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联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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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横祸破家 死逼梁山下关东

第四天上午。

“全是你娘儿俩招惹了她,你,”刘先生怒指刘兴起,“不去她姥爷家看什么资料拓片,就不会烧香引鬼!你娘,看见她两块布料红了眼,叫你送她去天津卫!说不定那瞎子算命、唐官屯停车、全是她的阴谋!我警告你,今后绝对不准招惹她,不管她是小妖女也好,小仙女也好,远离为妙!”

“可是,作为前后桌的同学,我远离得了吗?我今后注意就是。要不,你去给校长说,把她调到别班去!”

“谈何容易啊!”刘先生双手一伸,无可奈河,“这样吧,我修书一封,拣个黄道吉日,你就起程,上大连去找你陈大舅。玉珠今年二十岁了,大闺女了,应该要过来了。走晚了,殷玉贞对你的不辞而别不会善罢甘休,她一定会前来纠缠,要叫她死了这条心……”

说曹操曹操就到。殷玉贞手提两只大包,笑盈盈走了进来,放下包,鞠个躬,甜甜地说道:“老师好,师娘好。兴起送我回天津,吃了两付草药,病就好了。”殷玉贞绝口不提刘兴起不辞而别只身潜逃的事,仿佛刘兴起归来是她的安排似的。

刘先生板着脸,唔了一声,端起水烟袋装烟点火。刘兴起一声不吭!脸色难堪,注视着殷玉贞,刚才的话她肯定听到了,情势尴尬极了。心软面慈的刘师母怕殷玉贞难堪,急忙搬过一条凳子说:“快坐下,闺女,咋的急着回来?快坐下歇歇,喝口水,大热的天,还没吃饭吧?”

“吃过了,师娘。兴起空手回来,真不好意思,他说去拜访亲戚,急急忙忙走了。我爹我娘特地叫我带些点心、衣料送给师娘,表表心意,请你老务必收下。”说着,殷玉贞就把两个包放在方桌上,往师娘眼前挪了挪。

“殷玉贞,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刘老先生板着脸,气鼓鼓的说:“在学校里,我是你的先生,你是我的学生,师生情谊,仅此而已。在家里,你我两家无亲无故,更无深交。至于刘兴起,你们之间的关系,同学而已,不能来往过密,空招口舌。当今虽是民国,但在这个小小的沧州城里,男女还是应该避嫌,封建礼教违犯不得啊!况且刘兴起从小已有婚约,若在学校男女同学交往过密,被亲家知道,必多口舌。请你以后不要来了,更不要把他缠住不放!再说,你出身宦门,是高贵的小姐。”

“谁缠住不放了!刘老师,您讲这话毫无道理。您是德高望重的长者,来来往往,是我当学生的敬重您,除了表表学生的心意外,别无企求。如果说有什么企图的话,也不过是想多得到一些教诲,多学一点知识。这也不算是过错吧。至于您说到当今民国也该男女避嫌,学生不敢盲从。我的意思是男女避嫌绝不是男女授受不亲,绝不是男女不能接触,既然是男女合校,男女同学之间的正常交往就无可诽议。女子不是祸水,用‘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观点对待女学生,这是封建!这是顽固!啊,对不起,刘老师,我无理失态了。”殷玉贞反击之后,又来了个九十度鞠躬表示歉意,依然谦恭地微笑着。

被殷玉贞伶牙倒齿反击得张口结舌的刘先生半晌才说道:“我并没说女子是祸水,也没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只是担心刘兴起在学校里与女同学来往过密,被女家知道,空费口舌。我是封建顽固,但也不至于顽固到固不可彻的地步。我不反对青年人自由恋爱,但刘兴起不行,我担心的是社会影响,人言可畏,已订的婚约被破坏……”

“刘老师,学生只得又无礼了!”殷玉贞打断了刘先生的话,似乎对先生的苛言厉色并无难堪,缓缓说道,“您老放心,学生不会破坏刘家的婚约,况且我对兴起同学并不是恋什么爱什么,我只是敬重他的人品,喜欢他的才华。我想帮助他,我爹我娘也喜欢他,想帮助他。以我家的地位和财富,一定能使刘兴起前程似锦,这叫有伯乐才有千里马,有汉武帝刘彻才有大将军卫青,有汉昭烈帝才有武候诸葛孔明。否则,千里马只能骈死于槽枥,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才不足,才美不外现,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然求其千里也?这是老师在课堂上对我们学生的谆谆教诲,学生不敢忘,老师当然……”

刘老先生被激怒失态:“胡说,谬论,强词夺理!我刘家子弟甘愿老于户牖、骈死槽枥!我刘家书香门第,诗礼传家,不攀高门,不求富贵,但求洁身自好,修身齐家!”

