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南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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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事出反常

夜渐深。

长安城内虽有宵禁,但对处于长乐宫与未央宫之间的章台街,执行力度却是大而化小,十分潦草,这里的亭台楼宇,彻夜灯火通明,笙歌不停。

明月楼虽有花添意,有酒助兴,可以通宵达旦醉饮,却不设留宿,一些听琴听乏了的酒客渐渐起身离开,自往章台坊间别处留宿。

不过宇文孝伯几人却不能在此留宿。

周律制,朝廷官员不许在章台街岬妓。此例自颁布以来,就从来没有严格执行过,可官员们却守住了底线,便是从不在此留宿。

此时,宵禁的鼓声刚刚响起。

宇文孝伯、乌丸轨和宇文神举已策马从章台街拐出来,缓行于未央宫北面的华阳街上。

乌丸轨面有不甘,恨道:“王统这竖子,艳福不浅啊!”

宇文孝伯叹道:“时也运也,能有几个人可得大冢宰和皇上……”

面摊将军宇文神举对任何话题都不感兴趣,却在宇文孝伯说得正起劲时喝了一句,“噤声,勿要再论此事。”

~~

坊间传闻。

谁写的词能获得崔怜儿的青睐,作了新曲,她便会亲自作陪,弹琴侍酒。

可自明月楼开业以来,还从未有人获得此等待遇。

并不是长安无才,而是无人入得了她的眼。

跟着美婢到了明月楼后院,王统发现这里别有洞天。

院子虽不算大,却广植花卉,装饰奇石盆景,亭台错落有致,环境幽静舒适。

屋内燃着炭篓,一派暖意融融,还若有若无地飘散着一种像是混合着松叶之类植物的熏香,不似青楼那般艳俗。

美婢将一个个烛台点起,罩上了纱笼,又在小炉上温上了美酒,请王统坐下后,便退下了。

王统跪坐在几案前,听琴声从后堂缓缓流出,宛转流畅,似流水般沁人心脾,美则美矣,却始终带有一种幽怨愁绪。

透过帘子,隐约可以看到后堂抚琴的女子,身披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

曲毕。

帘子缓缓卷起,崔怜儿缓步而出,看见正襟危坐的王统,两人皆是微微一愣。

崔怜儿不施粉黛,素面晗笑,如朝霞映雪,和台上娇容艳妆截然不同。

“还以为郎君是个文弱书生哩。”崔怜儿跪坐到王统身旁,笑道:“没想到郎君如此雄壮俊伟,奴家为郎君斟酒。”

“崔娘子……”

王统一句话刚开头,嘴却是被崔怜儿用手轻轻捂住了。

“郎君,叫我怜儿。”

“却是让怜儿失望了,我只是个字都写不好的粗人而已。”王统不着痕迹地往侧边移了一下,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问道:“不知怜儿招我来所为何事?”

见王统如此不解风情,崔怜儿故作微恼。

“是郎君你写的词写到奴家心里去了,奴家就想看看郎君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写出这般好的词。”崔怜儿拿起酒杯,喂到王统嘴边,轻声道:“难道郎君就不想喝奴家这杯酒吗?”

崔怜儿挨得更近了,就这么一抬手,肩上的披纱滑落,显出胸前一片白腻。

王统不是柳下惠,扶阳气苦药又再发挥奇效,可不知何故,美人在怀,王统却本能的觉得有些不对。

眼前的崔怜儿虽娇言巧笑,可王统却在她眼中却看不到一丝灵气,眉宇间也透着股萧索。

王统再次移开了身体,“怜儿大可不必如此。”

只一句,崔怜儿眼泪马上就落下来了,自怜道:“我知郎君定是嫌我,可在这乱世之中,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也就只能在青楼出卖技艺。可我虽身在青楼,却卖艺不卖身,至今……还没有人碰过我的身子。”

说道最后,崔怜儿泪眼朦胧,轻咬微翘红唇,凝视着王统。娇媚、可怜、诱惑,三者被崔怜儿融合得恰到好处。

可王统从现代而来,久经现实拷打,深知一个女子是不会只因一首词便宽衣解带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王统从襟袋里拿出些金,放在桌案上,站起身道:“谢怜儿款待,在下这便告辞了。”

崔怜儿心中一急,质问道:“我在你眼中就只值这些?”

