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夏天的鱼
在我十二岁那年夏天,我们一家搬到了沿海的一座小镇。
我确以为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不曾想多年后闲下来发觉,终是天子笑。一切以一个不圆满的月亮画上了句号。
——
弯弯的月牙啊,你可曾听见我梦中的呓语;尖尖的月牙呀,你可曾刺伤那小小的手心,白白的月牙嘿,你可曾照亮他回家的天路……
一片蔚蓝的天空下,苍邃似无垠大海边。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正在沙滩上嬉戏玩闹,而我,就是追着跑着落在后面的那个跟屁虫。
“快跑呀,你们!”
“来追我们啊!”
我光着脚丫子在沙滩上追逐打闹着。哎哟,一不小心踩到了不知是石头还是贝壳什么的,摔了一跤,衣服也扯烂了一道口子。
小孩子,可能疼痛比较迟钝吧。慢慢的爬起身来,拍了拍,抖了抖沙子。
噫,眼里不免觉得有什么闪烁的,那是一枚绚丽夺目的贝壳,在晨起的阳光下五彩斑斓。仿佛遇到了最喜爱的东西,捡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揣进裤兜里。
此时,先跑的几个孩子已经回来了。
“小石头你怎么那么慢啊?”
“就是,就是。”
“再这样我们就不跟你玩了!”
“算了,我们堆沙子吧,去找些好看的贝壳海螺。”
“……”
一群孩子七嘴八舌的说着。
呼,终于不用再跑了,心中送了一口气。
再好看的也肯定没有我刚才捡的好看。装模装样的到处找贝壳海螺还有漂亮的小石头,不是我,是真的小石头。
太阳渐渐高升,贼鸥也活动起来,蓄机寻找下一个受害者。
远方一条破旧的小渔船缓缓靠近,最后停在了不远处那片礁石密布的内湾中。
一群小孩都停下手里的活计,跑过去准备看看新奇,我也跟着走了过去。
那是一位戴着破了一个大洞的渔夫帽,穿着洗的泛白的帆布衣裤的老爷爷。他那褶皱的晒得黝黑的脸上说不出的忧伤,裸露的手脚,经脉凸起,叼着一个老烟杆,叭啦叭啦,抽着。一边不停的检查陈旧的渔网,一边将鱼从渔网中取下来放到旁边的木桶中。
另一边,一头黑色齐肩短发,双手洁白如玉,穿着破帆布短袖短裤的小女孩,正乖巧的帮老爷爷捡着鱼,收拢这渔网。我瞟了一眼,都是普通的海鱼,卖不上好价钱,只因这木船也去不了太远的地方。
等他转过身来,我们才发现他是男孩子。
脸比较白皙,说不上俊俏或者硬朗或者飒爽,只是可能营养不良而已。
看了一会儿,小伙伴们没了兴趣,没能看到稀有的鱼和奇怪的东西,都散了。
玩闹了这么久,也都该回去了。
回到家中,我高兴地向我的父亲说着新认识的小伙伴,还从裤兜里小心翼翼拿出被我视为珍宝的贝壳给他们欣赏。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他只是轻轻说了一句:“你母亲很辛苦的,下次玩注意点。”
我意识到把自己搞的一团糟,声音小了下去,闷闷不乐的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第二天,我和新认识的小伙伴依旧在沙滩上追逐着。
差不多时,那艘渔船又回到了同样的地方。
老爷爷照常的收网取鱼。仿佛发现了什么,说了句:“想去就去吧,不过得早点回来啊!”
少年很开心,因为从他记事起,他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是爷爷一把将他拉扯大的,他的奶奶也早在他降生前去世了。一直是孤独一人,一直在搬离,他也从没有过父母,仅有爷爷陪在身边。
我远远的望见有个人影跑了过来。
“你们好啊,我叫鱼生,小名乐乐,我能和你们一起玩吗?”他气喘吁吁的问到。
“你走开啦,我们不和娘娘腔玩!”
“走开,走开!”
“快滚开!”
“滚一边去,娘娘腔!”
“我……”他有些害怕的的说不出。
“慢着!”
