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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幻觉:
时间若是幻觉,我们怎样拥有最好的一生?

在17、18世纪,物理世界被视为一台由创造者设计并运行的机器。科学只是用来解释机器是怎样工作的。埃克朗在《最佳可能的世界——数学与命运》一书的中文版序言里写道:

如果全能的上帝创造了世界,并且正如教义所声称的,他爱人类,那么为什么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会是肮脏的、粗野的、短暂的?对于上帝的能力和仁爱之心来说,人类拥有更好的生活,至少是好人生活舒适,邪恶的人生活悲惨,生活的好坏和他们的行为成比例,难道不是更适当的吗?

埃克朗说,随着科学在17世纪的出现,一个非常原创性的答案开始形成。也许上帝本人受制于自然法则,所以某些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在离开我出发的地方之前,我不可能到达某地;落体除非碰到其他物体,否则不可能停止。

所以我们生活在“最佳可能的世界”中。在所有与自然法则相一致的世界中,上帝创造了最好的一个,即那个人类得到最好境遇的世界,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全体的境遇好,而只是在所有其他可能的世界中,他们的境遇会更差。

莱布尼茨认为,现存的世界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它是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一个,怎样才是“最好的”?它必须是最完美的。完美由两件事情组成:一方面是变化,即无穷丰富的自然现象;另一方面是秩序,即所有事物的内部联系和自然法则的简单性。

然而,最好的世界,为什么依然有如此多的苦难?最完美的世界为什么允许饥饿、愚昧、残暴存在?我记得女儿很小的时候曾经问我:“爸爸,上帝是不是有很多双眼睛?因为他要照看地球上所有的人。”

假如确有造物主,也许他应该通过规则和算法来制造世界。“最好”也许指的是“规则”和“算法”。

皮埃尔把最小作用量原理视为上帝赋予他的创造物的记号。自然尽可能少地消耗“数学燃料”,不是源于偶然,而应归于设计。从物理和数学的角度看,这都像是一个完美的“设计”。

但是,在费曼的宇宙观里,并没有引入造物主。他说,自然界允许我们计算的只是概率。在费曼对光线的折射计算理论中,所有的路线都有可能,经典路线只是比其他路线更有可能。就像是用一个谜团结束对另外一个谜团的解释。

光和石头作为实体,根据一定的概率选择它们的路线,这些概率可以提前计算。为何如此?这是新的谜团。时至今日,关于现实世界是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世界的观点,似乎无人再提。

自然按照一定的概率随机发生,当事情的发生没有明确的原因时,就找不到最优化的意义了。量子随机性撼动了自亚里士多德以来的物理学的一块基石——因果律。如《你一生的故事》里的故事张力之源——我们一直认为,任何一种现象或者事物都必然有其原因。

现实处于“整齐连续的、原因和结果成比例的可积系统”和“任何事物依赖于其他事物、任何事物都不可小视的不可积系统”之间。埃克朗写道:

世界不分因果链,不是线性地安排事件,使得前者是后者的原因,后者是前者的结果。每一事件就像树干,把网状的根伸向过去,把树冠托向未来。

任何事件永远不会只有一个原因:越往前寻找,越能找到任一特殊事件发生的越多的前因。也永远不会只有一个结果:向未来看得越远,单一事件张开的网越宽。

在物理学中寻找最佳可能的世界,我们几乎走到尽头。我们在亚原子层面发现了随机性,在自己的层面发现了混沌,在中间的某个地方是稳定作用量原理。

费曼说,真实世界中最重要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大批定律共同起作用的一种复杂的偶然结果。

事实上,科学真正存在所必需的,是在思想上不承认自然界必须满足像我们的哲学家所主张的那些先入为主的要求。

在诺贝尔奖颁奖典礼上发表演讲时,费曼讲道:“我觉得,这个理论只是把困难扫到地毯下面了。当然,对此我也不能肯定。”他质疑的正是自己的理论——量子电动力学,尽管其被誉为“人类发现的最精确的理论”。根据它做出的预测,经过实验证明,误差均在百万分之一的范围内。

至此,我们得知,最小作用量原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视为一个基于经验的假设,但它在物理学的发展中显示出了极高的有效性和普适性。

预知未来的生物,只能出现在幻想中。

如果你能预知未来,又不可以改变一切,你将如何度过这一生?

