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周日

十一月里的一个周末清晨，这样的天气和嘈杂刚刚好，让人安心地觉得，世界还在，生活还在，而且正常，像过去的几千年一样。他还没达到喝水的目的，仿佛水没有流进他的心坎里，只是在那个叫胃的地方打转，不过他决定喝完最后一口就停下，因为他知道，很多事情都有且必须要有终点，只不过那个点是模糊的，当到时却仍觉得终点还在前面。该写点什么了，他想。事实上，这么想已经一年了，但又不知从何写起，开启电脑，新建文档，一气呵成，流畅得让人觉得他灵感频现，实实在在要大写一场，像爆裂、又像喷薄。他错了，这个错不属于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风携走时间

夹杂着窃语

吹弃所有无痕的音

黄灯

黑冷

夜是否知道

帘外

隔着的是望月人心上的距离

一程一程

乱影

雨轻

云是否知道

窗外

随风的是异乡人口中的气息

一声一声

等一天暖

就算北上

也不牵肠挂肚

我不打算告知你

归期

这只是殊途

当你再也等不到我时

愿时间不是唯一问题

我不打算同意你

远方微明不是烛火

前方烛火只是冷漠

我不打算想起你说

窗外的天明

只多了生陌

人来也不同人往

我不打算迎接你

更不去想恭送

你缄默地上车、下车

我瞧见与不瞧见

都没有意义

——《我不打算》

最让他得意的不是这首诗发表在了《城市晚报》上，而是他写出来的时候是大学二年级，在最蓬勃的时候，他总是心事重重，甚至打从心底里因忧郁质高兴，冰冷不向阳的窗台后面，会在几个慵懒的午后看到他，边读书边觉得文思泉涌，当他拿着传单去银行取稿费，却对银行办业务的流程一概不知，他肯定记不起那时的意气风发，更记不起那条通往银行的路，因为在他身上已经找不到任何那时的影子。

他陶醉在过往里，就像往温水里加蜂蜜，不断变浑浊，但不会浑浊到不透明。日记，他又想到日记，那些过去的描述，或者说——那些纸张；他不止一次地发问，写这些做什么？留作年老时的回忆辅助？竟不能收下一点利、一点名，发问过后，全是纠结和矛盾。

“有一天，而且这一天终会到来，太阳会死去，像人一样。”她早就穿好了衣服，有了了一桩心事的轻松。

“我们已经陪它度过了4/5的寿命，大概还有10亿年，太阳会像孕育了生命那样抹杀生命。”她的神情依旧。

“没有意义，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甚至连明天以后都无法断定。”他早读过那些书：Y染色体会在500万年后消失，男性彻底灭亡，没有人能拿这事有办法；如果把地球从出现到现在比作1天（24小时），人类只出现在23:59分。没有意义，这些都没有意义，他想不到那么远、那么宏大。

他们没有再交谈，也没有早饭。

“短暂的快速和本能的力量释放之后，他一只手尽可能地张开，尽可能地指头用力抓住她的臀尖……”他开始没有节奏的敲击键盘，从他真实的早上写起。

整整一上午，与其说他写了一上午，不如说是与自己交谈了一上午。

杭州，一整个下午的话题。他们两个都过分激昂，只不过仅他自己是因为喜欢。过去短暂的一年半时间里，他断断续续地出现在过杭州，他清晰地记着其中的很多次，尤其是冬夏的整个夜晚。大多数情况下都不是因为钱，他所在的时代不是贫苦的时代，特意订清晨最早的列车，在车站的到达层游荡一整晚，靠墙的铁制公共长椅、闭了灯的店铺的木质宽凳，显眼处的电动按摩椅，就会发现他时不时地猛地睁眼，查看那个破旧的行李箱，再疲惫地闭上眼睛，心里不止一次无效地暗许再也不能这样捱过整整一晚，因为那些时候孤独，更因为喜欢杭州。一年半的时间不长，但足够让一个人喜欢上一个地方，不会再喜欢上别的地方。

“如果是在杭州，现在这个时间，天下着小雨，雾蒙蒙的，路修得幽长，湿漉漉的，没有人撑伞，人们可以亲吻雨，也可以被亲吻。”

