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南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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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落烟舫

陈蒨赐的宅子不在城东青溪河畔,而在秦淮河北岸的乌衣巷。

乌衣巷一带本是东晋时王、谢两大名门巨族累世居住之地,侯景之乱期间,王、谢两家遭到候景的毁灭性打击,几乎灭族,而王、谢两家的府邸财产也被候景掠夺一空。

陈国立国后,便将对王、谢两家的这些府邸修葺一新,用于赏赐有功之人、宗室和前朝贵人。

王统等人从北齐奔逃归陈,一路上钱财散尽,自是身无外物,四骑一车共六人来到乌衣巷。

新宅便在朱雀桥边,一路走来,皆是高门大宅,冠盖云集。

“这皇帝就是比那劳什子安成王要大气!”申屠虎哈哈笑道:“又是给大哥赐宅子金子,连带着吾等几人也各有赏赐。”

陈苓和窦苟也是面露悦色。

王统却是摇头苦笑道:“这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吾等是降臣,皇帝自是不会慢待,不过要想得到重用,却也难。”

甘酿倒是平和多了,她四处张望道:“这府邸比周国皇帝赏的那宅子还好,眼下王郎虽不受陈国皇帝重用,却也不像在周国时受人掣肘,如履薄冰,如此还不好吗?”

“甘小娘说得极对。”窦苟笑道:“吾等是南人,不管如何,自是觉得南朝的空气亦好闻些。”

王统自是知道这个理,只是从安城王府出来后,王统心中便隐隐生出一团火。

在这时代,即便依附豪门贵族也要仰人鼻息,若不想再卑躬屈膝,唯有自己成为豪门!

成为豪门的第一步是什么?

豪门必然是要豪的,在已经有了一定的身份背景下,眼下是可以赚钱而不必担忧被人掠夺了。

王统对众人道:“建康有长江和诸水网航运之便,作为六朝帝京三百年,商业繁荣,人口繁盛,当称华夏最大商业城市,我欲行旧事,在建康置手工坊。”

窦苟一听便来了兴趣,“还做牙刷和农具?”

陈苓道:“自衣冠南渡后,建康贵人多如牛毛,牙刷应可做。”

王统不答二人,向瘸腿铁匠公输全道:“我听窦苟说,你祖上有造刀技艺,可能造精巧之刀剑?”

说道淬炼,公输全脸上焕发出光彩,兴奋道:“我家祖上世代造兵,铠甲、刀、剑、匕首,各种兵器皆可,若用横法钢锻之,可出强兵。”

“那便好。”王统笑道:“记住一点,和牙刷一样,要做必须要做精品,我们出品的刀剑,务必穷极精巧,才可高价卖于建康城中那些世家子弟,王候贵胄。这手工坊便交由苟去筹办,具体由公输全父子二人去做。”

窦苟和公输全父子皆是面露喜色。

“苟还需负责一事。”王统继续道:“建康有市百余个,便布秦淮河两岸,还有专业的谷市、牛马市、纱市等,商业是长安与邺之和,十分发达,我要你筹办一支商队。”

窦苟一听来了兴趣,“像韦氏那样的商队?”

“对,周国方面,与韦祺接洽,齐国方面,与太原长公主接洽,我已给他们去了书信。”王统道:“届时,我们将三吴地区的粮食、丝帛、青瓷、纸张和海外的香料珍宝送去周、齐,而他们将周、齐的马匹,还有产自西域葡萄美酒和皮毛织品送到陈国,以此获利。”

“如此甚好。”窦苟笑道:“吾等三家只在边境交易,可省却不少跨国路途风险。”

王统想了想,又对窦苟道:“对了,如今郢州已被陈国收复,你可差人去,将你父母兄弟接来建康。”

窦苟喜道:“好嘞。”

见王统看过来,陈苓道:“江陵之祸,我已没有亲人。”

王统拍拍陈苓的肩道:“此处便是你家,我们便是你的亲人。”

申屠虎嘿嘿直笑,大声道:“那今日必要痛饮几杯,好好贺一贺。”

甘酿“哼”了一声道:“便知道你们又想去外边喝酒,不管你们了,我去置些能做事的奴婢小厮回来,这么大个宅子,没些做事的人可不成。”

甘酿正走出前厅,又折回来道:“公输运可不许去,你年岁小,莫跟他们学坏了。”

本来得知可出去见世面,正一脸兴奋的公输运听到甘酿的禁足令,瞬间拉长了脸,可又不敢言,惹得窦苟哈哈大笑。

“没想到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却被甘小娘给制住了,看来甘小娘越来越像管家的娘子了。”

甘酿俏脸微红,悄悄看了眼王统,扭身出去了。

几人出府之时,已是华灯初上,街巷上仍然繁灯似锦,十分热闹。

窦苟问道:“我听闻建康城没有宵禁,可是真的?”