在《你一生的故事》里,“我”选择了面对这一切。尽管“我”早已知道这一切,仍然在每打一手或好或烂的牌时,都如少女约会般满心期待。小说里的“我”潜意识里仍然想改变、阻止某些“已经知道的事情”,结果,“我”对孩子的过分保护,反而强化了她的叛逆,从而强化了冒险的孩子死于冒险的命运。

你会选择拥有这种能力吗?你知道了自己的孩子将在最美好的年华逝去,你还会和你知道注定要离开你的男人颠鸾倒凤吗?

在平铺的时光中,在那个唯一有时间指向的物理定律——热力学第二定律的作用下,我们注定都会死,我们与小说里的主角又有什么两样呢?我们无论多么爱自己的父母,他们都会离去。我们的女儿小时候无论怎样天真可爱,她都会经历青春期,并和一个浑小子约会。

在外星人七肢桶的语言系统里,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呈现出来,“时间之箭”仿佛不存在了。

爱因斯坦在好友米凯莱·贝索去世后,给他的妹妹写了一封信:

米凯莱从这个奇怪的世界离开了,比我先走一步,但这没什么。像我们这样相信物理学的人都知道,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分别只不过是持久而顽固的幻觉。

时间流逝这个鲜活的经验从何而来?卡洛·罗韦利写道:

我认为答案就在热量和时间的紧密联系中:只有当热量发生转移时,才有过去和未来的区别。热量与概率相关,而概率又决定了:我们和周围世界的互动无法追究到微小的细节。这样一来,“时间的流逝”便在物理学中出现了,但并不是出现在精确地描述物体的真实状况时,而是更多地出现在统计学与热力学中。这可能就是揭开时间之谜的钥匙。“此刻”并不比“此处”更加客观,但是世界内部微观的相互作用促使某系统(比如我们自己)内部出现了时间性的现象,这个系统只通过无数变量相互作用。

在接下来的解释里,卡洛·罗韦利假设了某种超感觉生物,就像七肢桶:

我们的记忆和意识都建立在这些概率性的现象之上。假如存在一种超感觉生物,那么对它来说,就不存在时间的“流逝”,宇宙会是没有过去、现在、未来之分的一整块。但是,由于我们意识的局限性,我们只能看到一幅模糊的世界图景,并栖居于时间之中。

卡洛·罗韦利引用了《时间的秩序》一书中的一句话:“看不清的比看得清的更广阔。”他认为,正是这种对世界的模糊观察,孕育了我们对时光流逝的观念。

“然而,在引力、量子力学和热力学三者的交叉地带,许多问题依然纠缠在一起,时间则位于这团乱麻的中心。”

这对人类而言,既是最紧迫的难题,又是某种恩赐。

我喜欢斯拉沃热·齐泽克在《事件》一书中对“事件”的定义:我们可以将事件视为某种超出了原因的结果。这是一个奇妙而智慧的表述。齐泽克写道:“原因与结果之间的界限,便是事件所在的空间。”

在这本哲学小册子里,作者将事件的定义与“因果性”关联起来。他认为,事件都带有某些“奇迹”般的东西,可以是日常意外,也可以是带有神性的宏大事件。例如,对于爱情的理解,你并非是因为她的容颜爱上她,而是因为爱上她才迷恋她的容颜。爱情之所以具有事件性,正是因为其循环结构,事件可以互为因果。《事件》提及哲学的先验论和存在论,并说存在论已经成为量子科学、脑科学和进化论的领地。

假如用“某种超出了原因的结果”来看《你一生的故事》的女主角的“一切了然于眼前”的一生,我们该如何评判她一生的“事件性”?是最好,还是最糟?

女主角预知了女儿一生的一切,她如被施加了极刑的母亲,疯狂而又绝望地试图去改变女儿在25岁死去的未来,可她所做的一切与女儿的命运构成了某种负向的循环结构。人们总是在躲避自己命运的途中,与命运不期而遇。

然而,请允许我让时光倒流,允许我替那位母亲倒置因和果。这样,那个似乎无法逃离的互为因果的死循环,也许便成为一次生命的绽放。那些毫不起眼的生活细节——孩子的第一次行走,一个微笑,一个愚蠢的玩具,一场糟糕透顶的旅游——突然间带有了神性,无法避免的结果将被某种原因超越。在你的一生之中,所有的故事都属于你,任由你的意志自由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