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南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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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泰迪是何物

王统怎么也没想到,宇文护给他安排的官位是左侍上士。

依照北周现行九命之法,第一品为正九命,这右侍上士相当于宿卫中的侍卫长,是正三命,并非高官,权力也很有限。

可官虽小,却是负责皇帝寝宫安全,还有临朝、出行安全的贴身护卫,皇帝身边发生的大小事情自然也都在宿卫的眼皮底下。

宇文护将他安排进入宿卫系统,想要他做什么,不言而明。

“有劳皇甫大人了。”王统不动声色往皇甫谅手里塞了一袋五株钱。

皇甫谅没有推辞,顺势将钱放入襟袋,拱手笑道:“以后大家同朝为官,就互相照应了。”

“自当如此。”王统问道:“就是不知如今宿卫宫伯是哪位将军?”

“右宫伯是燕公之子,于翼于将军。”皇甫谅道:“据说马上要迁左宫伯了,以后总管宿卫。”

于翼,于谨的儿子?

虽然于谨是第一个倒向宇文护的柱国将军,但王统依稀记得他的儿子于翼却是世宗宇文毓的亲信,与宇文邕也颇为亲近。

自己要在于翼手下为宇文护干活?这眼线,不好做啊!

送走皇甫谅,窦苟看到吏部送过来的银甲和麟环长刀,笑嘻嘻地朝王统拱手道:“以后可要改口叫王将军了。”

王统露出一抹苦笑,“什么将军,不过是一个正三命小官,苦差事。”

陈苓是个玲珑之人,一听便悟出了几分王统的苦处,拍了拍王统的肩膀道:“你家中已无人,如今能得大冢宰赏识,能在北周安身立命,也算是一个好选择。”

王统摇头道:“我还是那句话,吾等乃南人,终究是要回去的,在北周为官,实乃无奈耳。”

王统的回答有些出乎陈岺和窦苟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一直都是最坚定的归家人。

“也好,你有了官身,也可为王妃回朝周旋一二。”陈岺道:“若有事需吾等去办,不吝使唤,我和苟定会尽心,为回南朝同出力。”

苟也道:“不管如何说,明日是你第一日上值,乡里有老话,贺酒不能不喝,待会儿我到东市买些酒肉,晚上咱弟兄三人好好饮一杯。”

王统拍了拍两人的肩头,没再说什么,三人由穰城到长安,历经生死,早已默契十足,许多话不用说出口,心里都知道。

而这一日,因为王统的任职,柳敬言像是突然有了心事,几次见到王统都是欲言又止。

王统看出来了,却没有主动上前搭话,就这么拖到了掌灯时分,窦苟和陈岺抱着酒食过来了。

三人看月色正好,皆道夜饮宜月,便将酒食移至院中石桌上。

王统将一方酒壶置于炉上,又往酒中投入几颗碧色的酸果,片刻后,鼻子就闻道了酒香,酒香里还带有一丝丝青梅的草木香,勾的人舌底生津,再佐以在东市胡人手中买来的牛肉干,三人不觉多饮。

酒至正酣,却见青兰提着灯笼引柳敬言而来。

柳敬言向三人行了个万福,“可否跟王郎说两句话?”

窦苟已饮至酣醉,不能行。

“不能饮还爱饮,迟早误事。”青兰埋怨了句,便与陈苓一同扶窦苟回房。

见三人走远,柳敬言道:“王郎明日便到宫中上值,以大冢宰亲授官身,陪侍皇帝左右,需得更加小心谨慎。都说两姑之间难为妇,有些事情参与太多,易招杀身之祸。”

柳敬言少时丧父,投靠舅舅梁元帝萧衍,于宫中耳濡目染,对朝堂倾轧,政治斗争的残酷知之甚深。

“王妃放心,”王统道:“我并无意陷入宇文护与皇帝之间的嫌隙之中,只是,安成王渺无音讯,为今之计也只好暂投宇文护,再为王妃谋回陈国之计。”

柳敬言听后微微一愣,她没想到王统到如今还在为她的事筹谋,“妾身不幸……王郎勇武有谋,倒也不值得为妾身冒如此大的风险。”

王统没接话,倒是说起今日刚刚在韦祁处听到的消息。

“前些时日,我托韦祁捎信去玉璧,问安成王去玉壁的缘由。”

柳敬言心没来由地一紧,问道:“信中是如何说的?”

