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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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闻名

次日,鸡还未叫,我便起床了。

洗漱打扮,收拾妥当。

最后一次,将我房间里的一切整理了一遍。

我一手挎着个小包袱,秀兰婶握着我的手,运喜哥帮我提着那只藤箱,送我到村口。

一路上,秀兰婶不忘叮嘱我,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记得按时吃饭,天冷了要及时加衣,不可陌生人面前露财,到了记得托人捎个信回来。

秀兰婶有着一双农家人粗砺的手,干燥而温暖,我的手被她的双手紧紧握着,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话,不一会儿,她眼圈红了,“唉,你一个姑娘家,要走那么远的路,我真是不放心哪。”

我握上她的双手,想起平日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喉头也有些哽咽,安慰她道:“秀兰婶,我会照顾好我自己,你也要好好珍重。待燕子姐从城里回来,替我跟她说一声吧。”

她点点头,用手背擦擦眼角。

走到村口,便见杨彦站在路的一旁,我向他一笑,走过去,打了个招呼:“阿彦。”

他向我颔首,“我来送送你。”

我和他并肩走在前头,一时间,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说起。

“阿彦,如果,如果我此去没有找到回去的方法,我,”我停顿一下,“我想我会回来找你的。”

他听我这样讲,神色有些复杂,眉目间掠过一丝挣扎,末了,只是道:“此去千里,山遥水远,人地生疏,你一定要好好保重,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低下头去,瞧见他的襕衫下摆被晨时的露水沾湿了大半。天色渐亮,他今日着了一件竹青色的衫子,袖口处还有我去年替他缝补过的痕迹。

西方的天空上,还挂着几颗闪闪放光的星子,稀疏的缀在窈蓝的天幕上,迟迟不肯离去,而东方的天空,已是一片莹白,泛着一丝粉红的霞彩。

我回头看着这一片村落,鸡已啼过两遍了,有些人家已经升起了炊烟,这一日,于这些人家来讲,似乎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于我,却是逝者不可追了。

我们走到村边的大路上,三福已经套好了车辕,在那里等我。

想起与杨彦相处的过往,这个让我在孤立无助时会想到的人,以后的征途上,便没有这样的人可以让我信赖了。

阿彦,我自此一去,前路渺渺,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路在前方等我。

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不知是否还能再见。

我心头生出了眷眷不舍之情,很想上前去抱一抱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运喜将我的箱子放在车上,又叮嘱了三福一番。

东方的天空里,一轮金日腾空跃起,光华普照大地。

不能再耽搁了。

我登上马车,坐在车缘边,手扶着栏板,看着我身后的阿彦和运喜夫妇,抬起手,向他们挥了挥。

他们也向我挥了挥手。

三福扬起鞭子,啪啪地催着他的马儿,马儿吃痛,嘶鸣了一声,四蹄扬起,向前方奔去。

我看着路口上离我越来越远的三个人影,在这个秋日的清晨,周身都镶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舒爽的晨风扬起了我的发丝,我的长发,在风里自由的飘荡。

蔚蓝的天幕下,薄薄的云层如鱼鳞一般,整齐的排列占满了大半的天空,鸟儿在高处恣意翱翔般旋,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已是入秋,山间的溪水哗哗地流过我们车边,时而能看见几尾银白的鱼儿,山坡上的色彩更加绚烂,红橙黄绿蓝白紫,一路逶迤撒开,好像一场缤纷的盛宴。林间的鸟儿啁啁啾啾地唱着,好像是这场派对的交响乐合唱团。

车前方的三福似被这热闹感染,亮开嗓子,唱出了一首山歌,“家乡的山歌哟喂,青青的山来绿绿的水,家乡的酒啊哟喂,能把人醉在里头呀子喂……”

三福以前也常常在村里唱歌,是村里对歌的一把好手,此时他嘹亮的嗓音一打开,惊得林间鸟儿呼啦啦飞起一大片,扑腾扑腾朝四面八方飞去。

金色的阳光穿过层层树林,仿佛给他的歌声也镶上一层金色,明亮而温暖,我的心情顿时也好了一些。

到了平川城外的码头,我便跳下车,拿上行李,与三福告辞,并托他代我跟秀兰婶说一声我到了汴州会托人捎信回来的。

我提着行李向码头走去。码头边,挑担的,推车的,卖吃食的,光着膀子抗着扁担等活儿的,人来人往。

我到的时间正好,打听到还有两刻钟便有一艘船要驶往下游仓州的仓平,此刻这艘船的艄公正在岸边招徕客人,我走过去,问清楚行船的路线和时间,付过船钱,便跳上船板,走入船舱。