“还有治国平天下呀!”殷玉贞语中带刺,句句讽意甚浓,洋洋说道,“我殷家也是书香门第,诗礼传家。我祖上举人、秀才满门济济,我爹清末保定陆军学堂毕业,与南方国民革命总司令蒋介石先生同期同学,当代儒将;我叔日本早稻田大学法学系毕业,当代学者;至于我娘,出身寻常百姓家,从小历尽艰辛屈辱,深知民间疾苦。刘老师,不管是书香门第还是寻常百姓,我殷家并不辱没刘家。我殷玉贞从小喜爱布衣布裙,淡妆素裹,并无轻佻恶习。刘老师,你何必不问青红皂白,不近情理,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当今国母宋庆龄,第一夫人陈璧君,都出身于富商名门,竟不顾父母反对嫁给亡命之徒孙中山和汪兆铭,试问孙、汪二得到这样的贤内助有什么不好?刘老师……”

“住口!金璧,送客!”刘老先生被殷玉贞的伶牙例齿攻得恼羞成怒,失却了往日的文静、平和,气鼓鼓地喘着粗气。

“对不起,刘老师,学生惹你生气了。学生不会说话,你老别和学生一般见识,消消气吧;师娘,告辞了,改天我再给二老陪罪。”殷玉贞深深地鞠躬,眉毛一挑,向兴起示意,微笑着退出去。

刘兴起对爹的暴怒失态,对殷玉贞的强攻抗击都不满意,所以一直没有吭声。他听到爹的逐客令一声断喝,立即起身送殷玉贞走出门去。后面传来了爹故意扬起的吼声:“把东西都扔出去,有我这口气在,不许她登门!”

刘师娘拎着两个包儿颤巍巍地追出门来,歉意殷殷地说:“闺女,你别生气,住几天,等他消了气,你再来,啊,他就是这样一个倔老头子!你先拿着回去吧!”

殷玉贞接过包,眼里含着泪水,注视着刘兴起。良久,说道:“你也回去吧,别惹老师生气。师娘,您也保重!”说罢,怏怏而去。以后殷玉贞又两次来访,表示歉意,但刘老先生不予理睬,弄得她尴尬无趣,不再来了。

一场不愉快的风波过去,刘兴起又练武摔伤了腿,使刘家的大连探亲计划迟迟未能成行。一天夜里刘兴起独自一个躺在厢房里呻吟。半夜里,刘兴起一觉醒来,突见明堂里手电光一闪一闪,隐隐传来低沉的威胁声。他强忍疼痛扶墙而行,从虚掩的明堂门缝望去,见两个蒙面强盗,一个手持电筒正弯腰卡看爹的脖子,威逼他打开那口盛钱的木箱,另一个仿佛额头有颗肉猴的正在俯视箱子。看到这情景,不及多想,不顾腿痛,刘兴奇猛跃扑向那个手持电筒的强盗。砰!一声脆响,那强盗的脑壳撞在木箱上。兴起就势按住那强盗的脖子往木箱上撞去,想制他于死地。忽然,他手指触摸到那强盗后颈上有一条又粗又长的伤疤,心想大概是刀砍的吧。那强盗身手敏捷,趁兴起略略走神的时机,挺身反扑,当胸一拳打来。兴起猝不及防,挨了猛然一击,颓然倒地,接着头上又挨了几拳。当刘兴起醒时天已大亮,爹已断了气僵卧在血泊中,娘吓昏在炕上,多年积蓄也被劫掠一空!倾不得爹,好容易把娘从昏迷中弄醒来,娘儿俩把爹的尸体搬上炕,才知道爹是被强盗捅了三刀致死的。

刘兴起悲痛中急忙向警署报了案,满怀希望警署能以爹的声望为重,查个水落石出。谁知那个专管匪盗事务的副署长独眼龙辛一淮,先是说什么刘老先生德高望重社会名流呀,遭此不幸深表哀悼呀,接着就推诿说道:“民国以来,这种案子多了,绑票撕票、趁火打劫,有几个能查得清楚?即使查清楚了又牵连到官府军队,谁敢如何?最近沧州一连几件大户被抢案,都是些没头案子。再说,查案子兄弟们缺钱花呀,没有钱谁肯卖力?我说老弟呀,你是个明白人,拿出个百儿八十的先打点打点,或许能有些眉目,这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呀……”狗屁,先遭大劫,再被小抢!刘兴起愤愤然离开警察署。