“我讨厌下雨，不想淋一滴雨，哪的雨也不喜欢。”她习惯性地用了“也”，这句话的情感本身没有撞击到他，但是“也”清清楚楚地被他捕捉到了。

“难道你没个喜欢的地方吗，因为这个地方而正视自己的喜欢与厌恶？”他的语气里不带有疑问，却有明显的指责和讽刺。

她没有回答，下午剩余的时间也因此变得模糊。

下午的真实无法写在被他称为文学的文字里，这令他感到浑浑噩噩，找不到客观上存在的被叫做下午的那段时间的意义，那个否定的声音再次响起，否定他的一切，一切的他。

夜晚，很多年前的夜晚，他曾在家人熟睡后独自徘徊在院内，披着军大衣，攥着白粉笔，映着月光在不平整的水泥地上写下过一首颇为得意的诗，混着泥土的字爬满了五分之一的院地，他一行一行地品咂，越重复越满意。那首诗是才华与夜之宁静的产物，也与枯枝和月亮有关。那晚就像今晚，可是今夜的枯枝和月亮没在他心头激起半点涟漪，他什么也写不出，除了真实发生在他身上的那档子事。

“关灯。”

他赤着脚，用右脚跟做支点，前倾身子伸长胳膊，够到开关，蓄力后快速转身回到床上，保持入睡的姿势，侧过脸，在模糊中看到她的背，不讨他喜，不讨他厌。

“喜欢吗？”他问出一个明知答案的问题，但仍期待听到那两个字。

“喜欢。”她闭着眼，仿佛粗喘的气息掀动她的双唇挤出这两个字。

这是他最自信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动物的本性。

“以后别早上了。”借着透过窗帘的晨光，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娇嗔，和认真。

他沉默，扔掉湿巾之后屏着气找褪掉的短裤。接着还是沉默，一半因为她的话，一半因为她没有高潮。

她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将两侧的窗帘，像拧干泡了整夜的衣服一样卷起，让世间烟火多两个凡夫俗子。

“人类的头几百万年一直处于食物链的底端。作为食肉动物，我们的祖先与大多数肉食动物的奔跑速度和嗅觉灵敏度无法比拟；作为食素动物，我们的祖先在大多数结出鲜甜果子的稍高植物前只有看的份儿。所以我们的祖先只能采集低矮植物、挖昆虫或追杀小动物。”看她毫无反应，又接着说道，“还有不少时候，我们的祖先不得不咽下大型食肉动物吃剩的腐肉。也就最近几千年，相对于早期的几百万年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长度，我们才变成了食物链顶端的动物。我们能够尊享如此伟大的跨越的成就，一要感谢火的出现，二要感谢没有生在裸露生殖器出行的年代。”这时他已经走进厨房，准备烹饪一道鸡。

“那鸡肯定没有什么要感谢的，以前、现在、将来，它们只有一种命运。”她相信，是鸡帮助他说出了那些话。

“它们已经体现了意义。”说这句话时他还保持思考的状态。

“谁赋予的？人类发展的结果就是自私到杀死还要令被杀死的感到实现意义的满足吗？”用和说话内容相反的语气往往有奇效。他没有接话。

饭后，他将他们的性爱过程和有关“鸡”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记录在他的作品里，并称之为“人类的早晨”。接着，他想说一桩事，关于过去。

“十几岁时的夏天，我喜欢一个叫若萱的女同学，在用她的名字写了诗后的第三天终于鼓足勇气递给她并告诉她如果看不懂可以下节体育课的时候找我讲给她听。那节体育课我一直在躲人，一直在等她。我没有躲开人，也没有等到她，现在我想，那时候的我应该一半忧一半喜，忧因为她没出现，喜因为她看懂了。不知过了多久但肯定没有多久，我和留着一头短发胖胖的女同桌恋爱了，但我不喜欢胖的，也不喜欢手指不纤细的。不知有过多少个夜晚但肯定很多夜晚，我们这样表达青春。”他猛然想到她不喜欢沉浸在过去，开始害怕这段话石沉大海。

“你们在一起多久？”她没戴眼镜，显得很平静。

“两年，那个夏天后的秋天、冬天和我读大学的一段时间。她复读的那一年我没有惦记她但从来没忘记她。那一年我从农村娃变成了农村大学生，周围的一切都让我自卑，我无法正视自己的出身，我羞于启齿甚至怨恨，我把这些记在日记里。”