这时带头那个高大威武的孩子出了声。
“想和我们玩也可以,你从我们每个人胯下钻过去,并叫一声爸爸,我们就带你玩,娘娘腔。”
“不要啦,我是女孩子,不可以的。”
“我也是女孩子,我不需要啦!”这时有两个女孩子说到。
“那这样吧,就我我们五个男的,对了还有小石头,一共六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不,不,我还是算了,我和你们才认识两天,和他也不认识。”我退到一边,连忙开口推辞。
他沉默了一会儿,等几个孩子快不耐烦的时候,似乎下定决心——叫道:“好!”
“我先来!”高大的孩子嚷着,便支开双腿。
鱼生慢慢的趴下身子,爬到他面前,一步步缓缓钻了过去。
“爸爸!”
“好!你很不错,我看好你!”
“我来,我来!”
“我先来,懂不懂排队啊?”
“……”
“爸爸!”
“爸爸!”
“爸爸!”
“爸爸!”
他一个接一个的钻过去,强颜欢笑。
因为终于有人愿意陪他玩了,过去从来没有人愿意搭理他,都说他是没爹没娘的孤儿,可他还有一个一直深爱着他的爷爷,这些人也不知道他是孤儿。
“好了,今后你就是我们的一员了。”
“我们接下来玩游戏好不好。”高大男生站出来说。
“好!”众人齐回道。
“呐,我们玩骑马吧,我好久没玩了。乐乐,委屈你先来给我当马吧!”他又接着说。
乐乐笑着回答:“好的,好的。”说完便趴下了。
“小石头要不你先来?”
“不了,不了,今天父亲让我早点回去,我得先走了,不然会挨打的,我明天再找你们玩。”
我匆匆回到了家中。
父亲见我今日回来的早,便问到:“怎么了?”
我便讲起了这事。
他听完,语重心长的说到:“小石头啊,你可别欺负人家,那是个可怜的娃啊!他爷爷是抗战退役下来的老兵,发妻早逝,只留下个儿子万分疼爱。不想溺爱二十多年,娇惯了他,好不容易给他说个妻子,妻子却每日受打骂,生下乐乐要了半条命,最后不得不丢下乐乐走了。乐乐他爸太不是个东西了,妻子被自己打跑了,自己也跑了,把孩子又丢给老爷子。老爷子给他起名乐乐就是希望他每天开开心心,幸福快乐。我也是听镇长说的,我和镇长认识的,你自己记下就行,别乱说,不然我打断你的狗腿。”
最后一句话,恶狠狠的,着实吓着我了,我一抖数。
听后我乖乖的回了屋子写作业。
父亲上的是晚班,因工作调动来到了这里。母亲就在此地另找了个早班的活,以方便照顾我。
第三天的时候,我听了父亲的话,早上没有去了。直到傍晚,独自一人走向了那片沙滩,我还是想看看,他们在不在。
远远的一个身影,在沙滩上翻找着什么。
慢慢靠近,那是一个瘦弱的影子,拿一个小铲子,一下又一下,吃力的挖着沙子。
“你在找什么?”
“是你啊,我在找蛏子呢!”
“哦,哦。”
对于我这个内陆来的孩子来说,海,是神奇的,也不知蛏子是什么。看他手里拿着长长的贝壳,就比河里贝类的狭长一些罢了。
“你好!我叫小石头!”
“我叫乐乐!”
“我知道的。抱歉!”
“什么?”
“你也想帮我吗?我觉得抓蛏子太费劲了,我们去礁石抓鱼和螃蟹吧!”
这我可喜欢得紧,以前就去河里捞鱼抓螃蟹还有捡贝壳。
两人欢快地跑着。
那是什么,我看见一个软软糯糯的东西,还有很多长条。
“还不错,遇到一个小章鱼。”说完一把抓起扔进他的小蛇皮袋里。
“那是章鱼啊,我还以为很大的呢?”
“小章鱼啊,那边还有螃蟹在跑,我们快去追!”
