,发生了一件惊人血案,“大刀会”把屏山县中都区区长杀掉了。
这件事迅速在边区传开,同时被杀的还有区上的几名工作人员。此时的玛瑙乡上早已是人心惶惶,笼罩着一层恐怖的气氛。
“那是秋天,山里雾气蒙蒙。这天,我同队长和承俊一行八人组成的武工队开始进入玛瑙乡,沿途小心翼翼,拉开距离行军,随时准备战斗。我们都是全副武装。我特别喜欢枪,背的是两百发子弹的串带,手提一杆捷克枪,好精神!”喻学翰说。
到了玛瑙乡后,武工队与三十师八十八团二营五连的解放军会师,对“大刀会”进行了围剿,收缴枪支两百多支。10月9日,即召开了千人群众大会,将抓获的“大刀会”总头子周顺清执行枪决。
刑场上还镇压了一批土匪恶霸,喻学翰也亲自上了场。
“我拿着枪走上去,‘砰’的一枪,那个人就倒下去了。我当时很好奇,不是说刀枪不入吗?”
他枪毙的是“一贯道”点传师任绍仙,她的丈夫是玛瑙乡的舵把子。把大大小小的匪首枪毙后,“大刀会”就土崩瓦解了。
那些跟着跑的人全部进行自新登记,收缴大刀三百多把,玛瑙乡剿匪行动圆满完成。
后来,张绍先觉得喻学翰工作积极,就调他当自己的机要秘书。从那时起,喻学翰就跟着他干,所有机要文件都要通过他的登记之后才转给领导。张绍先虽然是马边的第一任县长,实际上当时也才24岁,非常年轻。
“他是河北清河人,个子高高大大,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进军大西南的时候,在三十师八十八团当供给处处长,1949年冬任马边第一任县长。我18岁那年当他的机要秘书,为他收发存中央、西南局等的机密文件,并传达他的指示。”
在当机要秘书的时候,喻学翰还要跟着领导到处跑。当时马边没有公路,到外地要翻山越岭,县里养有几匹马,平时的交通工具就是马。那时,领导开会外出都是骑马,通讯员和秘书就跟在马屁股后跑。
“那时候人年轻,浑身是劲。有一次我到乐山去学习打字,一天走了180里山路,连走带跑,当天就赶到了沐川利店。”喻学翰说。
实际上,由于刚刚解放,加之道路险阻,马边仍然是个非常闭塞的地方,而且路上还有游匪出没,让人提心吊胆。那几年还发生过不幸的事,当时马边的茶叶技术员赵启智是个年轻女同志,外出去学习,为了赶路,她选择走近路,结果在黑荡子遇到了土匪,不幸被抢劫杀害。
天下甫定,百废待兴,土地改革运动、镇压反革命运动接踵而来,让每一个人都身陷大变革的风云翻滚之中。一个刚刚从学校走进社会的年轻人,面临的是一个扑面而来的大时代。
“马边城里突然就来了很多人,到处可以看到新面孔。开始是南下干部,他们来担任区一级干部,后来才陆续一批一批分来其他的工作干部。”
这些刚到马边的新干部的生活,在刘正兴先生《回顾在马边生活的点点滴滴》一文中有真实的反映:“干部都是供给制,穿灰军装,吃饭不缴费,每月每人发二万零七百块钱(旧币,相当于后来的二元零七分)。我每月需邮费四到五角,另外就是用于买肥皂、香皂、牙膏等用品。有时晚上饿了需要加餐,就去公园门口买两个玉米粑,一分钱一个。很长一段时间,机关多无正规食堂,桌子摆在屋坎边,八人一桌,没有凳子,都站着吃饭。遇到开大一点的会议,由于人多,桌子不够用,就把碗放在地上,或站或蹲,围成一圈就餐,大家从无怨言。”
通过这段话可以看出当时的真实生活,但这些年轻干部的工作热情是非常高的,他们怀着一腔热情,每天工作常常在12个小时以上,是“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
一切都在纷乱中重建,但人心并未稳定。马边地处凉山彝族聚居区,过去一直实行的是“娃子”(奴隶)制度。一听到解放,一些当年被捉去的“娃子”就逃跑了,去投奔共产党军队。但为了有利团结和保证生产,新政府并不鼓励“娃子”逃跑,而是采取说服、调解、赎回的办法,逐步解决,妥善地处理一些民族间长期存在的复杂问题。但毕竟社会已经变了,新政府明确规定不允许再蓄奴,也不得再抓“娃子”。
整风运动在持续,“反动派”纷纷被清查了出来。1952年5月,马边县公安局的案头上就出现了一份通缉令:
逃犯杨映松,别名杨霖,年五十二岁,男,富顺人。现职业盐摊贩,住泸州市小市镇,曾任伪军团、旅长反动职务,“五反”运动中拒不坦白,于本月十三日逃跑。该犯身穿蓝布衫,青布裤子,脚穿草鞋,身长五尺,体肥,光头。请各地转饬所属,严密注意,缉拿归案法办。[1]
过去,马边城里也有“四大家族”——董、王、陶、蒲,他们是马边的大户人家,房田连片、家财万贯。但在改天换地的暴风骤雨前,所有的旧秩序都被打碎了,他们面临的是狼奔豕突的命运,而其中以王瑞儒最为典型。王瑞儒曾是马边县副参议长,在当地是有权有势的人物,解放军进入马边前他参加了叛乱活动,当上了川滇康反共游击队副师长,想继续抵抗新生政权进入马边。后来,他在马边城后的真武山一带负隅顽抗,其人马最后是被消灭在了“城西南大炮台附近”[2]。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新生政权面临着两大任务:一是清剿国民党残余势力,以稳定天下;二是要恢复正常的生产秩序,开启新的社会生活。而后者在马边的历史进入1952年时,特别是经过了土地改革以后,似乎更为重要。