王统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此时城中已宵禁,你要往哪里去?不如……今夜便在奴家这里住下。”

崔怜儿语调轻柔,说罢,竟是将自己身上洁白无瑕的披纱褪了下来,里面的小衫子聊胜于无,堪堪遮住玉山高处上小缀的珊瑚,圆月几欲喷薄而出。

王统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崔怜儿身上移开,想了想,又坐了回去。

“沐休期间,宿卫的确亦要遵循宵禁,我今夜确实已无可去之处。”

崔怜儿面露轻笑,跪趴在王统肩上,在他耳边轻道:“郎君,春宵苦短……”

崔怜儿嘴里喷出温热潮湿的香气,弄得王统耳朵发痒,他微微一躲,将脸侧向一旁,看向了窗外。

外头飘起了小雪,屋内温暖如春。

王统冷冷道了一句,“今夜便煮酒赏雪,抚琴谈词罢。”

崔怜儿本来柔软的身躯一下僵住了,微哼了一声,收起了娇媚,穿好了披纱,重又跪坐到王统对面,恢复了一贯恃美而骄的清冷面容。

“别的男人见到我就像狗见到了骨头,对我极尽逢迎,只为搏我一笑,你呢?宁可酒醉,不顾佳人。”

王统给崔怜儿斟酒,又给自己斟满,意味深长地道:我又不是柳下惠,美人在怀,我心里也是乱得紧,可在这个世道,活着可是比什么都重要。”

崔怜儿抬眸深深看了王统一眼,“我又不是蛇蝎,还能要你的命不成?”

王统盯着崔怜儿的眼睛,淡淡道:“色字头上一把刀。”

崔怜儿眼里终于有一丝慌乱,躲过王统的目光,也偏头看向窗外。

窗外的雪在凤灯下飞舞,既凄又美。过了许久后,崔怜儿才又道:“你这男人,为人太谨慎,甚是无趣。”

王统轻笑道:“我知你心中不甘,你既然不愿,眼里心里皆没有我,即便把你的身子得到了,也会觉得这不过是一场交易,索然无味。”

崔怜儿微微一愣,她见多了觊觎她身子的男人,可从未有人说过要先入她的眼她的心,再要她的身。

“你这人倒是特别,世上若是所有男人都如郎君这般爱惜女子便好了。”

王统又给她斟了一杯,反倒成了劝酒那个。

“每个人都会遇到爱惜自己的人,怜儿才貌出众,定也可以。”

崔怜儿凄然一笑,自怜道:“我本是清河崔氏之旧族,阿父本在建康为官,被污身陷囹圄,郁郁而亡,我阿母不久也随父而去,为葬阿母,终究只能流落风尘,为人所用……哪里有人爱惜?”

说起往事,一滴泪水又从崔怜儿的美目流出来,划过她未施脂粉的脸颊,凝在下巴处。

真真素颜含泪惹人怜。

崔怜儿盈盈起身,又跪坐到王统身旁,用那双让人看了便心痛的泪眼望着王统。

“青楼女子,无权无势,落入宵小手中,就只能任人作践,郎君就当真不愿爱惜怜儿吗?”

说罢,将头轻放在了王统肩上,细细啜泣。

王统这次没再躲闪,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慢条斯理地煮酒赏雪,看她表演,直至寅时五刻,晨钟响起,便起身离去。

看着那个与她相处了整晚却始终心静如水,恪守礼节的男人踏雪而去,崔怜儿轻叹了一声。

独坐了一会儿,美婢过来,语气略带不满地道:“你须知道,此事没办好,阿郎会如何惩罚我们。”

崔怜儿蹙眉道:“你也看到了,他对人防备之心甚重,连下药都没机会,你还要我如何?他能留到现在再走,已是仁至义尽。”

美婢叹了一口气,“那我们该如何交差?”