我们抓到了几只青蟹,还捡了些海蛎子,一条死鱼。
他看了一下天空,说:“我们走吧,要涨潮了。”
今天我很开心,因为我有了一个玩伴,他也很开心,他有了一个朋友。
我把今天的事和母亲说了,她笑了笑,只是叮嘱我要小心一些,不要下水,没有计较我那么碗回来的事。
之后的几天,我都挑傍晚时出去。我们抓到了海星,大龙虾,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鱼,捡了千奇百怪的贝壳和螺。有时他也会分我一些让我带回家吃,我也没吃过,只知道带回了家,可做的不好吃,就没再敢要了。他笑了笑我,告诉我怎么做好吃。我却是没敢再要的,父亲说,那是他要给去卖的。
刚认识的小伙伴们,几天没见我,见面时也疏远了我,我也疏远了他们。
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因为父亲的工作不固定。所以有一个玩伴就已经很好知足了。
可接下来连着几天,我都没有看到他。当我以为他只和那几个孩子玩的时候。
某一天晚上,他提着一条鱼到我家来,告诉我,他这些天要帮爷爷,没有时间来找我玩了,他也没和之前那些孩子玩。父亲母亲想留下他吃晚饭,他却一溜烟就跑没了。
下月,他和我说起了潮的事,我才明白,为什么有时那些捕鱼的人或早或晚,每月都不同,原来每个地方不一样,一切都是那弯弯的月亮啊。他还有一个梦,他希望找到自己的母亲。脖子上那半块青黑的玦,就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东西了。虽然他的爷爷从没有和他说过父母的事,但他曾偷听别人的,早已知晓。
一切都是美好的。
深蓝的大海和那璀璨的星空装满了我的双眼,除了那遥不可及的距离。夏日夜空的流矢,带着我远去的迷梦。
天终有不测风云。
他的爷爷,风寒骤来,倒卧在床。
那一天,他一个人出海了。
年幼的他,独自一人驾驶了小帆船驶出了港湾。自小渔船上长大的他拥有娴熟的技术。
他没有和他爷爷一样,黎明前的黑暗中出发,而是选择在天晦明的时刻,却不能等到日出,因为迟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天,刚刚泛起了微光。青黑的一条线,点点映着些许云沫。
细心的检查了绳索和帆,就准备出发了。
他吃力的拉着小船,一步一个脚印,“咔,呃”,陈旧的木船声,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船拖下水。脖子上,肩上,红色勒痕衬着白皙的皮肤,尽管他已几乎使尽力了。想想爷爷轻松的拉动小船,眼里含着天边的光。
慢慢的,划动船桨,向着预定的目的地。
天,忽起了微风。凭着和他爷爷多年出海的经验,他高兴的上下其脚,拉好绳索,升起帆。固定好后,判断了大概方向,转舵,扬帆起航。
未时,太阳也露出来一道圆圆的珺边。
到了地方,松下风帆,吃力的拖出渔网,悠悠地移动小船。他想着今天能有个好收获,以后自己一个人也能来捕鱼了。落完网,他躺在船上小憩了一会儿。
悄无声息的,风,忽然就来了。
他意识到不妙,果断的选择收网。可风,似乎知道了他的想法,也突然加速了。小船被吹的上去下来,一个波涛过来,淋湿了一身。摸了一把脸,继续加快收网。这渔网可不能丢了啊,那是爷爷爱惜的啊。今日无论如何,都得把这渔网收了。
风呼呼的,天空也变了颜色,本该升起的太阳不见了踪影。继续收网的他顿了一下,好像有个大家伙,很难拽上来。他立马把船桨拿过来翘着,可惜船抖动摇摆得太厉害了,站稳抓住渔网已经废了莫大的力气,只能刚好把渔网卡在船舷的浆口位置。叹了口气,要是爷爷在就能帮他了。想起了爷爷,还卧病在床,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的一使劲,“呀”,他把渔网敲动了。抓起舷边的绳子裹着渔网,他慢慢地搅动,一点点把网卷起。他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东西挡了他的路。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他白皙修长的脸。紧接着一声狂雷,震破天际而来,“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他快被轰晕了过去,耳朵已经听不见了许久,手紧紧地抓住渔网,没有丝毫松懈。等缓了过来,他知道,要完了,晚了。但依旧没有松手,他发誓他要将那个坑害他的家伙拉起来千刀万剐。小船晃呀晃呀晃,又是一道浪扑来,雨点也趁着他出神的一刹那,急急地狠狠地敲打他。