德高望重的刘老先生的惨死,震动了沧州城乡,许多社会名流、乡宦士绅纷纷前来祭奠,师范学校全体师生佩戴黑纱为先生送葬,薛金刚和他的师兄弟们持棍护灵。长达一里多长的送葬队伍。人人哀痛,哭声震天。殷玉贞痛不欲生,抚棺疾首,泪如雨下;她身着重孝,痛哭在送葬的亲属队伍中;她俨然以儿媳自居,不呼先生,声声爹爹;她那顶“大头”顶端缀了一条红布,被许多人误认为未婚的儿媳前来奔丧,就连师范学校的师生们对她举动都大惑不解,但却赢得了一片赞叹之声。在师范学校为先生举行的追悼大会上,殷玉贞像一位美姿飒爽的女侠那样,在先生遗象前痛誓疾呼:“我殷玉贞虽是弱女,也誓为先生报仇雪恨,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擒获凶手,碎尸万段,血祭先生!”

料理完丧事,惊吓、哀痛过度的刘师母一直卧床不起,幸而殷玉贞天天前来照应,延医诊治,整汤煎药,洗洗浆浆,宛如女儿,照顾得无微不至,使刘师母非常感动。薛金刚与刘兴起天天在外面查访,城里城外,白道黑道,到处寻找那块伤疤、那颗肉猴子,但是七、八天过去了,踪影皆无。刘师母的病在殷玉贞精心护理之下,渐有起色,但对儿子的行动极为担心。刘师母思前想后,劝阻道:“金璧呀,别找了,你年纪轻轻,势单力薄,即使找到了,也奈何不了那些江洋大盗,说不定又要惹祸招灾!”薛金刚却说:“不怕,凭薛金刚一身本事,还有众多朋友帮忙,不查个水落石出誓不罢休,官家不肯查处,只有咱自己报仇雪恨了。俺已经联合了白黑两道朋友,明查暗访,多少也有一些蛛丝马迹。有人说是有这么两个关外大盗,一个叫刀疤阿德,一个浑名就叫肉猴子。往年这两个家伙曾在沧州出现过,近来却未露面,说不定就是他俩干的!”

一听两个关外大盗的名号,刘师母吓得连声叫苦,苦苦哀求:“千万别找了,什么也不要查,咱们惹不起,惹不起啊,孩子,娘求你们了,这仇不报了!”

在薛金刚的鼓动下,刘兴起不顾娘的百般劝阻,依然继续查找。忽一日,薛金刚气极败坏的跑来叫道:“小凤不见了,昨日傍晚俺离家时还好好的,今早回去,屋里乱七八糟,锅碗砸了、缸盆砸了,小凤不见了……”

“啊哟!”刘师母经这意外惊吓,晕过去了。殷玉贞急忙扶住师娘,掐掐人中,抚抚胸口,低声呼叫:“师娘,师娘,娘,娘,你醒醒,你醒醒!”好大一会儿,刘师母才缓过一口气来,低低说道:“我猜对了,一定是那伙强盗看你俩查得急,才来报复。”

“师娘说的对,快去找孩子呀,”殷玉贞偎在刘师母身旁,对刘兴起下了命令,“快去帮大哥找孩子呀,那些土匪强盗杀人不眨眼,快去呀!”

刘兴起和薛金刚商量了一下寻找的方向和处所,就出门了。

一连三日,薛金刚的师兄弟们,刘兴起的同学们,一齐帮忙寻找。城里城外、池塘水井、草堆树丛找了个遍,既不见人又不见尸,连一只鞋子也找不到。第四天中午,薛金刚拿着一张红纸片气喘吁吁跑进刘家,叫道:“有信了,有信了,傍晌俺回家去,这张纸片在门缝里,是小凤写的,有些字俺不识。”刘兴起接过纸片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两行铅笔字,字是小凤写的,但有几个字是别人填上的。写的是:爹爹快来救俺小红他们要5千大洋,没有就把俺卖到苏杭窑子里。刘兴起读完,殷玉贞就说:“依我看,五千大洋是假,围魏救赵是真。”

“喂喂姣姣?什么喂喂姣姣?你们读书人,实说呀,什么意思?”