崔怜儿沉默了半晌,没应那美婢,却是拿起了笔,行云流水般在莹白的纸上写下一首词,仿佛这词已深刻脑海。

“他又送了我一首词。”

崔怜儿怔怔地看着自己写在纸上的词,喃喃道:“写得真好啊,真真能写到人的心坎里去。”

“你难道真当自己是崔氏旧族,长于富贵人家的小娘不成?”美婢嫌弃道:“别和男人谈心,告诉你一句,多想想自家阿父阿母和阿弟。”

崔怜儿却仍是自顾自地说道:“可他说,我们做的是迎来送往的营生。名声对我们来说是抬高身价的垫脚石,也可震慑宵小,不至于被人觊觎,随意欺凌。”

美婢不悦,“说这些有什么用?有阿郎护着,谁敢。”

崔怜儿轻笑,看向美婢道:“谁敢,阿郎便敢,他把我们当花瓶,当玩物,当工具,就是不当人,皆是因为我们没有仰恃,可随意欺凌,任他摆布。”

美婢这回没再说话了。

崔怜儿用手摩挲着纸上的字,叹道:“王郎还说,我有了可仰恃护身的名气,便可广交上层人士,让更多的人为我出头。”

美婢是个嘴硬心软的,叹了口气道:“说得倒是轻巧,你的名气不也是阿郎造的噱头?还是想想怎么向阿郎交代吧。”

崔怜儿低声道:“王郎说,只要我将这首词唱出来,便可交差,也可护我。”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幽静的庭院中,复有琵琶声起。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

年节将至,西市比往日更是热闹熙攘。

集萃堂里寻医治病的人并不多,反倒是壁柜前围拢了不少美妇人,一时间鬓挽乌云,争奇斗艳。

壁柜里摆着的是各种样式,不同材质制作的牙刷,标价也是让人乍舌。

“这么贵?”王统拿起一只象牙做的牙刷,喃喃说道:“这可是珍惜野生保护动物啊!”

“不贵,想买我们集萃堂牙刷的贵人,并不在意价钱,而是担心能不能买到。”甘酿指着壁柜里一枚牙刷道:“你看这枚,柄身乃虎骨所作,刷毛选自马鬃里最柔软的部分和马尾杂糅而成,选料好,工序繁,价格自然高。”

王统恍然,“你们这是要把牙刷当奢侈品做?”

甘酿道:“这是王妃的主意,我倒是想做些让平民百姓都能用得起的牙刷。”

“王妃思路是对的。”王统赞道:“又不是机械化生产,靠手工,如何做得来那么多,而且也赚不到钱。”

“你们就只想着赚钱。”甘酿嘟着嘴道:“明月楼的崔怜儿从你口袋里掏去了不少钱了吧?”

“你如何知道?”王统第一反应就说道:“我去明月楼哪需掏钱。”

“你跟崔怜儿的风流韵事长安城里还有谁人不知?也是,去一次便送她一首词,应是不需要花钱的。”甘酿似有一肚子委屈,不吐不快,“听闻章台街的歌姬们,已经爱你爱得发狂,为得你一首词,怕是不惜自荐枕席的。”

王统笑道:“你都去哪里听闻的,不会是来你医馆里买牙刷的这些莺莺燕燕吧?尽是些嚼舌根的妇人,你也信!”

“你自己未听闻吗?歌姬们为此还作了首歌谣。”说罢,甘酿居然唱了出来:“不愿君王召,愿得王郎叫;不愿千两金,愿得王郎心;不愿神仙见,愿识王郎面。”

甘酿唱得倒是不错,倒是这词让王统听得一阵恶寒,“这不会是你瞎编的吧?”

甘酿正想辩驳,却见质府的门房小跑着进医馆。

“王郎,晋国公府来人,让您马上过去一趟。”

王统应了一声,跟甘酿告别后,匆匆出了门便翻身上马。

甘酿看着王统策马而去,心里依旧郁闷,遂暗骂崔怜儿这些风尘女子未免也太下贱了些。

~~

晋国公府总有一种阴沉压抑的气氛。

这是王统不喜来这里的原因。

府中管事十分识相,对他这个大冢宰的未来女婿简直可以用点头哈腰来形容。

王统随着门房转过回廊,却发现没去内堂,而是进了一个偏厅,背手立于厅中的也不是宇文护,而是宇文乾嘉。

宇文乾嘉看到王统,不由分说厉声喝叱道:“你这竖子,到底有没有将我们晋国公府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