他发狠的用力拖着拽着,瘦弱的身上也像爷爷一样青筋暴起,即使双手被渔网勒出了鲜血,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终于,出现了,浮出水面的那是一条一米多的小翻车鱼。原来是你这家伙,他掏出腿上绑的小刀一下刺向它的双眼,第三下刺向它的脑袋。他知道,千刀万剐没用的,出了气,就割断了那部分缠绕的渔网,将它扔下了深海。
雨越来越快,风也越来越狂,小船随时都有可能被大浪拍碎。他,不信神的,哪怕是海神,翻车,算不得什么。曾经,他天真的向天神祈祷,将他的父母带回来,可惜未能如愿。现在他只也不怎么信天神了,上天唯一的对他的恩赐,就是他的爷爷。
小船里的水也越来越深,他用绳子将自己绑在一个空酒桶上,拿着木舀子不停的往外泼水。尽管是无用功,他依然像个木头人一样重复着一样的动作。雨成了流水,海浪像一个巨人一样,托着小船在天上玩耍,风只是在那儿呼呼的伴奏。一切都是嬉戏,一切都是徒劳的。
他祈盼的大浪终于来了,不费吹灰之力,小船粉骨碎身,他也被拍进了深海里,木桶碎了……
他在深海中缓缓地下降着。深海之下,一宁然无声,深海之上波涛汹涌,浪起覆天,黑郁郁的天一直往下流水,是天再一次漏了吗?往下,那无尽的深渊巨口,张开,好像将他吞噬。
恍惚之间,他见了到了自己的父母——那个俊朗帅气的男人面带微笑,双手抱向他:来,乐乐,到爸爸这里来。那个洁白如玉的女人同样笑着说:乐乐,来,到爸爸妈妈这里来。他哭着跑向他们:爸爸!妈妈!一时温存,他哭着笑着: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啊!你们不要走好不好,乐乐很乖的!你们让乐乐我做什么都行!——乖孩子,我们就在这啊,说什么离不离开胡话啊?
我多么希望这是真的啊,可我不能丢下照顾我十二年的爷爷,将来我还要为他养老送终啊
对不起了,爸爸妈妈,我能见第一面已经是最大的满足了。
爷爷啊,你在哪里啊?乐乐来找你。
他醒了,奋力的往上游去,奈何,陷得太深了,太深了。深渊拖住了他的双脚。
他没有选择在美梦中过一生,他只想要他的爷爷。
远方,倒在床上的爷爷,许久不见孩子,突然发现了什么?忽地直起身子,哭道:“乐乐啊!爷爷来找你了!”说完,便走了。
第二天,邻居没见着爷爷和乐乐,就进屋叫了叫,“乐乐?老爷子?”发现门开着。打开门,爷爷已经冰冷了,想到昨日乐乐很早就出去,昨日也刚好,风,来了。说了句:“天啊,造孽缘啊!”
第三天,好几架直升机来了,还有十几辆没有牌照的汽车,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哭红了双眼,抬着一个巨大厚重的棺椁出了老爷子家院子。雨仅比前日稍小一点,却没有一个人打伞,默默地伫立着,棺材被抬进了一辆小货车里。
“那孩子不可能找到了,他爸在老爷子出事后被我扔去国外自生自灭了,他妈也是个可怜的人,现在也没有再嫁,就是在等着乐乐啊!”为首的一个男子沉重的说。
很久以后,我才知晓,老爷子年轻时是个习武之人,收了很多弟子,参加过抗战,抗美援朝,本该授功的他将机会让他战友,退隐了,回去照顾很久没见的儿子。来的人都是他徒弟或者战友的儿女。他一生豪情万丈,精忠报国。也不曾麻烦他人,哪怕儿子叛离了,也仅仅想把孙子培养成人。
画上,那是一个精神抖擞的老人,绿色的军装上满是星星点点,今后,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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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弯的月牙啊,你可曾听见我梦中的呓语;尖尖的月牙呀,你可曾刺伤那小小的手心,白白的月牙嘿,你可曾照亮他回家的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