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癔症
九月入秋后,晋阳城里的桂花便开得十分肆意,满城飘香。
王统与柳敬言一行到晋阳已有数日,北齐给以极高礼遇,将他们安置在晋阳宫城旁的一座质府之中。
质府异常豪奢,吃穿用度,奴仆婢女亦一应俱全,无处不在彰显着北齐的富饶。
可王统无心享受,他要抓紧时间推进齐国与陈国的修好。
高演依然是一副全权把控此事的样子,赵彦深充其量就是个跑腿的,可这北齐的大家又不是人人想见便能见到的。
一个国家这么大,国事如此繁多,他忙得过来吗?所以,王统感觉自己应该是在排队中。
希望高演能明白事有轻重缓急,给他这件事插个队,跟陈国修好,稳住大后方,这事儿对需要时间的齐国来说应该算是重要的。
可又等了几日,依然得不到高演的召见,王统预感是不是这中间又出什么事儿了。
问赵彦深又问不出,便去了竹园。
相较于繁华的晋阳,这处城郊庄园另有一番雅致,很难想象向高怀儿这样喜爱热闹的人却选了这处清静之地为宅。
王统递上了门状,须臾便有已美婢出来迎他,“王郎何时候回晋阳了,快请进来,长公主听说你来了,正在给你热酒呢。”
一阵劲风吹过,吹得竹林沙沙作响,王统搓了搓手,道:“晋阳的秋日是比长安要冷。”
“是哩,长公主最不喜冷,一冷便没法去马场骑马了。”
美婢在前头引路,路过竹林前停马车的地方,王统见并没有外客的车驾,便问:“今日没有宴饮?”
“自从那次与王郎去马场回来后,长公主便没有再邀人来竹园宴饮了。”美婢笑道:“长公主说厌了。”
王统跟着美婢穿过一条林间小径,发现这次去的并不是之前宴饮的小楼,而是一间檐前挂满彩灯的青砖瓦房,瓦当上布满莲花兽面,相当精美。
美婢在门口通报道:“长公主,王郎到了。”
“进来吧。”
美婢为王统推开门,让王统进去后,轻轻将门掩上,退了下去。
王统甫一进屋,便觉温暖如春,高怀儿只穿轻薄绢裙,一如既往地妩媚多姿,明艳照人。
又环视了一圈,王统奇道:“这屋里没有火笼,为何如此温暖。”
高怀儿将温好的酒小心提起,给王统斟满了,道:“我不用火笼,嫌那火笼将奴家身上熏臭了,所以便让人提前用火烤了西侧这面砖墙,加之这屋子里抹了一层椒泥,保暖的紧。”
暖是暖,不过却略显燥热,怪不得高怀儿穿着如此轻薄。
高怀儿自斟自饮了一杯,问王统,“王郎此次在晋阳停留多久?”
“还未知,但应不会很久。”
据他从赵彦深那儿得到的消息,齐国早在十日前已遣使至陈国,向陈国皇帝阐明初修好的初步意向,相信很快便会有回音,可至于下一步怎么谈,高演还未有进一步明示。
只要见到高演,他有信心推进此事的进展。
高怀儿自忖知道他的心思,轻声劝道:“我知你是心高气傲之人,可陈国弱小,不比齐国,你何必非要回去?齐国富饶,兵强马壮,留在齐国出仕的南人多不胜数,若你能留在齐国,我可保你前途无虞,不输你在北周所得。”
王统却在心中暗暗摇头。
这里政治生态比北周更差,接下来的几任皇帝即短命又变态且昏庸,连落雕都督斛律光和兰陵王高长恭都死于佞臣谗言和帝王猜忌。
高演还好些,有一些正常思维和一些些明君的样子,可以以国事和他谈一下利益交换,可换成后面那几位真的就不行了。
所以,自己是决计不可能留在北齐的。
“你知我不是个愿意寄人篱下之人,你若想助我,便助我重返故土。”
“为了那个安成王妃?”高怀儿的感觉很敏锐,一下就抓住了重点,盯着王统问道。
王统面不改色,一口饮尽杯中温酒,将高怀儿拦腰抱起,大手还不忘痛快揉捏一把,佯怒道:“你说的甚话,那安成王妃怕是比我大上六七岁。”
高怀儿陡被抱起,丰腴处又遭爱郎掠袭,惊呼一声,媚眼如丝,娇笑道:“那我呢?我比安成王妃还大两三岁呢,你呀,就喜欢吃熟透了的桃儿?”
