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商埠(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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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逐出族门

第一房媳妇死后,淳于毅家里的把自己娘家侄女说给了郑矢民,就在娶亲的当天,迎亲的轿子突然断了轿杆,不祥的预兆再次笼覃在郑家。果然,正当两个人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时候,一次猝不及防的意外又致使徐氏死于非命。家里接连死了两房媳妇,外面到处传言郑矢民是妖魔“马猴精”,而徐家也趁火打劫,用巧取豪夺的方式,夺去了郑家在城里的钱庄,郑矢民也被当做妖孽而逐出了族门,只身一人流落到了在德国统治下的殖民地城市——青岛。

死了二房媳妇

春天的料峭只需要那么一两场雨,就会把残留的寒气给驱赶。两场春雨后的胶州,天气逐渐暖和了许多。

郑家林村前的墨水河早已解了冻,清冽的河水冲刷着水里的碎石,发出潺潺的喧哗,平缓舒展地从郑家林村前流过。雨后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浓郁的土地气息,火红的阳光洒在静悄悄的墨水河上,映出一片灿烂辉煌的金碧,宛若流动着的金汤,顺着河道蜿蜒地流向远方。远处,一群鸭子和几只白鹅在河水中伸长了脖子“呱呱”地叫着,与对岸小树丛里“唧唧喳喳”的鸟鸣相互呼应,打破了春晨的这种平和宁静。阵阵春风吹拂着河边一棵棵垂柳,刚刚抽出嫩黄色细芽的新枝,蜻蜓点水一样轻轻地拨动着河水,在舒缓的水面打出一个一个碎碎的涟漪。

郑矢民一个人踏着春雨过后松软的土路,沿着墨水河边向城里走去。这条路他已经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了,路边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打他结婚以后这还是第一次进城,一来过去看望城里铺子里的伙计们,发个喜糖让大伙都沾点喜气;二来去打理一下近段时间的账目,毕竟从忙活着娶亲到现在还没有去过。正走着,忽然从对岸的小树林里传来一阵粗犷欢快的唱戏声,断断续续地飘进他的耳朵:

赵匡胤手持一根盘龙棍,打关西闯关东,穆龙关前打韩通。

一打韩通来降顺,二打韩通来进贡,打来的江山他不坐,他让给大哥柴世宗,柴王爷坐八载,龙归沧海。赵匡胤从此坐朝廷,韩龙进来的韩素妹,他龙颜封西宫,韩素妹灌醉了宋天子,传旨斩了郑子明。陶三春反进宫,怒斩黄袍气难平。赵匡胤得了病,他二弟光义进了宫,烛红摇影出人命。

谁都知道这是《赵美蓉观灯》里的一折,不过这原本是女戏,如今被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儿扯着像破锣一样沙哑的嗓子给吼叫出来,却成了另外一种味道,就像是浮在河里的那些鸭子们抻长了脖子的叫声。矢民听着觉得特别好笑,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人在嘶吼时脖子上一根根凸显的青筋。

应该说,再次婚姻给他带来的是一种全新的精神面貌,不仅仅是生理上的转变,更重要的是心理上因张氏的死而给他带来的沉重负担得以释放。连续几天出门,他脸上始终都带着笑,连走路的脚步都觉得轻松了很多。然而,当他一个人沉下心来的时候,免不了会受到迎亲路上断轿杆的事影响,想起此事就觉得自己心短气长。不仅如此,只要他听到谁在议论与轿子有关的话题,都会让他觉得有一种心慌意乱的敏感。这事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底,既不敢开口说,更不敢轻易去问,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唯恐因此再给自己添加一些罗乱,矢民总是谨小慎微地度过每一个白天。

昨天是新婚后的“望四日”,也就是新媳妇结婚后回娘家的日子。徐氏一大早就从炕上爬起来,早早地梳洗打扮,催促矢民赶紧动身。一路上矢民几乎没有说话,这还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直接面对新丈人一家,少不了些许紧张。头天晚上,矢民娘就已经把所有去丈人家的看礼都备好放到他屋里,和订婚时的东西差不多,烟酒糖茶饽饽猪肉总共六样,每样都是六斤,这叫做六色礼,从丈母娘家往回走的时候,每样再带回来一半,说明两家结了亲,从今往后都有份。可早晨往外走的时候,徐氏在外面催得急,矢民偏偏就把一刀猪肉给落下忘了拿。等到了丈人家,丈母娘接过看礼一点数,发现独独少了猪肉,脸色就突然变了,把徐氏拉倒一边,小声地质问她:“这怎么才五样?肉呢?你婆婆怎么没有给猪肉?”