船舱里倒是十分宽敞,可容纳三四十人,此刻已坐了将近一半的人,我走过去,在一位抱着小孩的大姐旁边,拣了个空位坐下,将行李在脚边放好。

不断有客人登船,不一会儿,船里差不多都坐满了,艄公进来点了点人头数,走到舱外,一声吆喝,便开船了。

我仔细观察舱中的旅客,贩夫走卒,士绅僧道,不一而足。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多是粗布的平民模样,也有一些穿绫罗的。

船行得还算平稳,周围的船客不一会儿就互相搭讪,打开了话匣子,一时船内夹杂着各种方言的说话声,问候声,笑骂声,小孩的哭闹声混成一片。大家很快就熟了,看样子其间不少人都是常常坐这条航线,有的人曾经在这艘船上打过照面。

看着这热闹烘烘的场面,我不禁想起了以前乘坐火车时,和车上的旅客聊天的场景。大家彼此并不相识,因为一张车票,坐到了一起,说着自己走南闯北的经历奇闻,嗑着瓜子,切橙子吃,彼此照应,下车的时候帮彼此拿着行李,走出车站,然后互道一声珍重,便各奔两头,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正想着遥远的前尘往事,这时,有个少年模样的商贩,胸前担着一堆零食,从船舱的另一头走过来,在人群的夹缝里穿梭自如,一边吆喝着:“盐粒花生,五文一包,酒腌青梅,六文一包。”

我看着他的模样,想起了从前火车上推着窄窄的铝制小推车,里面盛满了火腿肠,方便面和雪碧可乐的乘务员大叔。看来不论时空怎么改变,有些东西,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想到这里,我不禁会心笑了一下。

我对面的一位满面络腮胡须的大叔拦下那少年,“给我来包花生。”一边从怀里摸出几文钱,递给那小贩,一边抱怨道:“怎么又涨价了,上次还四文钱一包呢。”

那厢里小贩一手接过铜钱,将花生递给胡须大叔,一面笑道:“四文?那是去年的价呢!”一面又向前面的船客兜售他的零食。

胡须大叔打开纸包,吃了两颗花生,又从包袱里摸出个酒囊,拧开盖子,咕咕灌了两口。一旁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人大概与他相识,打趣他道:“金二宝,你又偷酒喝,回头仔细你媳妇再拿扫帚撵得你跑三条街。”一旁的几个人听了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胡须大叔也不以为意,呵呵笑了两声,“没喝几口,再说,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会知道?”说罢,又拿起酒囊喝了两口,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一壁又自言自语道:“我明明记得上个月这花生才四文一包,这么快就涨了一文,真是。”

旁边的一位秃顶的大叔接过话茬,“这船钱不也涨了么,我五月份坐船才十七文到仓平,这会儿就涨到二十文了。”

那面皮白净的年青人道:“哼,岂止是这船钱,听说货运的船只船钱都涨了两成咧!要不他仓平庄家的生意怎么越做越大,你数数,这绵水上十条船里头有七条都是他庄家的。”

“可不是?”我斜对面的一个身材微胖的老伯听我们这头说得热闹,也转过身来接着说:“听说有人也想拿到官府的许可在这河上做买卖,可是楞是没成。”

“那是为何?”胡须大叔来了兴致,问道:“我府衙里的朋友说只要递个申单,交足银子,在这水上开条船挺容易的呀。”

那老伯一笑,摸了摸他唇旁的两撇胡须,道:“须知那也想做买卖的不是别人,乃是笃阳的卫家。你想那庄家,虽不能说是手眼通天,但哪里肯将这大大的好处让与别人。听说为了这绵水上的通航权,庄家给朝廷的东南水师捐了五艘战船呢!”

听到这里,一众人茅塞顿开,那秃顶大叔一抚大腿,“难怪呐。我一拜把子兄弟就在那东南水师里的廖奇锋大人麾下,听说朝廷发不出军饷,有些兵油子就把那退下来的战船自己劈了,拿去当木头卖了!”

那白面青年听了,啧啧摇头,“东南水师,要钱没钱,要兵没兵,要说我朝的军队,那还是铁虓军最最厉害。”

铁虓军?我好似在哪里听过。

众人一听铁虓军这三个字,顿时也来了精神,那秃顶大叔问道:“你说的莫不是名震关外,十一年前连拔赫满十四城,从无败绩的铁虓王师?”

