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翊朝帝恂二十六年,人王万东牒设计篡权,羽皇雪穆恂在天启城外遇弑,随行心腹无一活口。不出一月,万氏铁骑自南往北一路攻略,直袭京都秋叶,秋叶京始料未及布防失当,一时城破,雪氏一脉几乎尽遭屠戮。史称伪月之变。
三百羽骑向北急奔,无月之夜,狂风骤雨。
“离夏阳港还有多远?!”
“黎明之前。”
“太久了。前面岔路分开走,一队跟我走小路,其他所有人走大路。”为首的将军判断着形势,冷静说道,“我们人少,他们会认为是诱饵,不会分太多的追兵。”
“那……我们在哪里会合?”
“无须会合!往北走,越往北越好,摆脱了追兵,你们就都解甲,不要再做白荆花的武士。”年轻的少将军说着,声音低了下去,“避开战争,养一方林田,生儿育女,不要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可是……”
“立刻执行!”
孤军随即分开两截,原本的三百残兵只剩几十人。羽沐阳瞥了眼怀中仍在昏迷的女孩,羽家军连夜奔袭数百里,就是为了救她出来。
狼群紧紧咬在后面,他不能让最后的白荆花凋零在这里。
战马喘着粗气,即便在雨幕中马身也浸出了红色的汗,热气挥发出来,带着血的酸臭味。羽沐阳一刻都不能耽搁,再往前赶十几里就能到索桥关,那里是天险之地,水深六十尺,索桥只有一队马可通过,他和身边这些同伴守住索桥关,能为这翊朝公主争取更多的时间赶到夏阳港。他已经安排快马给镇守夏阳的父亲送了消息,公主会在黎明时到达那里。相信接应的人也已在奔袭而来的路上了。
之后的事情,他就没有再想了。他只需守住索桥关。死守。
狂奔之中到达了索桥关,往后看,依稀可见追兵狰狞的影子,羽沐阳把公主交托给一名亲信,随即一掌拍向了马屁股。战马发出一声响彻天际的长啸,如箭一般向夏阳港的方向射了出去。他们的身影被大雨和马啸声淹没,只传来如风的叹息声。
见公主已走远,羽沐阳重重地呼出口气,转过身来看向剩余的几十名部下。
“逃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跟天启之狼算笔总账了。”他抽出刀来,看着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战马,心里微微有些不舍。静默了片刻,他俯下身去,把脸贴在马脖上,用手捋了捋它的鬃毛,战马喷着响鼻,无论羽沐阳怎样推它,都不肯向前迈出一步。
“不肯走吗?也好。”羽沐阳叹了口气,咬着牙从怀里抽出红布蒙住了马的眼睛。其他的士兵旋即照做。战场上两军冲锋的时候,为了防止马匹害怕,士兵们往往会用布盖住马头,这样战马便能毫无畏惧地冲刺。
然而,羽家军给自己的爱马蒙上双眼,并非为了让它们冲锋。
羽沐阳抬起刀来,其他的士兵紧跟着,他们手起刀落,马头齐刷刷地从高处坠下,溅开的马血再次染红了血迹斑斑的战袍。士兵们杀了马,脸上涂血,这是要跟人族的骑兵拼命。
就在这索桥关!
羽沐阳命手下将马尸运到桥上,借此挡住骑兵冲锋的势头。但人族骑兵没有给他们多余的时间,他们连马都没有下,迎着关口就冲了上来,但关口的收缩,让他们只能呈一条直线冲入。羽沐阳与其他人藏在隐蔽处,等到骑兵冲近,羽箭刹那间就飞了出去,当头的一人一马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就已经轰然倒地。在第一个骑兵横死之后,后面的骑兵淤积在索桥关前,很快遭遇了同样的结果。人族骑兵意识到不能贸然上前,开始退回。他们有近五百人,面对窄小的索桥关,一时间居然没有人再上前一步。
“下马,佩盾,步行推进!弓箭手齐射压制掩护!”人族骑兵的首领反应过来,快速下达着指令,随即人族步骑兵齐刷刷持盾在手,再次缓慢前行。
和着这瓢泼大雨,人族的脚步显得吃重而又杀气腾腾。在箭雨中看着眼前的一切,羽沐阳眼里恨出了血。羽人骨质中空,从来不擅正面拼杀,而十几人所持的羽箭数量对持盾人族造成的威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再僵持下去,索桥关很快便会不保。
但不能不战,不能退却。能多拖延一刻,公主就多一点时间赶到夏阳,翊王朝的未来就还有希望。
羽沐阳和部下咬牙搭弓,尽力瞄准那些面目可憎的人族,直到箭筒空无一物,直到射光所有箭镞。没有了长箭破空的声音,人族追兵狞笑起来,几乎不假思索地开始快速推进,而饱经杀戮的羽家军,已经弹尽粮绝。
无需再抱任何期望了,羽沐阳清楚地知道。雨落如注,他的身后忽然响起了悲凉的歌声,那熟悉的旋律让羽沐阳目眦欲裂。他转过头去,看到他的同伴们,负伤的羽人们哼唱着军中的战歌,纷纷拔出刀来,面对着数十倍于他们的人族追兵,没有一人脸上有恐惧之色。
“那日我们在白荆花的大旗前面立下誓言,今日便是恪守它的时候,即便羽家军尽数倒在索桥关,我们也决不会让你们前进一步。”战歌越唱越激起武士热血,羽沐阳率领着所有部下从关后现出身形,他瞪视着追兵,背上伤可见骨,但声音依然坚毅如铁。
提着已经刀刃翻卷的刀,羽沐阳向前踏出,身后抱着必死之心的羽家军同样向前踏出,空气中弥漫着血的味道,大雨把弓与刀冲洗得锃亮。
雪凌澜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身在夏阳了。
“公主醒了,”一个女孩出现在她面前,在公主迷惑的注视中为她端来一杯水,同时指尖拂过她的额头,淡淡的青色光芒一闪而没,没等对方发问,她已经吩咐侍从,“去通知海督,公主身体已无大碍,我们即刻就可出海。”
“出海?”思绪还停留在澜州恶战中的公主愣了一下,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为什么要出海?羽沐阳将军呢?”
