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旧忆
向匀之此时毫无睡意,她在回忆中检索“纪鹤淮”这个名字。
他们二人相差两岁,初中同校时纪鹤淮出门都有司机接送,两家又住对面所以每天上学放学捎带着匀之一起,后来纪鹤淮高中被接回BJ,两人就只能一年才见上一面,再后来就是匀之出国、奶奶和程爷爷相继离世,从那以后他们再没见过。
要说他们认识的时间确实足够长,可是交情却越来越淡。
匀之心想和纪鹤淮打的交道实在不多,要说不熟呢这俩人偏偏认识了快十二年;可要说熟呢纪鹤淮回BJ后他们见过几面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这不就是一半熟芝士吗”匀之觉得这关系相当尴尬,要是半路上遇见她都纠结该不该主动和人家打招呼,可一会竟然要同桌吃饭,
她忍不住想“一会说点什么呢?要不问问他家里人身体怎么样?可是他姥爷刚走,我问这个怕不合适吧”
想到纪鹤淮的姥爷匀之心情不免低落,她对那位老人也有着深厚的感情,在他身上,匀之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什么叫“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老人让匀之叫他程爷爷,他还告诉匀之自己的名字叫程文墨。
和名字一样,程爷爷是位文质彬彬、清俊儒雅的老人,一言一行都透露着书卷气,匀之常常被他的气质吸引,听他讲那些年代久远的故事,在那一个个故事中匀之拼凑出程爷爷的一生。
程爷爷祖上是安徽一带的有名的官宦人家,一直有“厚德一族两丞相,荣宠三朝九翰林”的美誉,可即便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也在战火中走向衰败、灭亡。
听程爷爷说程家子孙不愿在国家危机存亡之际出国避难、苟且偷生,纷纷弃笔从戎踏上救国路。
他的哥哥姐姐们有的在进步学生游行队伍中被政府军警射杀。
有的以鹰击长空之姿战死蓝天,驾驶中弹的飞机与日军相撞,同归于尽。
有的在战场以血肉堵住炮火,身死殉国。
1950年程爷爷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就是这年他几经辗转参了军,背起枪杆子上了抗美援朝的战场。
那时年幼的匀之怎么也没法将眼前温文尔雅的老人和行兵打仗的军人联系在一起,
她常扬起一张像苹果一样的肉脸蛋,奶声奶气地问程爷爷
“爷爷是不是骗匀匀年纪小,爷爷和电视机里那些喜欢写字画画的爷爷们那么像,那些爷爷可都不打仗的,爷爷明明像电视里的秀才,小鹤哥哥你说对不对?”
程爷爷被小匀之逗得眉开眼笑,他一把抱起小家伙放到自己腿上,
“小机灵鬼,你还知道找帮手呢,可爷爷确实是军人啊,爷爷身上还有好多枪伤,小匀之这回相不相信爷爷啊?”
程爷爷撩起一截衣袖,手臂上交错的疤痕让人触目惊心,仿佛隔着时光无声诉说战争带来的灾难。
小匀之伸手去摸那些疤痕心疼地问
“程爷爷你不怕疼吗?”
程爷爷陷入回忆中,语气悠长,
“那时候亲人都死绝了就只剩下我,人要是连死都不怕,还能顾得上疼吗?受了伤也不知道,只记得拼了命往前冲。”
匀之小时候听不懂这些话,只是眨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偎在程爷爷怀里认真听故事,然而隔壁大她两岁的纪鹤淮不仅能听懂,还能产生共鸣,甚至仅凭三言两语就能开解程爷爷,二人悟性上的差别让小匀之非常挫败,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匀之开始怀疑自己是个傻子。
话说回来,程爷爷凭的正是这份不怕死的胆识和几次死里逃生的运气履历战功,年纪轻轻就当上营长。
那时的程爷爷容貌出众,身上背着枪显得更加挺拔,再加之上过战场立过功,简直是少女眼中的英雄。
所以战争结束返回沈阳时,程爷爷一眼就被迎接解放军凯旋的文工团团花看中,经过女方大胆热烈的追求,二人顺理成章结成夫妻。
程爷爷虽然军人出身,但年幼时到底经过大家族细致的教育,不仅识文断字不在话下,还非常尊重妻子意愿,他年轻时工作忙碌频繁外出,就一手揽过所有家务从而弥补对妻子的愧疚,婚后日子过得非常甜蜜,没有多久大女儿也就是程婧阿姨便降生了。
关于他们的婚姻少年时的匀之和纪鹤淮倒是很有话聊,十五岁的匀之情窦初开,对于「爱情」充满了好奇,可是纪鹤淮觉得这个话题异常肉麻,他很抗拒,非常抗拒。
“爱情这个事我熟,程爷爷经常和我说的,赵奶奶不是给他割草,就是给他唱歌,还总找机会给他暗送秋波。”
“我外公是这么和你说的?”