“正是!”那白面青年大概对铁虓军的颇为熟悉,满面得意,如数家珍起来,“五年前赫满来犯,忠烈老侯爷率铁虓军七个师横扫漠北,平靖边关,一时威震万里,不料老侯爷连拔七城后在战场上遭人暗袭,重伤不治,马革裹尸还。那赫满头头乌尔达达本以为从此便可反败为胜,哪知老侯爷的六公子,虽说他从小便是在脂粉堆里长大,却临危受命,接过统帅的大印,带着铁虓王师,又连拔七城,杀得赫满虏军片甲不留,逼得那乌尔达达最后在漠莱河边跳崖投河而死。铁虓军大胜凯旋,圣上龙颜大悦,王师班师回朝那天,整个天都万人空巷,全都挤到铁虓王师要经过的朱雀大街两旁,一睹王师的风采。小侯爷世袭爵位,被封为忠勇侯,铁虓军大受封赏,个个都连胜升三级咧。”

白面青年将这段往事说得有声有色,好似曾亲历过一般,又好似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将这段往事讲得铿锵顿挫,唾沫横飞,周围的几个人个个听得目不转睛,津津有味,众人思绪已从这狭小的船舱里飞到了千里之外的大漠战场,仿佛亲眼看见了那血染征衣,金戈铁马的豪气干云般的场面。

那胡须大叔最先回过神来,从怀里掏出一把花生塞在嘴里嘎嘣嘎嘣嚼了,问道:“我说兄弟,你咋知道得这么详细?”

那白面青年老实回答:“我堂兄便在那铁虓军中做校尉,当年是抽签服役,唉,若是我被抽到,也可以亲眼见识我天朝王师的风采!”说着,自己一面也满面恨恨,又一面无限神往的样子。

秃顶大叔道:“我也听说过当年铁虓军漠北大胜,凯旋回京的盛况,听看见的人讲,那小侯爷可是个神仙般的人物!”

“噢,如何个神仙模样?”众人一听这八卦,顿时有来了兴致。

白面青年嘿嘿一笑,道:“听铁虓军里的老将士讲,那小侯爷的五个姐姐个个生得如花似玉,小侯爷刚入铁虓军,就有人在背地里暗笑他长得像个娘儿们。可有道是虎父无犬子,那小侯爷偏不服气,能文能武,一个人带军奇袭擦擦花儿,围歼赫满大元帅图鲁布才,在军中立起了威信,到老侯爷战死时,他在军中的声望已是如日中天。听见过的人讲,忠勇小侯爷在马上那风采卓然之姿,绝不亚于老侯爷当年的样子。”

“哦!”周围的人听的入神,皆众口一词地发出一声唏嘘。

又有人问:“那小侯爷现今如何了?你可知道?”

我心中暗觉好笑,暗叹人类的八卦精神果然源远流长,泽被甚广。

那白面青年摇摇头,此时坐在我身边的一个矮胖的小伙子此前一直没机会插嘴,此时得了空档,便抢着向众人说道:“那小侯爷已封了什么王,皇上在汴州赐了他良田千顷,还赐了座大宅子呢。我亲姑姑就在汴州,绝计错不了。”

汴州那地,物产丰饶,富庶繁荣,人杰地灵,好山好水,想来能在那里置块田产都是不容易的。

众人此时听了,一时又是艳羡又是神往。

船舱里众人一个个天南海北的胡说海吹,艄公不许船客走到舱外,怕出危险,大家只能在舱里呆着,凉爽的江风呼呼灌到舱内,倒也不觉得憋闷。

舱中女客不是很多,想着在这个有着男女之防的封建社会里,我还是在公共场合少说为妙。一旁的大姐倒是十分随和,一边拿着拨浪鼓咚咚逗着她的女儿,一边同我聊着,聊乡籍聊年龄聊姓名,还问我许配了人家没有。我见她女儿长得十分乖巧,也抱过来哄着她玩,唱着小儿歌给她听。大姐见她小孩听了十分高兴,便要我再教几首儿歌与她,回去好哄着她的小孩睡觉。

这船一路顺水,倒是行使得十分快,快了日头偏西时,就入了仓州境内,过了晚饭时分,就快到仓平了。

待船靠了码头,大家伙儿便挑的挑,抗的抗,呼啦啦走下跳板,匆匆向着各自的目的地奔去。那大姐本就是仓州人氏,甚为热心,此次从宁川夫家回娘家探亲,便邀我一同坐上了她家人来接她的马车,将我送到一处便宜实惠的客栈边,临走时还留下他夫家的地址,要我以后有时间去找她。

我对她的热情大方十分感激,挥手送走她后,便到客栈投宿,要了一间普通的房间,吃了点东西,洗漱一番,便躺下了。

第二日,我又离岸搭船,接着向下游走,每日晚间便在客栈落脚。

一路走来,各地有各地的风土人情,却也是大同小异,只是越往下游走,沿途便越是繁华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