高怀儿一句话未说完,又被放到了案上,紧接着便是一声轻呼。
“你慢点儿……”
再之后,便又听高怀儿催促道:“快些,只要你快些,你要我助你什么都行……”
一盏茶?一柱香?
天知道过了多久,高怀儿才缓过来劲儿,问道:“王郎刚才问我些什么?”
“你那皇帝阿弟最近在忙什么?我多次求见,却不见回音,如上次一般。”
“你还未知?”高怀儿叹了口气道:“我那侄儿高殷,终究还是未能逃过一死,现在晋阳宫里乱作一团。”
“废帝高殷?”王统恍然道:“是高演下的手?”
高怀儿面色忧伤,无声地点了点头。
高怀儿前两任夫君皆死于政治斗争,王统认为高怀儿应早已看淡帝王家残酷的政治斗争,此时的情绪不过是女人一时感怀而已。古往今来,帝王家犹如夺命冢,此种戏码也不是今日才有。
“高演既已拔去在喉骨鲠,应是放开拳脚,一展他胸中抱负之时,晋阳宫中为何会乱?”
高怀儿果然很快从那莫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嘴角带着一丝冷笑道:“我那阿弟得了臆症,在晋阳宫中鬼哭狼嚎的,说是见到了被他弑杀的燕子献和高殷,吊着长舌要向他索命。”
王统心中一惊。
惊得不是高演见鬼,而是高演终究还是逃不过高家的精神病基因,最糟糕的还是在这个关键时候发病。
“为何会这样?”
“他从小便这般,情感太过丰沛,性格又太过细腻,心里想得太多。”高怀儿道:“他篡夺亲侄儿的皇位,本就得国不正,背着逆臣贼子的骂名,终日纠结于羞愧、惶恐的情绪之中,以为杀了自己侄儿便一了百了。可杀了后又大为后悔,担心无法向我阿摩敦交代,终日惶惶不安,以至于那淤积的思绪让他出现幻觉。”
王统心中一顿无语,这高演是自己钻牛角尖把自己想疯了啊。
高怀儿腿又攀了上来,手抚着王统脸上已有些扎手的须根,眼中充满了喜爱,“知你在想什么,你放心,高家的男儿脑子有病,高家的女儿没有,要有,也是患了痴心病。”
王统抓住高怀儿另一只乱摸的手,“高演现在可能见人?”
“他现在躲在寝宫之中,什么人也不见,不过听说他服了汤药,已有所好转。”高怀儿道:“啊,对了,便是你引荐那位甘神医。”
“可有办法将我带进去?”
“别的事我办不到,带你入宫却是容易,不过,你今日需得让我满意了。”高怀娇笑着,便缓缓往寝衾下方移,浅浅地吃了两口,嗔道:“尽教奴家做这种羞事……是否比上次好多了?”
王统边想着入晋阳宫见高演之事,边不忘教导高怀儿。
“或可再进些。”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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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宫很空旷,往日里便显得十分安静,如今,经历闹鬼事件后,宫人们更是战战兢兢,唯恐弄出什么动静惊了犹如惊弓之鸟的皇帝,却反而更营造出一种阴森诡异的气氛。
“大家好些了么?”
在皇帝寝宫外,高怀儿执着皇后元氏的手,一副关切的模样。
元氏面容憔悴,精神状态极差,看来也是被高演一惊一乍吓的,她轻轻摇了摇头,叹气道:“服用汤药后好多了,就是不肯迈出这寝宫的门。”
高怀儿也跟着叹道:“国事繁忙,大家再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元氏看了眼站在远处的王统,道:“他便是你说的那个为大家谋划合纵连横之人?”