徐氏也不知道老妈儿(老妈儿:胶州方言,媳妇对婆婆的称谓)给准备的看礼都有什么,昨晚矢民把这些东西拿过来的时候,她连看一眼都没看,就让矢民放到了一旁。如今经她娘这么一问,自己也傻眼了,就过来趴在矢民耳朵上问:“娘问里面为什么没有猪肉?”

正在和老丈人说话的矢民本来就紧张,听徐氏说到了猪肉的事,不由得打了个愣怔,抬头惊讶地看着她,忽然想起走得急,竟然给忘了,猛地一拍脑袋,窘迫地说:“呀!我给忘了。俺娘都给准备好了,我夜来晚上还单独放在一边。都是今天早晨让你给催的,到底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丈母娘眼里明显地流露出了不满情绪,她望着矢民不相信地撇了撇嘴。老丈人倒是显得很大度,正襟危坐地在太师椅上抽着水烟袋,给矢民丈母娘使了个眼色,打着哈哈地给新女婿解围道:“忘了就忘了吧,闺女女婿又不是成心的。再说矢民也是个老实孩子,如今都是一家人了,还在乎那块肉?”

丈母娘依旧沉着脸,不依不铙地道:“不是在乎不在乎那块肉,咱家哪天没有肉吃?这是争竞个礼道,是看看他们老郑家眼里有没有咱们。”

老丈人徐老爷扫了一眼早已窘出一头汗的矢民说:“心里有就中了,不一定非得都做这些形式。只要矢民能对咱闺女好,我看比拿什么都强。你说是不是矢民?”

矢民见老丈人给自己扔过一个梯子,就赶紧接着,尴尬地点点头连声说是。丈母娘见老头都这么说了,尽管吊着脸还是老大的不乐意,可也只好作罢。矢民也总算是勉勉强强地在丈人丈母娘跟前熬过了这一关。

然而,从结婚断轿杆,到“望四日”没有带猪肉,这些看似极为平常的细节,却都为郑家在不久后出现的灾难埋下了伏笔。

尽管矢民娘严令娶亲队伍中的所有人不得将断了轿杆这出丑事给透露出去,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毕竟人多嘴杂,出了这样一件足可以轰动胶州的大事根本就捂不住,再加上中国妇女那种对别人隐私的高度好奇心在作祟,没过几天,这事就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整个胶州都在流传这粧奇闻,甚至添枝加叶越传越神,只要是郑家人走过之处,必定有人会在背后戳戳咕咕地说三道四,闹得大家心里都不愉快。这话传到了矢民娘的耳朵里,更是把这个刚过门的媳子当做一个扫帚星,耷拉着眼皮不愿正面看她一眼,无论媳子做什么都没个好脸色。

徐氏也明白其中的宄竟,自己觉得刚刚进门,还没有踩下郑家这块地势,也就只好忍气吞声,尽可能地做好自己的活,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公公婆婆,绝不敢在婆婆面前流露出任何不满情绪,只有下黑上了炕以后,才敢悄声地对矢民发几句牢骚。

好在这事很快就过了风头,渐渐地人们对这件家喻户晓的奇闻己经失去了兴趣,再加上徐氏己经怀孕在身,矢民娘的态度总算有所好转。

郑应勤两口子自从有了矢民兄弟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开过怀,尤其是大儿子死了之后,矢民娘如摘心揪肝一样痛疼过度,连月事都时有时无,就更是没了戏。眼瞅着家里只有矢民这一棵独苗,郑应勤就起了歪点子,找机会拐弯抹角地和老婆商议说:“他娘,咱们一天比一天老了,眼前就矢民这么一个孩,是不是少了点?连孔老夫子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意思是至少得有个仨俩的孩子。常言道一个眼不是眼,一个儿不是儿呀。你看,我这一把年纪的人了,是不是……”