王统道:“信中说宇文护本已与北齐宰相杨愔商定,欲以安成王换质其母,不料杨愔在北齐发动政变,兵败被杀,此事被迫搁置,安成王也因此滞留玉璧。”

柳敬言心中忧虑更甚,“大冢宰欲用我家郎君换质其母?”

“嗯。”王统点头道:“信中还说,宇文护新派遣的使者已到玉璧,正与北齐新皇高演派遣的使者继续商谈此事。”

柳敬言心中悲戚。

连自家郎君都没办法反抗,任凭他人摆到桌面上,随意摆布交易。

这就是质人的命运,自己或许也会一样吧,如同浮萍一般,飘荡永无根。

这时,一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野猫突然窜出来,惊惧之下,本就焦虑、安全感尽失的柳敬言犹如惊弓之鸟,缩进了王统的怀里,寻求庇护。

王统用脚将野猫踢走。

柳敬言却还缩在他怀里,身子轻轻颤抖。

“不用怕,只是只野猫。”

柳敬言没说话,却是哭了。

王统知道她的不易,自生下陈叔宝不足百日,便被虏至北周,六年间,无依无靠,担惊受怕,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这积压多年的情绪,此刻才发泄出来。

王统也只是拍着她的背,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青兰走时留给她的灯笼也被她丢在了地上,灯笼里的烛火却是灭了。

黑暗中,柳敬言趴在他肩上放肆地哭了好一会儿,到最后,抽泣哽咽着述说着过往的委屈。

“阿父去世时,我才九岁……家中事物却需我料理……”

“我并不想做别人口中的懂事明理之人……”

“六年了,他却不曾书信一封……”

王统听着柳敬言断断续续的话,耐心安慰道:“我都懂……”

又过了一会儿,柳敬言终于平复了情绪,发觉自己缩在王统怀中,先是觉得有些羞怯,随后便是觉得,自己竟是多年未曾拥有这般雄壮,这般温暖的怀抱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多么需要一个能包容她保护她也能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柳敬言竟有些贪婪地吸吮他的味道,现在这么黑,也没有旁人,就当自己没醒,多在他怀里待一刻也好。

可此时却传来青兰的脚步声。

她慌忙从王统怀里离开,低头捋了捋十字大髻掠过耳边的余发,刚抬头却发现王统仍在盯着她看,黑漆漆的眼珠里似要冒出火来。

“王妃、王郎?”

黑暗中传来了青兰的声音。

~~

王统整夜辗转难眠。

脑里皆是柳敬言那熟透了的身子留下的丰腴触感,年轻男子身体里的高亢情绪愈加无法遏制。

都怪甘酿那些扶阳气的苦药。

可第二日,天还没亮,甘酿又端着苦药来了。

王统整夜睡不好,想到今日还要到宫里报道,气不打一处来。

“你有完没完,一天到晚药、药、药,我都快被你药成泰迪了。”

甘酿莫名其妙被他这么一凶,委屈得眼泪马上掉了下来,却还不忘问:“泰迪是何物?”

王统见她一哭,觉得自己有些过了,小娘每日一大早起来熬药,容易么?

可又拉不下脸赔不是,只得道:“泰迪是一只犬的名字,一日到晚只识得找雌犬。”

甘酿的脸霎时间红了。

“这是阿父的秘方,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爱喝不喝!”

说完,把碗“吨”的一声搁桌子上,转身走了。

王统想了想甘浚之那健壮的身子骨,年近七十还能生女,咬了咬牙,把苦药喝了。

披甲上值吧。

或是气急了,走时忘带了什么东西,待甘酿回头来寻时,发现苦药被喝了个精光,气不觉消了大半。

又见王统披甲笨手笨脚,半天不得其所,气又消了一半。

甘酿忍不住上前帮王统披甲,两人终是又再言笑晏晏。

“听说晋国公府的人又给你传话了?”

甘酿帮王统缚紧甲衣,点头到:“恩,我并不愿去晋国公府做医官,他们便帮我在西市寻了个地方开医馆。”

“算是实现你悬壶济世的梦想了?”