正在仔细端详纸片的刘兴起,闻闻又放下,插嘴说道:“是的,玉贞说的对。围魏救赵,你不懂就不要问了。五千大洋你拿不出,别说五千,五百你也拿不出。他们真正目的,是不让咱们继续查找凶手,叫咱们把注意力放在寻找孩子上。大哥,虽然咱们寻找凶手有了一些线索,但现在当务之急,查找孩子要紧。他们心狠手辣,一定会把孩子卖到窑子里去的,刻不容缓,救凤儿要紧。”殷玉贞支持刘兴起的意见,她说:“兴起的见解很正确,说不定已把孩子运出卖掉了。上面不是说要卖到苏杭天堂吗,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地方是娼妓遍地呀!苏杭太远,一时半刻也到不了,有可能已经到了德州济南了。大哥快求些人去寻找吧,盘缠不够的我回去跟姥爷借,快找吧!”

“不,绝对不,俺薛金刚绝对不能叫土匪强盗的如意算盘打响,关里关外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人说鱼死网破,俺就给他来个鱼死网破!给先生报了这血海深仇再说,一个穷闺女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顶多卖到窑子里,住个三年五载,再找也不迟!”

“大哥,玉贞给你跪下了,我代老师、师娘给你跪下了!”殷玉贞跪倒在薛金刚近前,双手紧紧抢住他的腿,“刘老师地下有知,绝不会让你不顾孩子去为他报仇,更不会让孩子被卖到窑子里去,黄花闺女,毁了一生!师娘,师娘,你劝劝薛大哥,救孩子要紧!”刘师母望着殷玉贞泪水莹莹苦苦企求的目光,脸色突变,出人意料地指着薛金刚声气俱厉地骂道:“你这个畜牲,你是俺刘家什么人?宁肯自己的闺女丢进火坑,却来管俺刘家的闲事?俺老头子死了死了,已经死不瞑目了,你再在心口插一刀,叫俺刘家死绝人啊,你安的什么心?你是想俺老头子不得超生啊!啊……金璧爹啊,没想到你冤死之后又造孽啊……”刘师母的怒骂和嚎啕大哭,震往了薛金刚,他猛省,瞪着环眼,直愣愣地呆着。刘兴起懂得娘的心意,不如此不能抑制薛金刚的牛性鲁莽,不如此不能使薛金刚权衡轻重缓急。他伸手扶起殷玉贞,轻声说道:“谢谢你,去吧,能借多少就借多少。”

殷玉贞去了。薛金刚颓然跪倒炕下,泪如倾盆,头抵炕沿,痛声说道:“师娘,俺错了,俺听你老的,先找孩子……”

刘兴起挽起薛金刚,让他坐下,有话要说给他听。薛金刚说:“兄弟,你说吧,俺心乱如麻,乱了方寸,没了主意,你说该咋办。”刘兴起说:“我想说五点,大哥听听,这是刚才我粗粗拉拉想到的,也不知对错。第一,这不是一般的绑票,不是为钱,不会撕票,凤儿的性命无险。第二,卖到窑子里极有可能,凤儿又俊,更能多卖钱。第三,苏州杭州太远,这是声东击西;德州地方小,藏不住人;济南连年灾荒,人口不值钱;天津、北京难查找又可多卖钱,而且还是关内外盗匪的退居之地。你看这这个天堂的‘天’字,特别粗大古怪,是凤儿做的暗号吧。第四,以大哥在沧州的声望,一般说来土生土长的匪盗,不敢太岁头上动土,此必是上通官府、下联黑道、走南闯北、大有来头的匪盗所为。第五,现今凤儿被藏在一个非大哥耳目所及、意想不到、极为隐密的场所,但沧州是个小地方,不可能隐匿太久,匪盗们也怕夜长梦多走漏风声,必须尽快趁天阴月黑夜偷运出去。所以要赶紧封锁去京津的几条水陆要道,当然南去的要道也不容忽视。南北监守五天,若无结果,再作打算。不知大哥意见如何?”

薛金刚说:“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俺担心卖到山里、乡下去,不是更便当吗?”

“不可能!”刘兴起断言,“乡下人、山里人只肯花三两块大洋买个童养媳,即使是财主们也只肯花个十吊二十吊买个丫头,那些大有来头的不屑为了三块两块下乡进山。再说,以大哥的人缘势头,只需十天八日就能把沧州几百个村庄翻个遍,那些家伙不傻,他们要的目的是叫你一年、二年、三年、五年都找不到。”

薛金刚又问:“能不能把小凤早就送走了?”