矢民娘一听他吞吞吐吐话里有话地这么一说,立刻就明白了郑应勤的意思,瞪眼扒皮地说:“你这个老东西是不是还想三想四地要娶小?你吃一股吃二股,想个什么吃脆骨!你那肚子里的花花肠子还不少呢。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趁早死了这份子心,想娶小?门都没有!”郑应勤听见老婆一句话就把自己的念想给断掉,心里就感觉很憋屈,发了狠地说:“你要是有能耐的话,倒是再生一个给我看看呀?我还真不信了,你这块老干姜还能再发出个嫩芽来?”

矢民娘就嗤笑地看着他说:“我是块老干姜?怕是你那个玩意早就恹莠得不出汤了吧?看看你那双鞋就中了,全是些尿嘎啦。”

郑应勤不服气地说:“你可别吐舌子笑话个咬舌子,你倒是好,听听你尿尿的声音就中了,哗啦哗啦满地淌。”

矢民娘赶忙看了看左右,嗔怒地说:“你这个老不正经的老东西,也不怕媳子听见。你要是真有能耐,别在这里耍嘴皮子,等下黑上了炕我弄死你这个老东西!”

郑应勤撇了撇嘴,不屑地说:“这事谁弄死谁还不好说呢。”

也可能是被老婆赌杠得来了劲,郑应勤还就动了真格,那管老枪像吃了金枪不倒药一样杠杠地昂首冲天,在炕上天翻地覆地施展自己,让矢民娘又是惊又是喜。没过多长时间,矢民娘竟然也真的“呕啊”地开始嫌饭了,和媳子一起挺着个大肚子里外转悠,把郑应勤喜得做什么事都格外有劲。

上秋后的一场大雨,把夏天的闷热驱散了个干干净净。矢民独自去省城参加三年一度的乡试,临走的时候,四爷爷郑顺义毫不吝惜地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幅法若真的《溪山白云图》当众送给矢民,以示鼓励。这幅画描绘的是全景山林景致,重山峻岭,烟雨缥缈,大气而整合。画中近景溪岸崎岖,坡石垒垒,杂树相拥;背后的大山顺势而拔,陡崖峭立险峻。山坳里多处有飞泉,那奔涌而下之势,正如画面的题句中写的那样“山中一夜雨,树梢百重泉”。作品构图气势宏大,用笔细腻秀润。山石以劲健的笔法勾勒筋骨,刚中见柔,而后反复地进行渲染。水口的设置及处理,随山而运,自然和谐,不死板且无程式之迹,充分发挥了用墨的巧妙,在虚虚实实、若有若无间营造出画面的整体气势和水气淋漓的效果,是大画家法若真存世不多的作品中的上品。一生吝啬小气的郑顺义在这个时候能够很慷慨地把这幅画拿出来送给矢民,足见他的用意。

可就在矢民走后不久,家里却出了乱子。

矢民娘自打怀孕以后,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瞅谁都不顺眼,摔门拍桌子成了家常便饭。郑应勤只得小心地伺候,稍有不周就会被骂个狗血淋头,家里一天到晚沉浸在一种紧张气氛之中。媳子徐氏更是小心翼翼,矢民去了省城赶考,自己在家处处小心翼翼,唯恐稍不留意,劈头盖脸挨上老妈儿的一顿臭噘(噘,在山东方言的绝大部分区域中,都是骂人的“骂”字)就太不值得。

即便是想尽一切办法躲避,徐氏最终还是没躲过这一劫。下雨过后,她正在蹲圈,没想到矢民娘尿急,也没看见圈门上挂着媳子的红裤腰带,就急急火火地一步闯进来。徐氏见婆婆进来,惊慌失措地提上裤子就往外走。大概就是这一闪念工夫,引起了矢民娘的怀疑。她解完了手,悄悄地来到矢民屋里,进了屋直接就把门给闩上。正在炕上纳底子的徐氏猛地一抬头,看到婆婆带着一股子煞气闯进来,着实吓了一大跳,连忙从炕上跳下来,怯生生地站在一边,腾开地方让老妈儿坐下。

矢民娘站着没动,沉着脸在媳子身上转着看了半天,忽然用十分威严的口气命令道:“把裤子脱了!”