一身白衣的女孩摇了摇头,语气没有什么变化:“羽沐阳一部全军覆没,将军坚守铁索桥,已经战死了。”
雪凌澜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咬了咬牙,强忍着身上的酸痛走下床来。
“你是谁?”雪凌澜问向这个看起来比她年纪略长的女孩。
“我是羽翎,是夏阳港的秘术师。”她回道,“在你昏迷期间,海督羽末省命我来照顾你。”
她说出来的话没有任何感情,像是平板地说着这些话,她的眼睛里也没有波澜,让人无法看出她的情绪。
“你好像认识羽沐阳将军?”雪凌澜却觉得有些奇怪,下意识地问道。
“他是我哥哥。”羽翎说完这句,就把头转了过去,没人能看到她的表情。
听到这里雪凌澜突然有些难过,羽族的土地正在被恶狼大口大口地吞食,军人们在战死……而她,作为最后的王储却只能亡命狂奔,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鲜活生命倒在刀锋之下。
“夏阳港也快失守了,万氏大军已经逼近到城门之外,羽家军与他们缠斗许久,互有伤损。目前这样防守下去,可以勉强挺过一段时间,但等人族的十几万大军压境的话,我们就拦不住了。”
“你刚才不是说我们要即刻出海吗?好,那我们出海,我们逃到海上去。”雪凌澜皱着眉,知道眼前这个女孩所言不虚。人族的动作太快了,秋叶京第一次城破时,她和孪生哥哥雪正源,包括所有翊朝重臣,都没想到对他们父皇一贯恭顺的人王竟有如此狼子野心,更没想到安分了几十年的人族自治军已经在眼皮底下壮大如斯。再加上接连的判断失误和战术错招,一贯骄傲的王朝军似乎再也无力应对万氏的獠牙。
无疑,眼下除了出海,九州之上已无生机。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羽翎,公主忽然说道:“可中州天启城的人族也有战船,海上未必安全,我们还是得一路逃亡。”
“不,公主。”羽翎话说到一半就一把握住公主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让雪凌澜的疲惫稍缓了些,“跟我来。”羽翎带着公主走出了房门,门刚打开的那一瞬间,刺眼的光从外面射进来,千万道银色的辉芒晃得雪凌澜睁不开眼。
那不是阳光——大雨没有停息,乌云漆黑,万物都臣服于雨幕——那是数千名将士全副武装,暗银色的铠甲反射出的清辉。雨水冲刷着甲上的泥和血,暴露出原本的金属光泽,铁甲与铁甲之间的摩擦声穿透了雨幕,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厚重的铅云之上堆叠着白荆花的愤怒,雪凌澜望见远处的海,海上停泊着二十四艘战船,那是羽族海军的骄傲,海上没有任何舰队敢于直面这支海军,这支所向披靡的舰队像山岳一般矗立在那里,足以把咆哮的大海镇压下来!
而港口那群将士的中间,有一个人比其他人都要伟岸,他的手里握着利剑,臂膀粗壮无比。他甚至已经说不上是个羽人了,除了高大的身材和灰发棕瞳,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羽族武士的特点。当他看到雪凌澜被羽翎搀扶着走上前来的时候,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不禁闪过一丝宽慰。
他擎起剑来,校场上的所有羽家军也纷纷拔出武器,数千柄刀锋刺入雨幕。这是武士对君主最崇高的拔剑礼,漫天飞扬的大旗上铭刻着雪氏的白荆花家徽,朱红色的血旗上羽字当头。大雨在怒吼,大海在咆哮,闪电割裂了夏阳上空沸腾的云海,大声呐喊着羽家军的威名!
“夏阳港海督羽末省,与羽家军诸将一起,愿誓死追随公主左右。臣等将恪守诺言,捍卫白荆花的尊严和荣耀,末将一日不死,羽家军守护羽族王朝永不没落!”
他站得笔直,如定军之山,两鬓斑白,但却锋利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