“也不大可能。”刘兴起拿起红纸片给薛金刚看,“凤儿机灵,她在这儿留了一个暗号,这个5千的‘5’字,本来是个‘3’,用指头蘸着唾沫涂抹了又改写成‘5’。这本来是小学生常有的事,但是我想凤儿不可能把‘5’错写成‘3’,她是特意写错再抹掉,意思有两个:一是被绑的第三天写的,一是两三天后就卖掉运出。刚才我闻那涂抹的地方,还有咸鱼腥味,可见这是今日早饭后写的,早饭吃的是咸鱼,最早也只能是昨日晚饭后写的,昨夜倾盆大雨,不能运走,今日光天化日之下又不敢冒险,所以我估计凤儿还在沧州。”刘兴起指着红纸片下角一处符号说道:“我认为这是凤儿留下的另一个暗号,这是船,这是水。凤儿特地把铅笔戳断,重新刻好了以后先在这儿磨试了几下,这也是小学生常有的事,不会被人注意。你看,新刻的笔尖,又粗又涩,写成这个特殊的‘天’字。我受凤儿这个启发,认为一个大活人,不管用什么法子外运都太显眼,他们不能不顾忌大哥的人缘和势力,那么只有夜里一辆车或一条船最安全,而用船的可能性最大。船出沧州,无论是南下还是北上,只有一处运河小港;陆上行车就是房家庄和沈家店两条官道。小港和沈家庄两条道是北上的必经之路,这是咱们把守查寻的重要所在。我去小港,你去沈家庄,两地相距不远,一有情况鸣鞭或击铁为号,相互支援。你派师兄弟们都在附近散开,监察八方,但不可轻举妄动。此事应严守机密,其中机密,你知我知,师兄弟们按布置行事即可,准备吧,事不宜迟。”

刘兴起做好了一切准备后,傍晚回家。娘把殷玉贞留下的三十块大洋还有一些零星角子、钢板都交给他,说道:“这闺女心眼太好,焦急死了,再三向俺,你们是咋商议打算的……”娘看到儿子脸色有异,停住不说了。

“娘告诉她了?”

“哪能呢,俺只是说你俩也没啥好主意,等老天爷吧,慢慢找,实在不行,再出去找。她还想留下来陪俺过夜,俺记住你爹的话,不招惹官家小姐,绝不会留她在家里过夜。不过,这些天多亏她照料俺,俺还是对她过意不去的。”

刘兴起长吁一口气,坐下吃饭。娘说:“天阴得厚,看样子要下雨了,今夜要出去?黑灯瞎火的,娘真为你担心,处处要小心啊!”刘兴起一边吃饭一边安慰娘说:“没事,有两个师兄弟和我在一起,即便有事,三、五人也对付得了,他们两人的武功都比我好,对敌的经验也丰富,娘放心好了。”忽然,刘兴起发现娘两眼饱含泪花,他吃了一惊问道:“娘,你又想什么心事了?”娘说:“娘想起了玉珠,这孩子多年无信无息,不知到底发生了啥事,娘怕万一……这些日子,要是玉珠在娘跟前,多贴心!虽然玉贞待娘也不错,娘担心的是来往长远了她会缠往你。你爹在时,她不敢胡来,如今她太热心,太殷勤,娘担心的是有一天你会落进她的圈套里。到那时……”刘兴起打断了娘的话说:“娘,你放心,我明白她的心意,绝不会上当。我记住爹的话,他的话是对的。我早就怀疑她那种过分的殷勤,怀疑她……诡计多端!”他把话打住,不想把连续发生的不幸事件及自己多日来的疑虑告诉娘,搅动她刚刚有所平静的悲痛的心。

吃罢饭,刘兴起把七节钢鞭挂在腰带上,把一挂响鞭一匣火柴用油纸包了揣在怀里,拿起那把可当兵器的铁杆雨伞,辞别了娘,趁看阴黑的夜色直奔运河小港。在运河小港不远处,他和袁玉坤、崔振杰两位师兄会合了,三人商量了一下就分兵把口埋伏在三条要道上。刘兴起居中守候在大路旁边一棵杨树下。这里视角好,可闻范围广,正是一个设伏的好场所。天没有下雨,湿度却很大。他把油纸包紧紧揣在怀里,依树而立,耐心的等待着。他准备就这样熬上三天五夜,直到预期的情况出现。他内心忧疑不安,思忖着自己的分析判断是否正确,几次审核,认为判断应该是正确的。蚊子很多,直往他脸上脖子上叮,他不敢拍打出声,只能挥臂摇手驱赶蚊子。不知是些什么蚊子,从他的裤脚衣袖钻了进来,弄得他浑身上下又痒又痛。午夜以后,西北方向响起阵阵雷声,闪电也忽暗忽亮。天要下雨了,看来半夜设伏劳而无功,一阵失望的心潮涌上心头。但是,他坚信,不是今夜,就是明夜,最迟不会超过后夜,“敌情”准会出现。等下去,再等下去,后半夜正是匪盗们杀人越货的最佳时光。