王统点头称是,“建康城实在太大了,西起石头城,东至倪塘,北过紫金山,南至雨花台,东西南北各四十里,不仅手工业商业发达,人口也早超百万,如此人兴物阜之地,不管是市还是里巷,皆已冲破里坊制的束缚,形成了开放的城市格局,宵禁自然而然便没有了。”

见窦苟听得不明所以,王统又道:“衣冠南渡总知道吧?”

窦苟点点头。

“士族南渡,总需要住的地方吧,原来城内没地了,便在这城东沿青溪外侧开辟新的居住区。”王统指道:“这秦淮河南岸的长干里就是,后来又建了一些侨寄郡县,比如丹阳郡城、南琅琊郡城等,这些环建康的城镇聚落周围也陆续发展出居民区和商业区,并逐渐连成一片,早已突破了城墙的限制,宵禁也就没有了意义。”

“可是,没有城墙保护,万一敌军来袭如何自保?”申屠虎不解问道。

王统道:“吴时曾于长江江干建石头城,在秦淮南岸置丹阳郡城,又在城北置白石垒。东晋又增筑东府城,与西州城成掎角之势,再加上固有的冶城、越城等堡、垒,均屯以重兵,实为建康城外围之犄角,再依托长江天险,足以拱卫建康城。”

说话间,几人到了。

此时秦淮河两岸林立的酒肆已经挂满了灯笼,处处浓酒笙歌,丝竹飘渺,吴姬歌女寄身其中,轻歌曼舞。

申屠虎经不住卖酒的吴姬劝说,正要走进一间华彩酒肆,窦苟却堵在酒肆门口往秦淮河上张望。

“那是何船?好生辉煌。”

卖酒的吴姬也不以为意,声调软软嗲嗲地道:“那是袁氏的落烟舫,是一艘楼船,上置十数苑,还有楼阁,可饮酒,可听曲儿还可远眺。”

王统顺着窦苟与那吴姬指的方向看去,“这时候便有画舫了?”

吴姬看着王统娇笑道:“郎君定是刚来建康不久,这画舫在梁时便有了,喏,你看,这画舫分大小,要价也不一样,比这楼船小一些的叫小边港,也可容纳十人起座,那边的小船是藤蓬,是最小的船,只可乘二三人,索价也最低廉,却也可避风饮酒,总归是大船有大船的气派,小船有小船的雅致。”

“那便去那最大的……落烟舫是吧?”王统丢了一串钱给那吴姬,领着众人登楼船去了。

王统等人来得略迟了,落烟舫已泊于秦淮河上,几人只好乘着乌篷小渡船,往落烟舫上靠。

待小渡船靠近,抬头来看,更可见落烟舫上处处雕梁画栋,朱阁绮户,飞檐重薮,甚是辉煌。

王统等人顺着船舷的登船桥上船,上面又是另一番景象,潇洒倜傥的世家子弟,乌衣如故,泼墨饮酒,无数卖酒的吴姬穿梭其中,还有歌姬随着婉转的江南丝竹,轻歌曼舞,俱是美颜娇柔。

好一个江南佳丽地,好一派歌舞酣宴景。

落月舫内无比宽敞,可架不住人多,人影憧憧的,王统等人登船后竟一时无人察觉,也寻不到一席空位,就待申屠虎快要发作时,一名眼尖的吴姬终于发现了他们。

“几位郎君来迟了,今日人多,只余月苑一席,索价虽高,可却有美姬侍酒,还有秦淮魁首唱曲儿。”

花柳繁华地,自也是温柔销金窟,王统在长安便是章台常客,自是知道当得了这秦淮魁首,自是要价不菲。

王统拿出些钱赏给吴姬,笑道:“快快引路,我弟兄几人正饿着肚子呢。”

