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宇文苌楚
淡淡的月色下,长安城已一片寂静。
魁梧男子不断地喘着粗气,肩扛着少女在纵横交错的巷道中狂奔。
已经跑了许久,身后那人却如膏药一般,怎么也甩不掉。若不是自己对这蜘蛛网一般的巷道了若指掌,恐怕一早便被追上了。
不知从何处突然窜出一股风,男子头上的帻被吹落。
“是个秃头?”
王统紧追在后,而陈岺和窦苟早就不知在哪个路口跟丢了。
终于在尚冠后街与杜门大道交错处,两人的追逐引起了巡夜禁军的注意。
秃头男子不得已,抛下少女,奔逃而走。
王统急忙上前,察看少女情况。
少女被抛在地下,尤无反应,若不是被喂食了强效至迷药物,何至于此。
此时,巡夜禁军也赶到,却不分青红皂白,拔刀架在了王统脖子上。
领头的一个禁军恶狠狠地道:“总算抓住人了,来啊,押往秋官府。”
刚到远处巷口的窦苟看到此情此景,赶忙缩回头去,待禁军押王统走远,窦苟不回质府,反往韦氏老宅跑去。
秋官府,刑房。
镣铐哐啷作响,王统被押进刑房,手脚被手撩脚镣铐在墙上。
“人犯,何名?”
刑房里一刑官端坐在一简陋的案上,拿着毛笔,头也不抬地问。
无人应答。
刑官抬头喝道:“问你呢,速回话!”
“我并无犯事,不是人犯!”
刑官狰狞着脸,盯着王统斥道:“还说你没犯事,汝等为何掳掠少女!”
王统申辩道:“我见少女被一个秃头男子掳掠,方才追踪至尚冠后街,怎地就变成是我掳掠少女了?”
刑官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掳掠少女还成了侠义之举不成?”
王统见那刑官胡搅蛮缠,只得道:“不若你等那少女醒来,问她便知,我是不是掳她之人。”
刑官眼现厉色,却未发怒,反而冷冷地说道:“少女昏迷途中,如何得知发生了什么?巳月以来,长安城内已有上百少女失踪,接连出现十余具女尸,这是大案,招了,或许能留个全尸,如若不招……”
刑官站了起来,走到挂满墙的刑具前。
“你可听过仙人戏珠?这仙人戏珠,据说由东汉的一个宦官发明,专门用来对付那些嘴硬的罪臣。”
说起刑讯,刑官眼中突然浮现出一种莫名的异彩。
“我会先在你的阳珠上钩上两只铁钩子,另一头则用细绳缚上秤砣,然后让秤砣左右摇摆,是为戏珠。”
刑官看着王统的裆下笑起来,神色得意而扭曲,好似王统的屈服就在眼前。
王统冷冷地看着邢官道:“四月我仍在珵州,你要我如何招?”
“哼,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几时,来人,把他身上衣物尽数除去。”
~~
秋官府府衙。
被掳掠的少女已然醒转。
秋官府小司寇宇文乾嘉此时却怒极,暴躁性格上头,谁也拦不住,案上的物件被他撒了一地仍不解气。
最近的少女失踪案已经让他焦头烂额,现在这群歹货居然敢把心思动到了自己妹妹身上。
刚刚醒过来的宇文苌楚却比她哥哥要冷静得多,她回忆道:“阿兄,虽然掳掠我那人刻意戴着帻掩饰,但我能看出,那人明明是个秃头。”
宇文乾嘉奇怪道:“秃头?不对,他们带回来的那人盘着发,并不是秃头,应是你记错了。”
“我极善记事,不会有错,我们去刑房看看,免得白白冤枉了人。”
“那刑房污秽不堪,何必费事,便让下面的人审便是。”
“阿兄,无碍。”
宇文苌楚虽是养女,但却乖巧体贴,深的元氏疼爱,连带着几个哥哥也对她疼爱有加,百般顺从。
行至刑房门外,便听到里边一片呼喝之声,宇文乾嘉推门而入,看到王统赤裸上身,双手竟已挣脱嵌于墙上的手铐,来回挥舞铁链驱走靠近的刑官,不禁大怒喝道:“竖子怎敢越囚!”