甘酿后退两步,看了看披好甲后颇为神武的王统,满意的溢出了笑容。

“何为梦想?”

王统嘴里总能蹦出一些新鲜有趣又发人深思的词,让甘酿忍不住开口问道。

此时天色已泛鱼肚白,王统拿起上值报道所需,边走边说,“梦想是对未来的期望,是心中努力想要实现的目标,是对事业与爱情的追求。”

甘酿跟着王统行至府门外,仍在低头思索“梦想”,又再细细咀嚼“目标”、“事业”、“爱情”,不觉王统已翻身上马。

“人需要梦想,以梦为马,才不负韶华。”

马蹄声踢踏响。

甘酿看着王统远去的身影,口里喃喃。

“以梦为马,不负韶华。”

~~

王统一路策马来到未央宫南宫门前,被公车令拦下。

“你是何人!”

王统出示文书和符牌,“我是新上任的左侍上士,今日上值。”

“上值不走此门,文武百官皆由北司马门进出皇宫。新上任宿卫先往未央宫西城垣下的驻地处,核验身份才准进宫。”

王统赶紧上马绕着宫城往西走,到驻地时已是快至辰时。

正待下马,却见一金甲将军策马而至。

“王统,还真是你啊?”

王统在马上执礼,“杨将军,我来此处上值。”

杨坚呼喝着指挥着后面的侍卫队伍集结,回头跟王统说道:“我已经收到吏部的通知了,正好,今日宇文孝伯沐休,你便跟着我吧。”

王统此时才想起,杨坚正是是他的直接上司,今年刚刚从右小宫伯迁左小宫伯。

不过这小宫伯的官职,也是三年前宇文护为了拉拢杨坚任命的,但杨坚严格听从自家阿父的叮嘱,始终在帝相之间保持中立。

也正因为此,被宇文护放弃,在这左小宫伯的位置上蹉跎了多年,又硬熬了五年后才获得外放升职的机会。

不过眼下,在外人眼中,王统和杨坚却都被认为是宇文护放在宿卫中的钉子,可实际上他俩心里又都不情愿做宇文护的鹰犬。

杨坚和王统策马走在侍卫队前面,绕到北司马门,下马列队进入未央宫。

“听闻你救了大冢宰,大冢宰才许给你这个官身?”

王统一副此并非我所愿的表情,“救大冢宰亦是救我自己,”

杨坚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宫中宿卫,虽然俸禄高,赏赐多,职位清高,晋升快,可也不比外面,处处是规矩,还需事事谨慎。”

王统道:“我对宫中规矩知之不多。”

杨坚颇为大气地道:“那这段时间你便跟着我吧。”

两人领着侍卫队行至宣室殿外,便见一个身材魁梧却面无表情的金甲将军上前来执礼,“杨将军。”

杨坚回礼,“宇文将军。”

那金甲将军执礼后便与杨坚互相验过身份符牌,指挥自己部众与杨坚部众完成了轮换。

“陛下正在殿内议事,辰时便要去麟趾殿与诸学士论经,此间便交于你了。”金甲将军说罢,也不与杨坚寒暄,径直离开了。

王统看着金甲将军问杨坚:“此人是谁?”

“右小宫伯,宇文神举。”

王统恍然大悟道:“噢~怪不得如此清高。”

杨坚微哼一声,“他哪里是清高,只不过是一个待价而沽之人,怎么,你听过他?”

王统摇摇头。

“走吧,步舆到了,去列阵,陛下应该快出来了。”

杨坚言毕,便看到一群宦官簇拥着皇帝走出宣室殿。

这是王统第一次见宇文邕。

王统在低头跪下前,悄悄扫了一眼。

跟宇文护一样,高鼻深目,年轻的面孔下目光却极为深沉,一眼便知是个可断大事之人。

可就是这样的人物,不惜花费十二年的光阴麻痹宇文护,让宇文护忘了他的优秀,认为他是一个玩物丧志之人,由此可见宇文邕隐忍蛰伏以及表演功力。

宇文邕似乎对跪在地上的宿卫极为关注。

他认真地审视每一个宿卫,直到目光落王统身上,眉头轻轻一蹙,“你!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