大约凌晨两点,雷声越来越近,闪电越来越亮。突然,刘兴起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觉精神一振,眼睛陡亮,借着闪电光看到一行数人快步向小港走来。又是电光一闪,他看清了来的是三个彪形大汉,当中一个背负重荷,仿佛是一条大口袋压在背上。一会儿那个身负重物的大汉低声说:“二狗,换换肩,你背一程。”一个声音说:“狗×的,你才背了一里地,真熊包!”又是电光一闪,刘兴起看得更加清楚确切了,原来那看似口袋的东西,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被装在一个绳索结成的网兜里。趁着换肩的当儿,那女孩拼命挣扎,唔唔乱叫,看来手脚是反绑的,嘴被堵住的。要求换肩的大汉从背上卸下女孩,随即一脚踢在她身上,骂道:“这该死的丫头片子,压死俺了!”另一个大汉却把那大汉猛推一把喝道:“小姐吩咐,不准伤害她!踢伤了,卖贱了,扣你的赏钱!你这狗娘养的,怪不得独眼龙说你只配蹲在茅房里吃屎!”

刘兴起把挂在树枝上的鞭炮点燃了。当第一声爆响震撼夜空时,刘兴起一个箭步跳在大路当间,大吼一声:“站住,放下孩子,后退五步!”哗啦啦!七节钢鞭在电光中抖开,给似银蛇一条直趋大汉。三条大汉被那震天的爆响、慑人的威喝吓愣了,扔下女孩,后窜了五、六步,但当他们看清挡路的只有一条汉子时,勇气突增,一个抢先把女孩挟在肋下,向路边豆地里逃去,两个直向刘兴起扑来。刘兴起一手挺伞,一手挥鞭,向两条大汉逼进。两条大汉被钢鞭逼得前进不得,只得连连倒退,正好袁玉坤、崔振杰两师兄手持蜡棍从两面包抄过来,形成夹击之势。两个大汉一看形势不妙,斜翅里窜进豆地,企图越过豆地,钻进青纱帐里。刘兴起三人,一看绑匪要逃,厉马追驹,跃进豆地,直追下去。蓦她,从青沙帐里窜出一条人影,迎面拦住那个即将钻进青纱帐的大汉,大喝一声:“二狗,哪里逃!”来人正是闻声赶来的薛金刚。那二狗折身要逃,刚跑了三、五步,就被那浓密缠绕的豆棵绊倒,肋下的女孩被甩出两三步远。又是电光一闪,只见甫起未稳的二狗,脑袋被薛金刚当空直下的蜡棍打个正着,一声未哼就倒下了。薛金刚扔掉蜡棍抱起女孩,扯掉女孩口中的破布,女孩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叫爹爹呀,爹爹呀!正是凤儿。

黑暗中一声大喝:“薛金刚,你胆敢杀人,我张天豹认得你,火枪却不认得你!”闪光中刘兴起看到那自称张天豹的汉子打开了火枪的大机头。这火枪并非手枪,打出去的砂子成扇面展开,薛金刚父女必着无疑,尤其是被抱在薛金刚怀里的凤儿首当其冲!千钧一发,救援不及,刘兴起当机立断,把铁杆雨伞当标枪掷出,虽距离较远,也正着张天豹右臂。那张天豹右臂被击,哎哟一声,轰隆一响,火枪打偏了。薛金刚一手抱住凤儿,一手拣起蜡棍,骂道:“奶奶的,张天豹,老子送你回山东!”直向前逼进,与从侧面进逼的刘兴起形成钳击之势。张天豹情知不敌,弓着腰,哎哟着,急向小港方向逃去。剩下的那条大汉正被袁玉坤、崔振杰两根蜡棍困住,只有躲闪之力,并无还手之功,转眼之间就被击倒在地。袁、崔二人,一不做二不休,一阵乱棍下去,大概那汉子也没命了。刘兴起大喊:“大哥,快背凤儿回家,告诉我娘,这里我收拾!”说着就往小港方向追去。薛金刚喊道:“不要冒失,追不上了,快回来!”刘兴起只管往前追了一程,一片青纱帐挡在眼前,黑漆漆,啥也不见,只得折回。袁、崔二位师兄正把两具尸体拖进青纱帐去,见兴起折回就说:“大哥叫你赶快回去,俺两个也得在天亮之前通知各路兄弟赶快离开沧州,到清河口与薛师兄会合,再作计议。”说罢,匆匆而去。