“对呀,程爷爷说他就是这样和赵奶奶结婚的。”
“所以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就是使劲对他好啊?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了,好不容易等你放寒假从BJ回来一次,你就说说嘛”
男孩看了女孩一眼,无声笑了笑。
“算了,你和我来”
不知道哪个字戳动了他,纪鹤淮终于放下书起身带向匀之走进书房。
他打开书柜,从深处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黄花梨嵌金木箱,箱子第一层摆着精致的紫金色锦盒,纪鹤淮眼神示意匀之打开。
上等的黄花梨,海黄本身浓郁的香气变得很淡,油性极好出了包浆,女孩暗自咂舌到底是什么宝贝要存放得如此金贵。
要说匀之年纪虽小但好东西还真没少见,眼睛毒得很。一方面要谢谢匀之她奶奶,老人家喜欢珠宝古件因此带着匀之去了不少拍卖会薅羊毛。
另一方面就是纪鹤淮,这位可是实打实什么好东西都要给她塞一份。不说别的,小姑娘之前看电影里人家写字好看,随口提了句要练一练书法,他立马送来了幅卫铄的真迹,惊得小姑娘一愣“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这可是王羲之的老师啊”
纪鹤淮一听对啊,是要找个老师才行,不知怎么的给她联系上了省书法协会副会长。“先委屈委屈好吗?其他人更多是上了年纪的男姓,我想你应该是不喜欢”
“那倒是,我只喜欢年轻帅气的男姓”
男孩抬手抵住鼻尖,低嗑一声。“好了,不说写得怎么样,静静心就算有收获。”
后来啊,她也真只是静静心。
即使这样,匀之在打开锦盒后仍惊讶不已,她触碰锦盒时便发现整个锦盒外部是一整块真丝的老面料,便预料到能放进这样盒子里的必然是个宝贝,可打开后还是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只见盒中的手镯在阳光下看起来是深邃的湖水绿,颜色均匀饱满且自然浓郁,没有丝毫杂质,种水细腻通透、底质极尽丝滑,像丝绸一样的缎光,镯身整体起刚起盈。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了足足有一会才舍得扭头把锦盒还给纪鹤淮。
“你拿过去,这东西挑战我道德底线,它诱惑我。”
纪鹤淮轻笑“这有什么?”
匀之心想「还这有什么?要是他真觉得没什么的话,能不能拿一车辣条和他换啊?什么时候老爸能像他这么财大气粗?这么富有?」
“你拿远点,我是外行也知道这样的翡翠堪称极品,要是碎了把我卖了都赔不起。”
“这镯子是我外公祖上留的传家宝,开过光,也在寺庙祈了福沾上几年香火。”
纪鹤淮目光注视匀之,“不过都没你说得那么金贵。”
可惜匀之没抬头,她没看到对面的人眼睛里盛满了光和水。
“再看下面”
匀之听话的打开箱子第二层,只见第二层被装得满满的,那是一封又一封没能寄出的信,这些信的信封新旧不一,但是封口处都有些磨损。
匀之指了指信用探究的眼神看向纪鹤淮,得到许可后她轻轻翻动那些信封。
“1959年6月,晚嫆收”
“1961年2月,晚嫆收”
“1961年10月,晚嫆收”
……
匀之眼神越加震惊,她不可置信的问纪鹤淮“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昨天,意思是程爷爷给赵奶奶写了五十多年的信吗?”
“嗯,
外婆去世于雨夜,
这场雨便在外公心里下了许多许多年,
你说把人放心里一定要表现到明面上?难道这五十年不作数吗?”
“作数,当然作数”匀之轻轻拿起一封信,想象程爷爷在台灯下写信,想象程爷爷在深夜一遍遍抚摸信封,老人的感情像一片深海,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波涛汹涌、昼夜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