王统看到宇文乾嘉身后的宇文苌楚,赶忙道:“他们要屈打成招,对我使那仙人戏珠的肮脏手段,焉能不反抗,女郎你定要说句公道话。”
宇文苌楚认出他是西市门外遇到的那个登徒子,想到他曾嘲讽自己胸脯小,不禁心下暗恼。
可想到他救了人,反而被囚于此,还被刑官戏珠,想到此处宇文苌楚心里又煞是解气,乐得几乎笑了出来。
算了,若不是他救下了我,还不知会怎样呢。
“阿兄,此人并不是掳掠我的那人,放了他罢。”
可宇文乾嘉这时却记起王统来了。
此人不是在韦夐家见到的那个马奴嘛,听叱罗协说,此人将阿父气得掀了案桌。
“阿楚,切勿被此人骗了,此人说不定一早便跟那些掳掠少女之人暗通款曲,你当时仍昏迷,怎知这期间他们做了何种交易勾当?”
“这个……”宇文苌楚一时语塞,宇文乾嘉说得的确在理。
王统大声申辩道:“大人明知我随安成王妃到长安不足半月,为何构陷于我?”
宇文苌楚何等聪慧,一听便知自家阿兄与此人此前就有龌蹉,她在宇文乾嘉耳旁低声说道:“阿兄,这掳掠少女案确已有半年之久,他刚到长安,何来时间犯下这时间跨度长达半年的大案,我观此人目有精光,长头高颧,齿如白玉,少有人杰表,应不是那等歹人。”
宇文乾嘉越听眼睛瞪得越大。
妹妹你好歹也是个公主,上门求亲的那些王侯贵胄都快踏破自家门槛了,你愣是没看上,不会是看上这马奴了吧?
虽说气质就是旗帜,颜值即正义,但不能长得帅就能包治百病吧?
宇文乾嘉不吃这一套!
“阿楚,万不可以貌取人,光从时间上来说不能解除他的嫌疑,谁也不能保证他是否新近加入了这个穷凶极恶的组织。”
宇文苌楚眼珠一转,又道:“阿兄,既然他是质府的人,他就决计跑不掉,不若让他把这案子的主谋帮你揪出来,即可证明他的清白,又可为你解忧。”
宇文乾嘉知道宇文苌楚在向他求情,也知道王统不大可能是掳掠他妹妹的歹人,想了想,没必要为了一个无谓的人跟自己妹妹闹不愉快,就干脆顺着宇文苌楚递给他的梯子下台。
“你听好了,既然我妹妹为你求情,我限你半个月之内把这掳掠少女的主谋给我探出来,也不用你出手,到时候我亲自带人去抓捕,若查不出,你还得回这里,到时候就不止戏珠这么简单了。”
王统听了心里暗骂,你们秋官府查了半年都没查出来,要我半个月查出来?
不过眼下也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总好过在这儿被人戏珠吧。
刑官解开他的手撩脚镣。
王统揉了揉手腕道:“小司寇大人,你让我查案,总要给我一个便宜行事的身份吧?”
宇文乾嘉斜睨了他一眼,丟给他一个令牌。
“你持此令牌,可在长安便宜行事。”
王统接过以沉香黑木制成的秋官府令,心想如果没有这个令牌,在长安中怕是诸多掣肘。
此时,一个差役急匆匆地进入刑房,冲宇文乾嘉行了个揖礼,通禀道:“大人,城北一废弃民宅发现十余具女尸。”
宇文乾嘉面色肃然,朗声道:“马上清点人马,带上仵作,前往现场探查。”
城北宣平门附近一废弃破旧的民宅里,已有数十差役把现场封锁起来。
“大人,尸体在地窖。”
差役看到宇文乾嘉,拱手躬身让开一条路。
宇文乾嘉背着手领头走进地窖。
刚走近地窖,一股浓烈的尸臭味便扑鼻而至。
王统捏着鼻子跟在宇文乾嘉后面进入地窖,地窖里的情景却让他全身毛骨悚然。
十四具女尸全被铁钩勾住了锁骨,高高地挂在特制的木架上,头软绵绵地耷拉下来,散乱的长发遮住了样貌,却露出两只犹不肯闭的眼睛,仿佛漂浮着的厉鬼,紧紧地盯着来人。
地窖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恐怖残忍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仵作把女尸逐一放到地上,开始不停地翻翻拣拣。
王统看着差点就吐了,饶是见惯血腥的宇文乾嘉都有些受不住,退了出来。
在外边吹了会儿风。
负责记录尸检的衙役出来向宇文乾嘉禀报:“大人,一共十四具女尸,死者无一例外全是失血而死,可奇怪的是,这些死者身体上并无明显外伤。”
王统插嘴问道:“会不会是内出血?”