撑伞攥鞭,刘兴起冒着雷雨回到家里,娘已经为凤儿收拾干净。凤儿正偎在娘的怀里,一边抹泪一边说:“那个漂亮小姐是个绑票的头儿,就是她说雇一条船,三五天内把俺卖到天津卫窑子去。”听了凤儿的话,刘兴起疑惑又上心头,问道:“你和她照过面了?看准了?什么模样?”凤儿说:“俺隔着老远见过她。那天夜里俺被人蒙着眼,堵着嘴,背着跑了好长一段道儿,天蒙蒙亮时把俺关进一处装满书的房子里,俺从窗帘缝里往外望,我见一个身穿紫纱旗袍的女人,在庭院里向那些大汉吩咐什么,还说三、五天内雇条船,运到天津卫,卖到窑子去。她那眼神,她那声音,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窗帘的颜色,紫的?还是红的?”疑窦中灵光一闪,刘兴起想证实自己的猜想。

“紫色的,对,就是紫色的。”

“在那张红纸上的字,有些不是你写的,是谁给写上的?”刘兴起心头的那个疑窦,豁然开朗起来。

“不知道,那逼俺写字的大汉说,有不会写就空着,俺写完后,他就拿走了。”

刘兴起心头的疑窦又紧闭了,他有些失望,但也只有作罢。他继续问道:“是那大汉口述,逼你写的吗?”

“是的,俺做了暗号。俺心里想,这些暗号俺爹看不懂,但刘叔叔能懂俺的心意。俺故意把‘5’写成了‘3’,又蘸着牙屎把字涂抹了,那天吃的是咸鱼就饼子,俺想告诉叔叔俺没死,还在沧州,待三天后,卖到天津卫去。俺特地把铅笔戳断,等他们刻好铅笔以后,俺就假装试试新刻的铅笔是否合适,就在下面画了小船和水,又蘸着唾沫把天字写得又粗又黑,他们没有疑心。叔叔,天堂,就是天津卫吧!什么窑子?就是天上飞的老雕老鹞子吗?”

刘兴起抓起凤儿的小手抚摸着,没有回答她提出的问题,说道:“凤儿,你长大了,真机灵,长大了……”

“别说了,兄弟,”薛金刚打断了刘兴起的话,“咱们杀的是警察署的人,可见辛一谁这个王八盖子是这些年沧州地界所发案件的首恶。至于那个张天豹,是个关外黑道上的人,老家是山东莱州府,据他自己说是张宗昌的叔兄弟,和辛一淮常来常往,但未曾听说他在沧州干过啥坏事。咱们杀了警察署的人,辛一淮岂肯善罢甘休!俺只得带几个师兄弟上山当绿林响马去!奶奶的,俺下关东当兵当红胡子,手里有了枪,饶不了张天豹、辛一谁这帮狗杂种,也饶不了那个啥刀疤德、肉猴子!先生之仇不报,俺雪景再难立世为人!俺先把凤儿寄养在她姥娘家,师娘若是有空,也求你老人家过去瞅瞅。俺和师娘商量好了,你也应当出去躲一躲,你是念书人,不能跟俺上山当红胡子,另谋生路吧。兄弟你放心,俺薛金刚当红胡子,也要当个替天行道的红胡子。天快亮了,俺不敢停留,得赶快去和师兄弟们会合。张天豹不认识你,晚走一天两日也不碍事。师娘,俺走了。”说罢,薛金刚跪在地下,朝刘老先生的神主牌位连磕三个响头,背起凤儿走了。

薛金刚走后,娘从套间里拎出一个包裹,一条半拉子口袋,说道:“孩子,你也得走,下关东找你大舅。”

兴起急道:“娘,我不能走,我不能离开你!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过,谁来照看你?再说,我一走,不是明摆着的事吗?畏罪潜逃!警察署绝不会放过你,娘……”