“没有人能选择出身，你一定找不出因出身而自豪的人，也就没必要因出身而自卑。”她依旧没戴眼镜，但是在看他。

她总能这样，一语击碎他的脆弱，震撼他。他也就打消了要给她看日记的念头。

“分手的原因是我想找一个说普通话才能交流的女朋友。我当时想的只有这个，为了跟他们有共同点。”说这话时并没有后悔，但他充满了愧疚：不是因为两个人，只为了满足一己之私。

直到很多年后，她回忆往事，还记得那个下午他深沉的样子。

但同样，她不安的样子也在他的回忆里清晰。

“你不曾尊重我是一个与你一样的人，我像你的私人物品一样，你让我觉得是个工具，你对我像对一块手表。她也是一块手表，只是不会用普通话报时。”

他不认可这话，满脑子想的都是为她们做过的视她们为第一位并打从心底里替她们考虑才做的事，却无法概括出一句反驳的话来。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在知道人不止一面的认知里，完全没有把自己放进自己的认知里。

“这样的感觉，我真的受够了。”她已经流下眼泪，这些泪腺分泌出来的含盐溶液里百分之九十八是水，但此时已完全被情绪支配，这情绪里一半是因为他，一半是因为自己。

他听出了这话的意思，他知道虽然她嘴上一直说“离婚”是他们自己的决定，自己尊重他们的决定，并认为那是他们解决问题最恰当的方法，但是她心里的道道伤疤，她腹里的句句牢骚都被她掩盖了起来。就像用保鲜膜覆住了西兰花，长久下来，不确定西兰花是否会发霉，但是覆上保鲜膜的同时就已有了褶皱。

“那几天我都在奶奶家，远离了他们的吵闹，吃了几顿固定时间的普通饭菜，过了几晚有人陪的安稳夜晚之后，奶奶让我跟她一起收拾一间只给我住的房。那天奶奶说了很多话，关于喝水吃饭还有爷爷，我大多时候只是机械地点头；那晚谁都没有来，我觉得自己可怜，像一个被随意处置的布偶。后来他们分别结婚了，除了奶奶家，我有时住在爸爸家，有时住在妈妈家。但这几年，我很少回去，奶奶八十多了，我害怕看到她老去，爸爸又有了女儿，妈妈也有了女儿。”

“有孩子离婚的行为是不负责任的，如果我有了孩子不会动离婚的念头，我懂离婚给孩子造成的伤害，稍微为孩子考虑一点，都不会做出离婚的举动，我妈跟我爸吵架之后经常哭着跟我说她是看我还小，不能丢下我，她走了放心不下我所以才忍受我爸的喝酒和窝里横，等我长大了，她就可以放心地走了。所以有孩子还离婚真的很自私，完全不考虑孩子，不负责任。”

“我不允许你说他们。”她完全是吼着说出这句话。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戳到了她的痛处，她不想让他们为了她而忍受看不到尽头的吵闹，他们离婚不是伤害恰是对她最公正的对待，他们离婚不是自私恰是对他们自己最好的成全，她尊重这个对待也接受这个结局。

“我针对离婚这种行为，不针对他们，所有有了孩子之后做出离婚这种行为的行为是不负责任的，伤害孩子的。”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句话，听似能让她心里舒服些，实则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句话经不起推敲。脱口而出的话往往如此。

“你接受了我，但没有接受我的家庭。”她的心态回到了那个晚上，心灰意冷，但仍有期待。

严重。没有答案。他的第一反应想停止这个话题。“在你之前，我遇到了六个女孩，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想过她们里的任意一个是最后一个，但是当我见到你之后，仿佛上天告诉我你就是最后一个，我认定你是最后一个，那个时候我没有考虑你的家庭，现在也一样。”希望这能挽回。

她确实没有继续流泪，但肯定不是因为他的话。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其他语言交流，像两具温热的尸体。

“她心里有伤，但我以此为要挟，以此为一切的出发点思考她、认定她，她所有的行为都背着一个不完整的家庭，她是受害者，但我从未摆出保护的姿态，反而指摘。让她变平和，不觉得被贴标签。”他依旧真实并带有懊悔、反思写在作品里。他们在一起的第四个年头，不知他现在醒悟，是早是晚。

