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家们
她知道你唯一的财富是人们的愚蠢吗?
——卡萨诺瓦对赌博骗子克鲁维说
在从七年战争到法国革命[5]那差不多四分之一个世纪里,整个欧洲是平静沉闷的。庞大的哈布斯堡王朝、波旁王朝和霍亨索伦王朝都厮打得疲惫不堪了。市民们在安静的圈子里舒畅地喷吐烟草云雾。士兵们给自己的辫子扑粉,给已经变得无用的枪支擦油。受尽折磨的各个国家终于能够稍微喘口气了。但是,没有战争,诸侯们就觉得无聊。那些德国的、意大利的,以及其他国家的小国君主待在自己小人国式的首都里觉得非常无聊,于是便很想消遣解闷。领地狭小的大选帝侯,貌似强大的选帝侯,这一帮穷人都很厌恶待在他们冰凉、潮湿、新修建好的洛可可风格的宫殿里,尽管那里面有大花园、喷泉和巴洛克风格的暖房花厅,尽管那里面还有养兽场、绘画馆、动物园和财宝库房。他们由于感到无聊,甚至变成了艺术保护人和文艺欣赏家。他们还与伏尔泰及狄德罗通信,收藏中国瓷器、中古的钱币以及巴洛克风格的绘画。他们给自己订购法国喜剧、意大利歌唱家和舞蹈演员。只有魏玛的主人抓得认真,请来几个名叫席勒、歌德和赫尔德的德国人进入宫廷。通常他们都是交替地进行狩猎野猪,看哑剧,听舞台演奏的轻松套曲。由于现实世界变得令人厌恶了,于是娱乐世界如剧院、时装和舞蹈就势必显得特别重要起来。当时诸侯们都竞相使用金钱和外交活动,去夺取别人手中最能逗趣的演员、最优秀的舞蹈家、音乐家、阉人歌唱演员、哲学家、寻金者、阉鸡饲养人和管风琴演奏者。格鲁克[6]和亨德尔[7],梅塔斯塔齐奥和哈塞[8]都被各个宫廷相互交换骗取,像犹太神秘哲学家与交际花,烟火制造者与狩猎野猪者,歌词作者与芭蕾舞教练的相互交换一样。现在诸侯们都顺利地有了礼仪官,石砌剧院和歌剧院,舞台与芭蕾舞。为了消除小城市的无聊,为了赋予由永远相同的六十副贵族面孔构成的无可救药的单调一副现实社会的外貌,现在所缺的只有一样了,那就是高雅的观众、有趣的客人,就像小城市无聊沉闷的这块发酵面团里缺少酵母,又如首府三十条街道的污浊窒息气味缺少一阵清风那样。
一听到某个宫廷的这种情况,那就得赶快动身!数以百计戴着假面具和化了装的冒险家们飞奔而来了。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一个避风角落和隐蔽场所跑来的。第二天他们就到了。他们乘着旅行马车和英国大型载客马车来了,而且立即租下了最高雅的旅馆里最昂贵的正面房间。他们身穿印度斯坦的军队或者蒙古军队的奇特制服,都有豪华气派的名字,实际上这些都是像鞋扣一样的假宝石。他们讲各种语言,声称认识所有的诸侯和重要人物。他们还说曾在各种军队里服务过,曾在各个大学里深造过。他们的口袋里装满各种方案。他们的嘴巴滔滔不绝地做出勇敢的承诺。他们规划着奖券和附加税,规划着国家结盟与工厂。他们提供女人、勋章和阉人。尽管他们的衣袋里没有十个金币,他们却低声耳语对每个人说,他们知道点金术的秘密。他们用占星术诱骗迷信的人,用规划方案诱骗轻信的人,用假票券诱骗赌博的人,用上流社会的高雅诱骗天真无知的人。但是所有这一切都包裹在外国式样和神秘的层层叠叠华丽耀眼而又让人捉摸不透的名声里。人们难以辨认,因而他们就加倍地吸引人。就像鬼火突然明亮起来把人引入危险一样,这些人也闪烁跳动,出入于宫廷那毫无生机、腐烂气息弥漫的沼泽地中,在幽灵的谎言舞蹈中忽隐忽现。
宫廷方面接纳他们,觉得他们很能开心逗乐,但是并不尊重他们,很少问他们贵族称号的真实性,就像不问他们妻子的结婚戒指,也不问他们随身使女的童贞一样。这是因为谁要是能使人开心,哪怕只在一个小时里减轻无聊烦闷这种诸侯最可怕的疾病,那么,他就毫无疑问会受到非道德的、被物质主义哲学松动起来的环境的欢迎。宫廷容纳他们如同容纳使女一样,条件是他们要能使人愉快,并且不进行放肆的偷窃。有时候艺术家和流氓骗子也会被显赫的主人在屁股上踢一脚(大概就像莫扎特那样)。有时候他们会从舞厅滑到监狱,甚至会被送到桨帆战舰上做苦役,就像皇家剧院经理阿弗利西奥那样。最狡猾的人相互起劲地吹捧取笑,于是他们就变成了税收官、宫廷宠臣,或者以某个公侯情妇的情夫身份变成真正的贵族和男爵。他们的做法多半是不等到问题严重时就住手,他们的全部魔力就在于他们的新奇和假名字。如果他们太放肆地篡改名片,如果他们掏别人的腰包太狠,如果他们在一个宫廷里待得太久,那么,就会突然来一个人,掀开他们的大衣,展示他们当窃贼的印记或者当囚犯受的鞭痕。只有经常互通信息,才能够把他们从绞刑架上救下来。因此,这些碰运气的人不停歇地跑遍欧洲,他们是自己不光明正大的手艺的推销商人,是从一个宫廷游荡到另一个宫廷的吉卜赛人。所以就有一个角色不变的骗子旋转木马般地从马德里转到彼得堡,从阿姆斯特丹转到普雷斯堡,从巴黎转到那不勒斯,转过了整个18世纪。