徐氏估计刚才蹲圈的时候可能是被老妈儿看出什么端倪了,吓得直往墙旮旯里靠,嘴里讪笑着道:“娘,你这是得咋?”

矢民娘没理睬她,又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遍说:“把裤子脱了!”

徐氏知道自己躲不过了,就扑通一声给婆婆跪下,哭着道:“娘,你看在矢民和我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就饶了我吧。我不是要故意隐瞒,娶亲那天俺娘在家和我说,要是被娘验出来俺是白虎的话,就非把俺送回去。娘,你说我现在都这样了,还怎么回去?娘你要是非得要了我和孩子的命,我就什么也不说了。你要是能发慈悲饶了俺娘儿俩,我今生今世就是当牛做马也一定好生地伺候你和俺大大。”

矢民娘见徐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心下也就软了,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拉开了门才极其恶毒地骂了一句:“丧门星!”

徐氏自知在郑家往后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当天晚上竟然跳了村外的大湾,幸亏被出外行医回来的淳于毅碰上,这才免过了一死。这一切都是矢民从省城回来后才听淳于毅说的,连同落第的窝囊,再听到家里还有这么一出,立时就火了,回家就跟他娘吵了一仗。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春天。俗话说,雨水一过,农家忙活。歇了一冬的农民都开始准备春耕,郑家自然也不例外,长工们早就己经把春耕春播的农具准备完毕,牲口也都喂上了膘,只等着掌柜的嘱咐开工。

自打头年秋天,矢民去省城参加乡试结果名落孙山又回到了郑家林,最失望的当属郑顺义。从矢民离开胶州那一天开始,他就天天在家里求神拜菩萨地祷告,祈求老天爷保佑矢民能顺利中举,甚至连晚上做梦都梦见矢民拔得头筹中了解元,成为拔贡而直接进入京城。正当暗自高兴的时候,却听说矢民一个人从省城回来了,他竟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几次站在门口往村门外张望,看看是不是官府的中榜随后就到,可是到了天黑也没见官府的快马来到郑家林,就按捺不住,亲自来到郑家老宅,问矢民究竟是怎么回事。矢民则平和地说了句:“没中!”这让郑顺义彻底失望了,一句话也没说,摔门而去。

矢民不懂农活,郑应勤就让他去管自家的买卖,打理城里的生意。只消很短时间,矢民就把买卖上的所有事全部熟悉了,从钱庄到油坊,所有的账目都过他手,一分一毫地盘算个清清楚楚。别看矢民农活不行,可是生意却做得井井有条,尤其是算账,百位以下的加减乘除连算盘都不用,一口就能把数字准确地给嘎出来,大小伙计都很吃惊这位少东家的机灵。矢民打理生意很勤快,早晨一早就走,晚上日头落山才回,如果再赶上阴天下雨,就干脆宿在铺子里,和伙计们同吃同住。

这是三月里一天,矢民想想城里铺子没有什么事,就没有过去,在家陪陪怀孕的媳妇。徐氏的肚子越来越大,己经八个多月了,挺着个沉重的身子在家帮着婆婆收拾零碎家务,做些个纺线女红之类的妇道营生。绣花纳底子纺线,是庄户人家媳子必会的活计,比较一个女人是否贤惠的头一条就是这些原始的针线活计。尽管徐氏出自大户,自幼也须在娘家学会做这些事,将来出嫁以后才不至于被婆家瞧不上。因为有老爷儿老妈儿在眼前,自己还没生个一男半女,说话不硬气,也就等于尚未踩下老郑家的地势,自然就不敢充当少奶奶,自己能做的事尽量不支使下人。郑家天井里养着鸡,圈里养着猪,这些都得由徐氏来做。三毛郎星还挂在半空的时候,徐氏就穿衣起来,先打开鸡窝,把苞米面麸子和着剁碎了的菜帮子拌场匀喂上鸡,顺便从草屋里搬出秫秸,去堂屋锅头里点上火,再碴好一锅猪食端到猪圈。等她把这一切都拾掇完了,天才刚刚放亮。这一点,郑应勤两口子还是比较满意。尽管矢民娘一天到晚对她嘟噜着个脸子,可始终也找不出她的不是,再加上徐氏从跳湾以后,没事也尽量地避开和老妈儿接触,就是矢民娘想找她的茬儿都没有借口。