夜里应下了一场没有声音的雨，晓雾朦朦的，像几十亿年中的多数早晨一样。刚过八点，他赤脚放在深红色木制地板上，她还没醒，对落地窗侧身，薄被覆出她的曲线，看过去，雾环她散着，她像那条清流、那株绿树。他踱进厨房，煎两个蛋，煮两碗粥，关了火，粥温上三分钟时，他一边盛蛋一边喊她，像过去四年中的多数早晨一样，只是今早，他带着情感。

“当原则和世俗相悖的时候，没有人能找到平衡点。”他知道没有人会在不经历事情后得出结论，所以紧着开口道：“三堂哥埋的时候，天就要蒙蒙亮，看着与活着时极像的三堂哥遗体被脱下衣服，穿上衣服，抬进棺材，我感觉他随时都会说句话或动一下，直到黑木棺材钉死，眼前矗起新坟，我才可怕地想到，如果他活过来，会怎样无奈。新坟慢慢变旧坟，每路过一次便想象一次他可能无数次捶打，声嘶力竭地喊叫，希望破灭又燃起，但我想象不出他的无奈，他不喝酒，却死在了酒上，他不上酒桌，却死在了酒桌上，他不劝酒，却死在了劝酒上，他不酒驾，却死在了酒驾上，他有原则，却死在了原则下。”

“‘可能’才可怕，既覆之水，不可能再收，既落之瓣，不可能再红，既钉之棺，不可能再开。若你的凡事都有‘可能’一说，则你的一生都有羁绊。”

又一次震撼。那个夏转秋的冷清晨已经过去了七年，他才能在内心默念“三哥，安息吧。”

“若所有人认定为世俗，便是世俗，若一个人认定为世俗，便不是世俗。”她的心情就像她沉睡时平静。

刨除喝酒，他很愿意同意这句话，但他还是做出了十分赞同的反应，他不想与她争论，他只想让她说想说的，做想做的。

饭后，收拾停当。他拿出日记。

“早早醒来时世界仍打着瞌睡像海底斑驳的石头，安静。室友也在酣睡，穿起军训服凝视这未知的一切，洁白的墙壁，干净的地板，整洁的床铺，弥新的衣服，室友带来的对我来说还属新鲜的各式各样的东西。我突然想起以前的学校，那是没有餐厅，不能供离家远的同学留宿的两幢破旧教室。准备完毕后，我静静地低着头坐在床的一端，用左脚尖轻轻地触碰右脚跟，用右脚尖轻轻地触碰左脚跟，不出一点声音。静静地等待天亮。”

2013年9月17日军训第一日

“你还记得大学军训吗？”他为找到新话题高兴。

“不记得。”

他只得继续读下去。

“今天，我告诉父母很期待大学的日子，父母在远方像以前一样给了鼓励。学校里的楼很高高得过老家的星星，太多的第一次让我获得的不只是欢喜。妈妈手工做的布鞋和这里的塑胶跑道反差明显，无论在哪，我都在觉得自己与旁人不同并和同学的现代做着较量，我羞羞答答地回答同学问从哪里来，在人最少的一边好奇脚下的跑道和空中真实的飞机。阳光很烈，但我不像其他同学一样怕晒得黑。宿舍厕所里，我赤着身小心地抬腿踢脚挥手，出汗了就再洗一遍澡。他们睡去后，我轻轻挥动一本书祛热。相比之下我觉得窗外的虫鸣比上铺同学扇叶转动的声音更让我觉得习惯。

2013年9月20日军训第四日（因为累，睡前草记）

“太阳摇晃上升，树摇摆着身子借饱满的风自由扬帆，一动不动地站军姿，后背流出了感觉和在田里干活同样的汗。日光炙热的波涛到来，缓慢地漫过树梢作短暂的休息。我与同学们谈起家乡，尽管能说的只有记忆深处小时候抓过泥鳅的水塘和被爬得光秃秃的老树及不属于我的动物们。

2013年9月22日军训第六日（昨无一事可记）

时隔多年，他不觉得这些文字青涩或幼稚。如果没被她的话打断，他会继续读下去。

“每个人都在不愿意承认平庸的同时逐渐变得平庸，接受平庸的早晚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人，我是个普通人，过不出大开大合、异彩纷呈，我能忍受每天重复的生活，我也厌恶枯燥，厌恶虚度，但我能接受。”

这是“不记得”的另外一个意思。

“我们太普通了，在成为人之前，就分了三六九等，我们难以跨越阶层，我们只能普通。”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口是心非，因为他的心太深，因为他的伤太深。