值得一说的是,由于是彝汉杂居之地,马边的彝族一直以强大的家支制度统治着田土和人丁,并以绝对的阶层治理来划疆为域,牢牢地控制着小凉山地区,所以土地改革要在这一地区推行有其艰巨性。当时政府考虑到这一特殊性,决定在马边划分地界,循序渐进地实施土地改革。具体来说就是以马边河为界,先在东岸汉族聚居区的九乡一镇开展,而马边河西岸的社会环境相对复杂,大部分属于彝族聚居区,则采取灵活措施,延后到1954年才推行。
太平乡(后改为镇江庙乡,撤乡后并入马边下溪镇管辖)就属于延后开展土地改革的地方。
1952年5月,马边太平乡召开了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有六百多人参加,场面颇为热闹。这个乡位于县境北部,是1951年才建立和命名的一个乡,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翻身乡”。
在这一次农代会上,工作组提出要搞一个“千户百组十村丰产竞赛”活动的计划,“以劳模为核心,互助组为基础”,其目的是“提高生产产量,支援消灭帝国主义”。“多产一粒粮,就会多消灭一颗敌人的野心。”[3]
会上,每个村评出了丰产户的典型,全乡共找出红苕丰产户四户,苞谷丰产户八户。但是,一些丰产户颇为不安,不想成为典型,因为他们存在不少顾虑,认为丰产后不仅要多缴农税,而且可能“提高(阶级)成分”。于是,工作组的人就耐心给他们做思想工作,说丰产是指每亩地上多产了粮食,是精耕细作的结果,并没有增加土地的面积,所以也就不存在因为粮食多了而被划为富农、地主的情况。问题搞清后,人们的心里好像亮堂了许多,“六十多个代表都大笑了起来,决定把丰产竞赛精神传达给农民兄弟”[4]。
在这次农民代表大会上,“为了把敌人消灭完”,经过大胆的检举,揭发出了“地主恶霸五人,恶霸匪中队长十二人,匪分队长九人,舵把子、伪保长、村长二十人,匪首六人,惯匪三十四人,共八十六个敌人”[5]。
也是在这一年的5月27日,马边县人民政府公安局开展了“清点、追查、罚没反革命财物”并归公入库的行动,彻底扫荡了“剥削阶级”[6]。
土地改革如火如荼,几年之后,马边河东岸“人口为26693人,其中农业人口26261人。共有土地40023亩,人均分地1.524亩”;马边河西岸“受益农民共40572人,共分土地107326亩,人均2.64亩”[7]。
1954年初,张绍先调到了凉山工作,结束了他在马边四年的工作生涯。就在他走之前的1953年12月,喻学翰、陈金英这两个一起走向新社会的年轻人,通过自由恋爱结婚了,而证婚人就是张绍先。
那天在养老院里,喻老先生给我看了一张老照片,是他们夫妻俩与张绍先夫妇的一张合影,时间大概是在20世纪80年代。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喻学翰、陈金英这对老夫妇一直工作在马边城里,在马边生活了一辈子,可以说他们就是1950年后马边70多年历史的见证者之一。
在喻学翰的印象中,过去的马边城就是沿河的一条独街,从北门到南门不过里许,一旦洪水漫上了岸,水就从南门灌到了北门。但就在这个小城中,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而那个当年的少年就恰逢其时地走进了其中。
1950年,马边这座明朝末年诞生的边城又一次经历了沧桑的历史巨变,但在小城的旁边,山还是那座郁郁葱葱的真武山,河还是那条蜿蜒流过的马边河。
注释
[1]1952年5月9日,乐山公安处治安0578号文件通缉逃犯杨映松,原件存马边彝族自治县档案馆。
[2]王传猷《对川西南军区游击总队活动的点滴回忆》。
[3]1952年5月21日马边县太平乡《一九五二年第一届乡农民代表大会总结报告》,原件存马边彝族自治县档案馆。
[4]1952年5月21日马边县太平乡《一九五二年第一届乡农民代表大会总结报告》,原件存马边彝族自治县档案馆。
[5]1952年5月21日马边县太平乡《一九五二年第一届乡农民代表大会总结报告》,原件存马边彝族自治县档案馆。
[6]1952年5月27日马边县人民政府公安局《关于清点、追查、罚没反革命财物造册上报的通知》,原件存马边彝族自治县档案馆。
[7]《马边彝族自治县志》,成都: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