吃过了晌饭,看看天气挺好,矢民从屋里搬出把躺椅放到南墙根下,把黑亮粗长的辫子盘到头顶,解开上衣的布扣,静静地坐着看书。徐氏搬个马扎,挺着肚子坐在矢民的对面,手里摇着纺车,一边纺着线,一边抬头看着聚精会神读书的男人。郑矢民看起来己经长大了,嘴巴上长出了一圈柔密的黄毛,说胡子还不是胡子,到像是小儿的胎毛,脖子下粗粗的喉结,使他显出了男人的特征。应该说矢民长得比较英俊,高个头,宽嘴岔,鼻梁高挺,眼睛有神,雄猛中不失书卷,儒雅里透出刚毅。

春天的太阳慵懒地把阳光洒在院子里,土地散发出诱人的泥土气息,院子里的老槐树已经抽出了嫩黄的新芽,南去的燕子也已经早早地飞了回来,在屋檐下唧唧喳喳地搭窝,这一切仿佛都在诉说着春天的到来。

在这样祥和的气氛中,谁也不曾想到能和灾难联系到一起,然而,灾难就这样悄悄地加快了脚步,靠近了郑家。

暖洋洋的日头照射在身上,媳妇在一旁摇动的纺车吱吱扭扭像催眠曲一样,矢民看了一会书后不知不觉就犯了困,顺手把书合起放到了胸前,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在一旁纺线的徐氏见矢民睡着,就停下了手里的纺车,进屋去拿了件衣服轻轻地盖在矢民身上,然后在一边坐着,歪着头欣慰地望着这个大男孩似的丈夫。看着他的睡相,听着他均匀的呼吸,鼻子里嗅到的是他身上那种熟悉的味道,再看看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那种女人的满足感跃然心头。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吵架的声音,徐氏赶紧吃力地站起来,想走过去把院门关上,以免惊扰了睡着了的矢民。也就在这个时候,她没留神前面有一泡鸡屎,一脚踩上,笨重的身体随之一滑,人毫无防备地向后仰去,轰然一声身体重重地摔倒在二进的月亮门外,脑袋刚好碰到了戳在了门外的锄头上,凄然地惨叫了一声,昏死过去。

矢民听到徐氏的惨叫声,睁开眼一看,徐氏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于是慌忙扔掉手里的书,箭一样地奔过来抱起徐氏,一看,锄头的头部己经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后脑,头上的血像喷泉一样冒了出来。

矢民惊惶失措地连声高喊:“来人啊!来人啊!”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郑应勤闻声一个箭步从炕上跳起,趿拉着鞋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赶过来,拿手一探徐氏的鼻子,却发现己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郑矢民的第二房媳妇就这么突然悄无声息地死了,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去了望乡台。郑矢民傻了,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望着面目狰狞地趄在地上的徐氏和己经娩出却己死去的孩子,郑矢民悲痛欲绝却又欲哭无泪,就这么长时间地守在媳妇的身前,任谁说谁劝都不起来。

这时,西屋里“哇”地一声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他娘已经提前生了。婴儿的哭声更像一把刀在凌割着郑矢民的心,他仰起头,面对着苍穹,歇斯底里地怒吼:“老天爷啊,这究竟是为什么?”