“脏器亦完好无损。”
王统又问:“可能验出死者是何时而死?”
衙役颇有些不确定地说:“尸体似乎经过某种特殊方式的处理,干而不腐,具体日子已经无法测算,但至少已死百日以上。”
“那现场可留下凶手的痕迹?”
衙役摇头道:“现场完全没有任何人存在过的痕迹。”
王统喃喃道:“这就奇怪了,还能是鬼不成?”
王统说完这话,却发现大家都盯着他没有说话。
“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那儿来的神神鬼鬼,定是凶手抹去了痕迹,弃尸而去。”
宇文乾嘉低头沉思,“弃尸而去?你是说凶手本来利用这些尸体来做些什么,用完即弃?”
王统道:“尸体被如此处置,若不是有特殊癖好,就是利用这些尸体,做一些常人无法理解之事。”
这时,一衙役带来一个老丈,说是住得离这弃宅最近的人家。
宇文乾嘉问道:“老丈,你近来可有看到这宅子里有人进出?”
那老伯神色顿时有些慌张,嗫嗫嚅嚅道:“人?”
宇文乾嘉心道这老丈怎么如此神神叨叨,点头道:“嗯,人。”
“从没见过有人,见过鬼。”
宇文乾嘉直觉一股寒气从背脊爬到头顶,嘴里喝道:“那儿来的鬼怪,老丈莫要胡言乱语,扰乱秋官府办案。”
那老丈却说道:“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女鬼浑身不着一缕,走路姿势极其怪异,一看就不是人。”
王统心中疑惑,问道:“那走路姿势如何怪异?”
老丈回忆着说道:“寻常人走路是脚掌先行,可那鬼却仿佛是膝盖拖着脚,像是个木头人一般,不过近这个月倒是没看到那些女鬼了。”
见这老丈有越说越夸张之势,宇文乾嘉打断道:“可知这弃宅原来的主人是谁?”
老丈这回回答得倒挺快:“那个男人独来独往,从来不与我们说话,姓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叫乌丸辊,去岁便没再见他回来过,这宅子也已经废弃了一年,据说乌丸辊在鬼市兜卖香火。”
宇文乾嘉和王统对视了一眼。
“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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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沉,长安城内,行人绝迹,九衢茫茫。
四人四骑在杜门大道上缓行。
“文班头,听闻这鬼市深藏地底,神魔混杂,牛鬼蛇神做着黑市买卖,一切世间解决不了的事情,在鬼市里皆可办到,可是真的?”
窦苟晃晃悠悠地骑在马上,问秋官府派来协助王统办案的捕役文昌海。
文昌海是个老吏了,对这长安城熟悉至极,笑道:“哪儿来的牛鬼蛇神,这长安城里宵禁甚严,多是一些无家可归之人和偷偷做晚间生意的买卖人。”
“既然如此,为何要叫鬼市?”
“因其在夜间悄悄开市营业,半夜而合,鸡鸣而散,久而久之,便称为鬼市。”
窦苟还不死心,又问:“那可能买到稀罕物事?”
文昌海笑道:“你这是说书听多了吧?稀罕物事都在皇宫里,鬼市里贩卖的不过是一些干柴器皿等方便百姓的日常使用之物而已。”
陈岺也笑话窦苟:“苟啊,道听途说,切勿当真。”
转到尚冠后街,一队巡夜禁军拦下他们。
“汝等何人!辰时已过,城内宵禁,禁止夜间游荡!”
王统把腰间秋官寺令亮出。
“秋官府办案!”
巡夜禁军接过令牌仔细查验后,交还王统,拱手笑道:“最近也不知怎地,上面盯得特别紧,我们得按章办事,多有得罪。”
王统接过令牌,也在马上拱手道:“无碍,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