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福寺 樱 千手观音

有一种愚笨的樱花，四季常开。除了盛夏和严冬的那几天，它几乎在一整年里盛绽，荒诞极了。

K擦拭着额头的汗珠，露出了呆滞的神情。在一片新绿中，掺杂着鲜红、朱色以及艳丽的橘色和紫色。那花哨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踯躅[1]，终于在此时凋谢了。初夏阳光照耀着的大福寺里，只有樱花依旧盛开。踯躅的配色恶俗得像是有人刻意为之，宗派始祖上人的立像高大得直抵屋顶，草坪上雕塑的造型则令人不禁联想到抽象艺术。近来，不知寺内是否已经破罐子破摔了，竟在常绿树的枝干上缠绕起了霓虹灯的电线。等到黄昏时分，一整天的暑热逐渐散去，前来参拜的善男信女们可以同时观赏这反季的樱花和明灭的灯饰。

不知为何，宝物仓远离正殿和热闹的商店，坐落在难寻的寺院深处。

“我又中了奖券。我真的经常中奖呢。”同行的姑娘不断嘟囔着，单手提起脱下来的草履放入了鞋柜中，“赠品固然不错，但中了奖，就又不得不送大家礼物了。真是让人苦恼。”

与简朴的出入口相比，宝物仓内却出乎意料地宽敞。二手、四手、六手、十八手、十一面、千手，各式等身大小的观音像依次向深处排开。它们是由红色扁柏材质制成的，一看便知是现代雕塑。除了正殿里的那一尊秘佛[2]无法透过格子窗看到外，这里的一切都清晰可见。可惜这个地方没有窗户，只能依靠电灯照明，行路有些许昏暗。

“观音像的脸好漂亮啊。可是礼物该……”

K没有理会说话不得要领的点心铺姑娘，从一尊托着腮的一面二臂坐像前走过，来到第二尊立像面前。

喋喋不休地谈论美学和造型之类的话，那已经是更年轻的时候的事了。但连像样的论文都写不出来的他，没什么正当的理由回到这里。只是，一到气温升高、新芽萌生的时节，K便有些心绪不宁。樱花看起来就像载着恶性发热病菌的云朵。他以为那不过是自己的过激反应，但不久后他真的患上了气管疾病。待大病初愈，他便有了去竖有旗帜的参拜道散步的想法。同行的伙伴一向任他挑选，恰巧这次他路过点心铺，也就趁便叫上了点心铺的姑娘。

四手观音摊开掌心的手和结印相的手优美地浮在半空，肩头自然地舒展，没有任何碍眼的重复。

“事故发生时，西卜来山分裂成了左右两座。”

无论在宝物仓的哪个角落，热闹的讨论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似乎有小部分人事先知道宝物仓仅在春秋开放，此外也有零星前来参观的游客。

一眼望去，这些雕像似乎没有个性与意匠，垂下眼帘的脸庞也与普通人相仿——这些二手坐像与四手立像并排陈列，更深处则摆放着观音像。这些雕像均出自同一雕刻师之手，是为了供奉而集中制成的，因此雕像的面容、服装上的褶皱和透珑镂刻出来的光背[3]都毫无二致，令人想用“复制”（copy）一词来描述。

“听说，之前有人看到山在发光。”

“从前的状况也很糟，那时候来的可是松材线虫。”

“唉，哦哦松材线虫，是虫子对吧。”

“采石场发光……”

石材店的老板逃去做温泉疗养了，那声音接着说道。

从六手观音联想到昆虫当然是不对的，K忆起论文中他也早早删去了这一部分。与寻常的八面六臂观音不同，这里的观音前臂轻垂，背后的两对手臂如同触角般伸向前方，交错结成手印。

“你也不拿着提盒，就到这里来。”

突然搭话的是个年纪稍长的姑娘。点心铺的姑娘似乎是先察觉到了，用手帕擦拭汗珠，欠身向她寒暄。她们都有各自的同伴，因此对方很快就离开了。但这次偶遇也令点心铺姑娘垂下了头，脸颊泛红。

“我本来是可以让出奖券的，可是她执意不肯领。”姑娘轻声说着，满面愁容。

“她一定是想让我为难。”

这番言论可以不必理睬，K暗忖。

古代的佛匠怎么看都像是对增殖的佛像过度沉迷，他们对均衡的造型心存执念，K一边这样想，一边望着一尊一面十八臂观音。距离最后一座观音还有将近一半的路要走，那座观音像的千手几近化作光背。只见眼前的一面十八臂观音以两肘为起点，手持轮宝、莲花、镜、斧、剑等诸多物件。五指姿态各不相同的十八只手，如虚空的花朵般簇拥盛开。观音像的每一个手掌均比脸庞要稍小些，不重也不轻，似花朵也似昆虫，在空中簇拥成群。

水果提篮，红豆饭，以及装满红豆饭的木盒倏忽在K的心头涌现，是因他回忆起桥头那家三层楼的点心铺总铺。K为了买干点心，走进铺子。他想到近来火总是难点着，那么想必也很难加热蒸笼，馅料的制作也会变得很困难吧，但玻璃柜里却贴出“蔷薇调布”等玩笑般的新商品名字。

“消防队最近很闲呢。”

店主不紧不慢地搭话道。

姑娘同K约好晚上再会，便转身离去。她正要去社里帮忙。姑娘离开的方向有着闪烁的、恼人的新绿色旋涡，还有不合时宜地如云朵般盛开的樱花。那里似乎正好位于群山连绵的西北角。在其中一座山峰的山脊线上，送电塔排列成细小的剪影。此时分明是山峰因茂盛的绿意而变得饱满丰腴的时节，却仍清晰可见山间如一根针般竖起的白色采石场。——夜里，K又开始干咳不止。和式点心铺的多惠已经回家了。K仿佛被多余的白色电气石粉包裹着，身体在黑暗中不停挣扎翻滚。K梦见了那采石场所在的电量过剩的山峰，山如同甲虫张开鞘翅般裂成两半，又微妙地叠合起来，分列左右。

注释

[1]杜鹃花。

[2]出于信仰的理由，平时不公开的佛像。一般被置于佛龛内。

[3]又作后光。指佛像、佛画中的神佛背后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