这让他勾起一段反复沉思的回忆，他决定记在他的“作品”里，使其真实、使其丰腴。

“打从心底里，他看不起我，一个农村走出来的具备不少优良品质的大学生，我的身上没有他的过去，他越是夸奖我就越是嘲讽我。他是高雅艺术会长，他是尊贵车主，他是至尊会员；他是仪表堂堂的文化人，他是细腻红润的城里人，他是日进斗金的有钱人；他的口，张一张就能挣钱，他的手，挥一挥就能挣钱，他的头，点一点就能挣钱；他只会背《将进酒》，他只会唱《月亮代表我的心》，他只会喝五粮液，他有工作也有副业，他有家庭也有情人，他有底线也有红线；他的朋友有的对他躬身附耳，他的朋友有的对他抱臂嗔色，他的朋友有的对他口讽目鄙。

到他艺考培训机构兼职的第一天起，我成为保姆：我负责开门，我负责倒茶，我负责送水，我负责保洁，我负责传话，我负责陪聊。我成为老师：我负责点名、我负责朗诵，我负责文学，我负责报考，我负责陪考，我负责招生。从那天起，我在重新认识世界，我在时刻定义自己，我交上了农民以外的朋友，我爱上了优雅曼妙的女人；我惧怕自己带着农村味道，我隐藏自己带的真实想法；我羡慕有人不用自己努力可以住楼房，我羡慕有人不用突破自己可以有工作；我抗拒见到他，抗拒每周两天规律的兼职，但我依赖他，依赖每月一沓崭新的纸钞，我不得不审视他、嫉妒他、害怕他，但又想成为他，但找不到勇气。

我止不住地想，摆脱农民的身份，成为文化人，最好的身份是作家、朗诵家。我在很多次学院的朗诵比赛中作过配诵、主诵，几次得过奖，但我从没有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写作。

直到后来坐在他低奢的车里，闻到淡雅气味，摸到真皮座椅的一刹那，我突然明白，变成他，不是需要文化，而是需要钱。”

写到这里，他想，此时此刻才算得上真正的写作。只是不知道，距离那个想法八年后，他的写作是更加成熟，还是早就失去了动力。

两个人的午饭很好准备，两个人的口味却难调和。午饭过后，她重回到床上，懒懒地睡去，像一只猫，他在窗前找着阳光的角度，瘫在椅子上，像一床被。他喜欢阳光，在十一月份的窗前，贪婪地吮吸，他奢想此时不再有时间，闭着眼朝向那个光点，清空周围的一切，一边静止不动，一边无限接近它，一时分不清阳光温暖了他还是温暖了一个生命，他想感受阳光的流动，从皮肤到血液，从现在到过往，宁静无声告诉他，此刻唯一流动的只有风，带着世俗和冬天。追随着时间，阳光一点一点失去温度，一秒一秒失去亮度，他知道，光点还在那里，依旧温暖生命，只是不温暖他，他变得冰凉，成为风的一部分。

像一滴墨掉进水里，十一月的黑夜静静地晕开。她在快看不见五指时醒来，开始搬弄她的花，翻土、浇水、擦叶，认真地忙碌，不作声，整个人埋没在遥远但嘈杂的车行声中。厨房的菜正在接受他的思考，他的身体正摩拳擦掌，他的大脑正一片空白。

“你在做饭吗？”用在他听来正在田间忙碌的妇人的口吻。

他找不到自己应是何种角色，围着灶台的丈夫？便没有回答。但帮助他完成了思考。

“如果海水还有流向，便不再是咸的。”

“这就是你的答案？”她已经把手伸到水槽中。

“我在做饭，万千含盐量低的河流汇聚于海。”他一边凑到她身边打开水龙头，一边在她左耳说道。

“左耳适合听情话，你知道吗？这是有科学依据的。”他几乎是在靠近她左耳的一瞬间想到这句话。

她把手狠狠甩了两下，抽身离开厨房。

“以前，地球也是一团垃圾，机缘巧合之下才让这粒由尘埃组成的尘埃有了生命。”

“这就是你的答案？”他已经把菜端到餐桌上。

“我不知道。”