“你是孝顺儿子,你就走;你是不孝逆子,你就留下!刘家只有你一条根,俺老陈家也指望你这根独苗,你爹常说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下了关东,找到大舅,找到玉珠成亲,生儿育女,好给刘陈两家接续香烟。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让你把命断送在这帮土匪强盗手里,俺刘家的媳妇陈家的女儿无颜面对刘陈两家的列祖列宗!俺一个老婆子,啥也不怕,抓了俺,啥也不知道,一向三不知,神仙没法治!娘有一双手,会纺花织布,饿不死,就是忍饥挨饿,也等俺儿回来。你在外面混个三年五载、有了出头之日,就把娘接出去,娘要抱孙子!这是换洗的衣服,有十几块大洋和零碎铜板全在里面了,这是十斤陈枣路上好打尖充饥。换换衣裳,快走,再不走,娘就生气了!”

刘兴起接下娘递过来的包裹、口袋,执拗说道:“你老年体弱,孩儿不敢远离家门。他们无凭无据,凭什么找到咱头上,凭什么抓我!再说,大舅四、五年音信全无,千里投亲,更是难上加难,何处寻找……”刘兴起企图说服娘,不肯离家出走。

“凭据,你说有啥凭据?你爹一生忠厚老实,东屋你木匠叔、海川哥,招谁了,惹谁了?你信官府,官府不信你,凭空加条罪名,就断了你的生路,你念书念傻了,是不是?玉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活看要见人,死了要见尸,难上加难,千难万险,你也得给娘找,俺老陈家的闺女,个个从一而终,死了要葬在婆家的坟地上。快走,你不走,娘就死给你看,断了你的牵挂,娘得为祖宗留下你这条根!”娘说着就拿起一把剪刀抵住胸口。

“娘,你千万别,孩儿听话就是!”刘兴起看到娘以死相逼,双膝跪地,哀哀地说,“孩儿这就换衣裳,走!”

娘一边帮着兴起换衣裳,一边说:“殷玉贞那三十块大洋娘分文没动,等她再来就还给她,说遭此大难,书念不成了,到济南谋事去了,顺便打听凤儿的消息,不要她再来了。金璧啊,娘并不忍心赶你走,是万般无奈啊!娘担心的是你年纪轻轻,从未出过家门,人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外面没有朋友,就全靠你自己了。出门在外,闲花野草处处有,不要招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这是咱刘陈两家辈辈做人的根本,娘自知自信自己养的儿子人品好……”娘哽咽了没有再说下去。

忽然,刘兴起觉得一块铅块硬塞在胸口上。他想吐出那块铅块,把对殷玉贞的疑惑告诉娘,但殷玉贞是神龙见尾不见首,是毒蛇却又抓不住七寸。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清楚,还是不说为妙,说了只能给娘心上空添疑惧。思绪万千,还是先安定娘心吧。他说:“娘,孩儿年已二十,长大成人了,十多年来饱读诗书又习武功,出门在外能识别好人坏人,也不怕坏人欺侮,即使有三、两个坏人,孩儿也不怕!”

兴起的本意,要使娘放心。谁知,娘一听此话倒有些担心了,她说:“孩子,你千万别说你那三拳两脚的,那只是些花拳绣脚,不管用的。出门在外,千万别逞强,不可露出你那些花花架子,或许少吃点亏。人在外乡,老实为本,忍让常常在,刚强惹祸害,切记,切记,强龙不压地头蛇呵!”

“孩儿记住就是。”

“还有,外面人心难测,只说投亲谋事,休论国家大事。俗话说,见人只说三分话,留下七分保平安;还说,天长日久见人心,不是天长日久,就看不清人心,就要防人防心。”

兴起又点头称是。

刘兴起奉母之命,背起行装,撑起雨伞,趁天色微明中的茫茫烟雨未停起程了。烟雨中,他几次回首,看看这从小生长的家院,如今要离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那一正两厢,那黑漆大门,那门前的大槐树,那年老体弱的娘亲……一阵阵痛楚涌上心头,不禁泪如雨下。为了节省几块大洋,避开兵祸,避开追捕,刘兴起徒步而行,专走乡野僻路。一路上风餐露宿,沐雨栉风,几经兵祸,数遇劫匪,救金、玉结为忘年之交,拒荡妇更识人间丑恶,救女匪却得女匪侠胆相助,好容易过了大凌河、大辽河的柳毛甸子直奔大连。他满怀希望按照陈大舅当年信上的地址,寻到大连西郊沙河口。一打听,雷轰头顶,五年前陈大舅家遭天火,一家三口在烈火中化为灰烬了。这真是大祸从天降,珠联璧合成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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