卡萨诺瓦在每个赌台旁边,在每个小宫廷里都和诸如塔尔维斯、阿弗利西奥、施威林、圣日耳曼这群无赖弟兄相遇,人们以为是偶然现象。然而这种不停顿的流动,对于这些术士大师来说,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逃难。他们只有在短暂的时限以内是安全的,也只有通过合作表演,他们才能够互相掩护。这是因为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帮派,一个没有瓦工镘子与标志的共济会,一个冒险家的骑士团。在他们彼此相遇的地方,一个骗子会给另一个骗子扶好梯子,一个人会把另一个人送进上流社会,并且通过承认演出伙伴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他们交换妻子、上装和名字,但是有一项从不交换,那就是职业。这些围绕着宫廷寄生的演员、舞蹈家、音乐家、冒险求利者、娼妓、炼金术士,在当时都与耶稣会教团以及犹太人一起,形成处于定居的、见识浅薄的、态度固执的上层贵族与还不自由的、还糊涂迟钝的市民阶层之间的一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国际性群体。他们不再去掠夺无力自卫的人,不再去抢劫公路上的轿式马车,而是去诈骗爱虚荣的人,去使那些轻浮放荡的人舒服愉快。这种新式的扒窃活动就使世界公民与仪表举止结合到了一起。他们用刻印好的名片和黑市汇票进行抢夺。他们再不用粗大笨重的拳头、酩酊大醉的面孔及上尉军人的粗野风格,而是手上戴着贵重的指环,从不修饰的额头上戴着施了发粉的假发。他们对人观察仔细,像演员一样用脚尖旋转跳舞,用气势豪迈的宣叙调说话,像十足的哲学家那样,言谈举止都显得含混深沉。他们勇敢地掩藏心神不定的目光,在赌桌旁作弊,用机智的谈话和假珠宝向女人大灌爱情的迷魂汤。
无可否认,他们在精神上和心理上都藏有某种令人同情的特征,其中若干人可谓是天才。18世纪的下半叶就是他们的英雄时代,他们的黄金时代,他们的古典时代。正如此前的路易十五时期的七星诗社[9]概括了法国的作家那样,又如稍后在德国的魏玛那个不可思议的时刻在不多几个经久不衰的人物身上体现了天才的创造形式那样,这个时期的高超骗子及横扫整个欧洲世界的不朽的冒险家们组成的伟大的“七星诗社”闪耀着光辉。没过多久,他们就不再满足于去掏诸侯王爷们的衣服口袋了。他们以粗暴的态度和十足的气派干预起了时事,转动起了世界历史轮盘赌的巨大转轮。逃到这里来的爱尔兰人约翰·劳发行以土地做担保的纸币,使法国财政走向崩溃。[10]性别与名声都令人起疑的两性人德昂领导起了国际政治。一个矮个子、圆脑袋的男爵诺伊霍夫的确当上了科西嘉岛的国王,后来当然在负债人监狱中结束了生命。[11]一辈子没有真正读过书、写过字的西西里农村青年卡格利奥斯特罗用声名狼藉的项链陷害王国,扼杀了王国。[12]他们中间最有悲剧性的人是年老的特伦克,他是个没有卑劣形迹的冒险家,最后他的头意外地撞上了断头机,用红帽子使他这个自由的英雄悲剧化了。圣日耳曼是个不知年龄的魔术家,他谦卑地扑倒在地,仰视法国的国王,至今还用他无法揭开的出生之谜愚弄着科学的热情。他们手中掌握的势力比最有权威的人还大,他们迷惑学者,诱骗妇女,掠夺一个个王国。他们没有职务,不承担责任,却在暗中用提线操纵着政治木偶。他们中的最后一人,但并不是最坏的一人,就是我们的这位贾科莫·卡萨诺瓦。他是他们这一行同业公会的历史编写家,描述了他们所有的人,以最轻松有趣的方式使未被遗忘和难以遗忘的事情增加了很多。他们每一个人都比当代所有的作家更著名,都比当代所有的政治家——也就是已经衰落的世界里那些短暂的主人——更有影响。这是因为,这些胆大妄为、行为神秘的伟大天才的英雄时代,从总体上看只延续了三十至四十年。后来那个时代,就由于它最完美的典型、最卓越的天才、真正魔鬼式的冒险家拿破仑而毁灭了。在表现才能的地方,天才总是极其认真的。天才不满足于扮演插曲里的小角色,而是要求创造性地占有整个世界的大舞台。如果说矮个子的科西嘉人、不名一文的波拿巴称自己是拿破仑,那么,他的市民习性并不像在卡萨诺瓦-塞恩加尔特身上,不像在巴尔萨莫-卡格利奥斯特罗身上那样还胆怯地隐藏在贵族的假面具后面,而是作为精神优越的权利堂而皇之地走在时代前面。他把胜利作为权利来要求,而不是用阴谋诡计去骗取胜利。冒险事业随着所有这些有才能的人中的天才拿破仑,从诸侯们的客厅推进到了金銮宝殿。拿破仑在做到把非法的人提升到权力顶峰的同时就结束了这种提升,并给冒险事业戴上了欧洲的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