那娇柔吴姬见王统高大俊伟,又出手大方,多看了王统几眼。

轻轻接过王统手中钱,柔荑又仿佛不经意似的在王统手中轻轻拂了拂,方走于王统前面引路。

腰肢细细,臀儿轻摆。

她是会展现自己优势的。

到了后舱,喧闹声一下就没了,这里只设了三席,其他两席三三两两坐着几个华服公子。

月苑虽说可以远眺,但早春寒意仍在,因而门窗皆闭,四周燃着小暖炉,暖意融融。

引王统坐下后,见王统无意唤她留下侍酒,那引路的吴姬满脸失望,只得无奈离去。

楼下自有许多酒客等着她呢。

隔壁席一个翩翩男子见王统落座后,手持一把软玉折扇,也不起身,坐着拱手点头微笑示意,甚是温润如玉,风姿灵秀。

王统回以微笑,举起侍酒吴姬刚刚倒上的酒,遥遥一敬,以示回礼。

另一席则坐着几个轻浮少年,其中一人,肤色白皙,干瘦萎靡,斜着眼往他们两人看来一眼,没露任何表情,自得地和身旁的恶少年饮酒作乐,放荡形骸。

王统与那翩翩公子饮罢一杯,也不再有交流,各自饮酒听曲儿,互不打扰。

少倾,有一名女子从帘后出来,向众人盈盈一福,端的是妍姿俏丽,艳冶柔媚,居然也是与崔怜儿一般的绝色。

王统心道,这想必便是刚才引路吴姬口中所说那秦淮魁首了。

“卿月,说来也怪,见到你,秦淮河上那些庸脂俗粉我便愈加觉得嫌弃,你不若跟了我罢,我为你赎身。”

那白皙少年几杯酒下肚,已然微醉,又看着苏卿月踏着小步袅袅娜娜而出,身姿尽展,百媚丛生,早已色与魂授,目光落在苏卿月最饱满处,手竟也往苏卿月柳腰探去。

王统与那翩翩公子皆是眉头一皱。

苏卿月深谙欢场之道,自不会轻信白皙少年的话,男人啊,只有得不到的时候才认为你是最矜贵的。而且,被他赎出去的女子还少了,最后还不是便宜了他身边的那些恶少年们。

她轻巧地让过,动作很小,却足以让那白皙男子扑了个空。

“奴家虽不是出身高门大族,可从小便得袁氏栽培厚待,从不以身契约束我,让我在此处弹琴唱曲儿,小王爷若怜我,便莫再轻贱于我。”

苏卿月脸显悲意,眼泪居然很快便装满了眼眶,说到最后才划落下来,让人不禁生出一种我见犹怜之感。

要说在江南之地,绝色他亦是见过不少,可苏卿月那我见犹怜的姿态,让白皙少年看得竟是愣住了,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

可她不愿,他还真不敢用强,这落烟舫是陈郡袁氏的,苏卿月也是出自陈郡袁氏的细心栽培。

而苏卿月口中的小王爷,便是南康愍王陈昙朗的儿子陈方泰,陈昙朗死后袭爵南康嗣王,整日与诸恶少年群聚,游逸无度,陈蒨见他阿父也算是为国而死,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可即便如此,真要斗起来,他一个旁支王爷还是扳不倒陈郡袁氏。

陈郡袁氏善于乱世立身,多年来通过与王、谢联姻,后又与南朝宋、齐、梁、陈皇族联姻,早已跻身一流甲族行列。

就连如今陈国立国依然要这些靠侨性士族制衡本地豪强,特别是王、谢自侯景之乱几乎被团灭后,如今陈蒨对陈郡袁氏越来越仰仗。

陈方泰态度登时软了下来,收起了轻浮,笑道:“我又怎会轻贱卿月呢,我怜你还不及呢,你喜欢在这落烟舫唱曲儿,我来此处听曲儿便是。”

苏卿月破涕为笑,轻抹泪水嗔道:“此处往来皆是雅客,你若要听曲儿,需多备几首诗来,别只晓得耍赖。”

王统在一旁看到此时,不禁暗叹,这苏卿月不仅有出众的样貌、妖娆的身段、斐然的才情,超高的情商同样使她散发出无尽的魅力,难怪将秦淮两岸的歌姬们都比了下去,独占魁首。

“侯库部曹郎,让你见笑了。”

苏卿月来到那翩翩公子跟前时,已是春风满面,丝毫不像刚刚落过泪。

侯就忙站起身拱手行揖道:“无碍的,不知今日卿月是否有新曲?”

“你有新诗,我便有新曲。”

此时苏卿月又换成一副调皮面孔,与侯就调笑,可当她转过头来看见山一般的申屠虎时,却着实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