“正是。”高怀儿道:“眼下已到了关键时候,大家再不振作起来,你不担心他耽误国事,就不担心长广王有异心?”
高怀儿一语道破元氏心底最怕之事,高湛是什么样的人,她还能不知道?
“他真的可说服大家走出来?”
高怀儿道:“你心里清楚,大家得的是心病,让他多接触臣子,多接触正事,或能让他好转起来,他本就是个勤勉的皇帝。”
元氏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往寝宫,自有宦官推门掩门。
这一开一合间,王统看见只有一片幽黑。
片刻后,元氏从寝宫里出来,跟高怀儿耳语了几句,高怀儿便抬头向他这边看来,远远地招了招手。
王统快步走上前。
“外臣参见皇后。”
元氏虚抬了抬手道:“王将军不必多礼,大家在里面,召你进去问话。”
“是。”
王统朝元氏微微躬身行了个揖礼,转身进入寝宫。
寝宫内厚厚的帘幕深垂,将外面的阳光毫不留情的挡在外面,只露了一丝光进来,高演负手而立,就这样默默地看着那缕阳光中的浮尘,时不时伸手搅动一番。
“外臣王统,参见大家。”
高演回身,果然面色苍白,形容槁枯,他轻笑道:“为了一些家事,倒是让你见笑了。”
“臣不敢。”王统道:“臣自觉得,古往今来,能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您是一国之君,杀伐果决是对的,有些人,杀了可稳江山,有些人,杀了可稳人心,大家实在不必太过介怀。”
高演眼中流露出一丝软弱,喃喃道:“我那侄儿、还有杨愔、燕子献,这些人都该杀?”
王统直视着高演的眼睛道:“你不杀他们,他们必杀你,这本就是个你死我活的局面,落子无悔,输家便要死的,这一仗您赢了,死的是他们,可是如果您不保重龙体,如此下去,年幼的太子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高演眼眸一缩,王统想说什么他心里自然知道。
当年对付杨愔、燕子献,篡夺高殷皇位之时,高演曾向高湛允诺过皇太弟之位,暗示未来会传位于他,兄弟俩皇位轮着坐。
可后来高演食言了,他没有立高湛为皇太弟,而是想回归父死子继的正轨,立了自己的儿子高百年为太子。
高湛大为不满,自此对高演的诏令阳奉阴违,甚至故意不执行,两人之间的嫌隙也越来越深,互相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信任感可言。
上个月,为了削弱高湛在邺城的势力,高演特意下令将高湛的亲信,邺城的禁军领军将领库狄伏连外调为幽州刺史,让自己的亲信斛律羡担任邺城禁军领军之职。
不料,高湛竟怠慢诏令,既不让库狄伏连去幽州上任,也不让斛律羡进入邺城禁军中任职。
对此,高湛甚至没有任何办法。
可以预见,如果自己终日沉湎于过去得失,任由这等矛盾思绪反复折磨自己的精神和肉体,自己还能撑多久?
如果没有自己支持,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压得住高湛吗?高湛对自己儿子会不会也如同他对待侄子高殷一般?
想到此处,高演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瞬间清醒了过来。
“来人,将帘幕拉开!”
听到高演下令,十余个宫人鱼贯而入,将那高垂的帘幕逐一打开。
充足的阳光洒了进来,宫室内的朱金漆龙纹雕刻装饰逐一显露,威势凌然。
高演转过身来,眼中精芒尽显。
“统,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王统此时当然不能讨价还价地问“何事”,只能配合着高演显示他那难得一显的王霸之气,躬身拜道:“大家但可吩咐,外臣定会倾力而为。”
“我听闻你武力惊人,连刘桃枝也不是你的对手。”说到这,高演眼中狠厉之色尽显,“你到邺城,寻机替我除掉高湛。”
呵~
前一秒还在感怀杀了自己亲侄儿,杀了自己姐夫,下一秒便又下令暗杀自己弟弟。
王统心道,高演啊高演,我一个外臣,犯得着平白无故为你做这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