郑家上下乱了套,急忙招呼本族人进来帮忙把徐氏的尸体整理停妥,安排长工去买了棺材和寿衣,把死人脸上和头上的血迹檫洗干净,换上了衣裳之后,这才打发长工奔西北乡黄埠岭徐氏娘家去报丧。

徐家一家人正在准备吃饭的时候,郑家报丧的来了。徐家一听到闺女的死讯,一下子就报了庙,尤其是太太,手里正端着个盆,一听闺女暴毙,手中的盆掉落在地上,“咣当”一声摔了个粉碎,浑身筛糠一样地哆嗦个不停,紧接着就是“喔”地惨叫一声,顿时背过气去。慌得两个儿子一齐扑上前去,大声喊叫着去掐人中。老少一家也顾不上吃饭了,把手里的筷子一扔,急三火四地去拉牲口套车,带着一家老小往郑家村赶。

可怕的谣传

徐氏的尸体在前厅里停灵三天,郑徐两家却为了出殡的事,在郑家宗祠前的场院里脸红脖子粗地争吵不休,找事的自然是徐家。

徐家也不知从哪里划拉来了二三十口子人,个个都是腰阔背圆的精壮汉子,拉出的架势分明就是过来打架的;郑家这边也不善乎,五六十个年轻后生齐刷刷地站成一排,两下里都是怒目圆睁僵持不下。徐家无理争三分,坚持要郑家说清楚徐氏的死因,而且必须要进郑家老茔,否则这个殡就不能出;郑家这边则据理不饶人,刻板地遵循先人的古训,一再强调徐氏没有生下孩子,而且还是意外横死,进郑家老茔不合祖训!两下就这么僵持下来,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徐家老两徐敬海见状不由火冒三丈,显出了他骨子里的匪气,把上衣一脱,露出了一身疙疙瘩瘩的腱子肉,“噌”地从车上抽出了一把早已准备好的鬼头刀,明晃晃带着一股子逼人的寒气,杀气腾腾地对在场的所有郑姓族人吼道·“谁要是今天胆敢阻拦俺姐姐进老茔,我就敢他妈白刀进红刀出。不信的话咱就试试,到时候一旦舞扎起来见了红,你们郑家休怪我徐老两不讲情面。”

郑家那些血气方刚的后生们一看徐家竟然舞舞扎扎地跑到郑家这一亩三分地上撒野动粗,也不甘示弱,于是各自拿起了锄头镢头,在郑家祠堂前摆开了要决一死战的阵势。面对这一触即发的紧张局面,有人悄悄地报告了郑家林的老族长郑顺义。只见郑顺义不慌不忙地搬了一把杌子摆放在场弯的中央,捋着花白的胡子,很威严地摆出族长的煞味。面对着剑拔弩张的郑徐两家,郑顺义先板着脸训斥郑姓后生们放下手里的家什:“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都成了什么样子?都给我把手里的家什放下,光天化日之下在老袓的跟前你们这是想咋?”然后回过头再客气地请徐家人不要动怒:“徐家也把刀放回去。有什么话大家坐下来慢慢商量着来,何必动刀动枪呢?况且是跑到祠堂动武,这是对老袓的不敬!再说动武本身就是无理的表现嘛,有理不在声高,这样吵吵闹闹打打杀杀的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吗?你们要是觉着动武能解决问题,我就坐一边,先看着你们打,等打完了打累了咱们再商量事。”老族长口气不愠不火,听来却是很严厉,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徐敬海听郑顺义这么一说,回头看了看他哥哥徐敬山。徐敬山阴着脸站在后面,始终没说一句话,只是给徐敬海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见好就收,达到目的就行。徐家本来就感觉在人家郑家的门口舞刀弄枪有些心虚,有道是好汉打不出庄,如今跑到人家这一亩三分地上蹦跶,万一真的闹将起来,郑家人多势众,拾掇他们几个人如同张飞吃豆芽一样,不过是小菜一碟,自己这边沾不了什么光不说,搞不好传到外边去还坏了自己的名声。所以郑顺义的这一番话也等于给了徐家一个台阶,不至于闹得两败俱伤都很难堪。于是徐敬海就结声地把手里的刀放回了车上,表面上依旧杠杠着头,可是说话的口气明显已经没有了刚才那么硬气了:“我听族长的话,不做那些打打闹闹的事。今天既然族长出面做主,就得把这一碗水端平了。你们老郑家也太猝卡了,欺负人也没有这样欺负的,俺姐姐生是你们郑家的人,死了也是你们郑家的鬼,现在就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了,你们连老茔都不能让她进,这个理走到哪也说不过去,就是走到衙门官府我都陪着你们一块去!再说,如今谁愿意打仗动粗?我们也无话可说!”说完,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一直冷着脸的徐敬山,徐敬山冲着他赞许地点了点头。(猝卡:青岛方言,苛刻。)