如果目光有声音，此时一定是沉闷的。

他并不打算解释为什么左耳更适合听情话，继续他的作品：

“我喜欢黑夜，在任意月份的院子里，贪婪地望向天空，我奢想此时不再有时间，喘着息感受夜空的无声，我一边静止不动，一边无限拉低天空，我一时分不清星光朝向我还是我朝向星光，我想感受月光的清亮，从肉体到思想，黯淡无声告诉我，此刻唯一能感受的只有黑暗，带着世俗和恐怖。追随着时间，星光一点一点失去亮度，我知道，星光还在那里，依旧闪烁，我变得渺小，成为黑暗的一部分。”他对这段非常满意，停止书写，从背后贴紧她，仿佛黏在一起的两条年糕。

“刚刚过去的30分钟，是我们抛开阶层、财富共同达到的人类最高享受的30分钟，我们裸露着、兴奋着、律动着、专注着；刚刚过去的30分钟，是我们真正达到众生平等的30分钟，我们无差别、无贵贱、无尊卑、无优劣。”他感到一如既往的满足，四仰八叉缓和四肢的痉挛，而后继续说道：“我让你站在了人类最幸福的女人之列。”

她没有搭话，习惯性地穿好睡衣，但没有躺在他的臂弯里，在这个安静、漆黑、狭小的空间里，任由夜色阑珊。

他开始怀疑，动摇，他们在一起，所有的情侣在一起，应该是什么样的？他开始细数那些争吵。

过去一年的十一月

我们去过西湖

在堤上受风吹

聊无关紧要的话

慢走、停歇

我们都没有想到会遇到烟雨

烟雨便来，那是，其实一直

重要的不是风景

是眼底的新鲜

过去一年的十一月

我们去过上海

在外滩被雨淋

看无关风景的船

拍照、拥抱

我们都没想到会遇到争吵

争吵便来，那时，其实一直

重要的不是迪士尼

是心底的理解

因为预订酒店的位置，激烈的争吵。

八百公里每小时向南的速度

八百公里每小时离开北的速度

借四个小时的颠簸一起

到一场春天的城去

偷一段谁都不知道的

谁都清楚的时间

携着再向南去

最南就可以到昆明

因为斗南花市的行程，激烈的争吵。

当我记得月光的时候

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月还在时

声音还有生命

当我记得月光的时候

寒山寺就在一旁

我们端起素面

叩问内心

因为别人的暧昧，激烈的争吵。

锈了的铁栏

朽了的古木

天空割裂得破碎

六时五刻的支离

遮不住

春的愁

是新的愁

时光积聚力量

刺伤承诺的永远

不会有谁或谁

相互拥有

一万人群中的目光交汇

那不是天赐的良缘

是一生难以偿还的

债

因为善意的谎言，激烈的争吵。

分手。他想，迈向模糊的以后，他实在想不出分手以后的安排。

“你想聊聊吗？”她是一种无关紧要的、轻盈的语气，话像悠悠落叶飘进他的耳朵里。

气一下子全消了，是忐忑，是不安，是心一下一下被重击的感觉，他像干尸一样仿佛从床上轻轻飘起，麻木说“我不同意分手。”

“我每天都不开心，不开心，我每天都在努力地调整自己，可是我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我想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我太累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欺骗你，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我自私，我没有做到一个女人，一个女友的本分。”

“我可以原谅你，我可以忘记，我能忘记。之前你说我双标，我改，我在改。”

“我不想了，我不想自己每天是一个怨妇，我之前对你的付出让我觉得你亏待我，你现在弥补不了，你现在比以前好，但你有一天也会成为怨妇，我们已经不是一种平衡的状态了，我们不要再封闭在一起，都放手吧。”她已经哭出来了，但没有哭声。

他没有作答，心里特别想看一眼钟表，不过始终没有动，他缓缓地将头转向左边，透窗而来的轮胎与路面的摩擦声缓缓清晰起来，随之，他缓缓地闭上眼睛。

天一下子冷了，世界一下子荒凉了，目光所及的一切只剩下枯黄。

解封了。

周一。

他们默默地起床，没有交谈，互相规避眼神。

他掏出日记，焦急地记下昨天的梦：

我梦到一个隐蔽入口

人潮汹涌的后面

我会在那里听到猫叫

环顾四周也辨不清方位

我接着开一扇粗糙整白的门

攀上楼梯

茫茫中

我看到的都是过往

那些痛的、乐的

失去了大部分的意义

我诧异为什么看不到明天

朦朦中

过往告诉我

明天从昨天已经开始

记周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