郑顺义昂着头闭着眼,下巴微微向上冲,像是睡着了一般听完了徐敬海的这一番话,沉吟了半天没有吱声。他抬头扫了一眼额头上青筋暴凸的徐敬海,不紧不慢地把挂在脖子上的烟袋和荷包摘下来,慢慢吞吞地给烟袋里装了一袋烟丝,点着火“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之后,这才把烟袋横在手里开口道:“老两这么说就对了,只要两边都能沉住气坐下来,还有什么事不能谈?动不动地就舞舞扎扎地使性子耍脾气,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徐家死了闺女,郑家死了媳妇,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伤心的事,亲人尸骨未寒,你们这边就动刀动枪又是打又是杀地闹腾,这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又是什么?”

徐敬海说:“老族长,俺们也不是愿意闹事的人。俺家也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条件,也是想让俺姐姐早一天入土为安。可是他好歹也是你们郑家的媳妇,死了以后进老茔也应该是合情合理的事,就这么点要求你们郑家都不同意,这是不是真欺负俺徐家没人了?说句丑话,你们老郑家识文解字的,难道连这点起码的人味都没有吗?”

话音刚落,郑家有人就说:“徐老两,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郑家怎么就没有人味了?”

郑顺义斩钉截铁地打断了身后郑家人的话说:“都给我结声!老两这话说得没有毛病,按常理说应该这么办。可是都别忘了,没有子嗣不能进老茔这个规矩是郑家老祖先给定下来的,郑家林哪个人也没有权力随便更改了老祖宗的规矩,起码我郑顺义没有这个权力来给你做这个答复。我看你们就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打唧唧了,咱们能不能想想其他的途径来解决问题?”

郑顺义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徐家强行要让徐氏进郑家老茔,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除此之外就是郑、徐两家的个人问题,只要是个人问题就相对比较容易解决。再说,郑家人心里也都很明白,徐家之所以这样闹腾着不算完,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就是想借着徐氏出殡一事趁机来敲郑家一笔。

谁都知道徐家人这几天根本就没离开郑家林,一直住在淳于毅家里商量对策。徐家满户家子住在淳于毅家里,郑家谁也没有牙啃,毕竟人家都是淳于毅的舅子和亲侄们。这把淳于毅搞得左右为难里外难堪,自己感觉见了郑家人都比平时矮半截。为了避嫌,他只好将就着暂住在别人家里,抽空回去露上一面打个招呼,至少让徐家人不会感觉出他淳于毅有怠慢之处。从表面上看他是站在郑家这一面的,毕竟他和郑应勤是发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在这个时候不能让郑家人给攮出什么熊话来,毕竟还得在郑家林住下去,一旦让郑家说他是吃里扒外,自己也就没有了落脚之处。他是两手捧刺猬,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徐家是他丈人门上的亲戚不好得罪,而郑家又是街坊不能得罪,所以,在众人的眼目中,他淳于毅显得左右为难,只剩下叹气的份儿了。但是从他内心倒是希望徐家借此机会狠敲郑家一笔,这么一来既可以让郑应勤彻底失掉元气,同时又使自家顺理成章地取代郑家地位成为郑家林的绝对大户,这应该说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好时机,可这个话自己却又不能明着说,只能旁敲侧击地给徐家一个提示。徐家人也不傻,当然能从淳于毅的话音里听出里面的味道,早就悄悄商量好了办法。

徐家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后,决定由徐敬山出面走到郑顺义跟前摊牌。徐敬山阴沉着脸对郑顺义说:“老族长,俺兄弟和你老说的话,俺们刚才在一边都听炱亮儿地,我们觉得应该听从你老人家的意见。俗语说,听人劝吃饱饭。可是事到如今俺姐姐早己经是郑家的人,更何况肚子里还怀着你们郑家的孩子,这是一死两命啊,谁听了不心焦?可是这话又得说回来,你老人家是有学问的人,郑矢民也算是个落第的举子,按说孔孟之道里面没有这么一说,噢,这人活着时候可以算是你们郑家的人,死了就二话没有扔在路边当个野鬼?这是个什么道理?不过既然这是你们郑家老祖立下的规矩,俺就不去争竞,反正就是说破了大天,你们老郑家也是不依俺姐姐进你们郑家老茔,俺们几个也都听明白了。头几天俺姐姐还是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你们郑家说让泡鸡屎给擦倒了,这个话说出来谁能信?哄个三岁的孩子?这个俺也不去和你们争竞了,反正人己经死了,再争竞下去也没有什么用处,还伤了和气,毕竟俺三姑还在郑家林,也算是你们一门一里的人,弄得大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也不好。我想说的是,俺姐姐就这么死了也不能白死,你们老郑家多少得给俺个说法吧?”接下来,徐敬山就直截了当地向郑顺义提出了一个能要了郑应勤老命的条件,那就是要郑家把城里的钱庄盘给徐家,徐家也就不再追究徐氏是否进郑家老茔这码子事。

郑顺义开始还以为自己出面找两家人调停一下,让郑应勤把当初徐氏嫁过来的嫁妆给徐家退回去,再出个百八十两银子给徐家,这个事就算糊弄过去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徐家竟然能提出了这么个狮子大开口的条件,吓得他身体当场就晃了两晃,竟然差一点从杌子上摔下来。他抬起头瞪大了那双昏花的老眼,吃惊地看着徐敬山,嘴唇上的胡子直哆嗉,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徐敬山紧逼了一句:“族长,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郑顺义叹了口气说:“这是郑应勤家的事,我可没有这个权利来决定,还得靠你们两家来协商。我看这样好不好,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人停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先让死的入土,我们再回来商量这些事,你看中不中?”徐敬山冷笑了一声说:“族长,你当我是三岁两岁的孩子啊?我徐敬山要是在这里说一句你老言而无信,那是对你老的不尊,可是你老也不能就这样想把事糊弄过去啊。我的意思族长能明白吧?”

“这……”郑顺义被徐敬山这一军给将住了,只好打着哈哈说,“这事我给你们做不了主,这样,我把你的意思带给应勤,你们两家协商一下再说。”郑应勤在家里正在为徐家人来闹腾而焦虑,一听郑顺义说徐家提出这么个能要了他命的条件,像用刀剜了他的一块心头肉一样,惊得一蹦老高,一口气说出八个不行,瞪大了眼珠子对郑顺义说:“四大大,你干脆告诉徐家,还不如直接让徐老两给我来一刀,直接要我这条老命还痛快。这和他妈的明抢有什么区别?”

郑顺义心里也明白徐家的真实目的,但是摆在眼前就这么个局势,郑应勤如果不同意把钱庄盘给他,徐家肯定不会让你安生地把徐氏下葬。老族长只好再三地去说服郑应勤:“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热了,死人总那么停在家里也不是那么回事,为了全族人的安宁,应勤你也就舍出来吧。”

郑应勤嘴角的肌肉不停地在抽搐着,仰起头悲怆地长叹了一口气,眼泪顺着他沟壑密布的脸上滚落下来,吧嗒吧嗒掉在了地面上。钱庄是他爷爷和大大两辈子人通过勤奋和努力传下来的家当,到了他这一辈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人家的,这不是败家又是什么!败家子的屈辱让郑应勤无法接受这一事实,面对外面强焊的徐家和自己唯一的儿子,即便不能接受也得接受。他想起了他大大活着的时候说矢民的那句话:命里大福,年少受累。现在看来,这个累还真不小。郏应勤心情极其杂乱,他用颤抖的手抹去了脸上的眼泪,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都离开,他想自己安静一会儿。

郑应勤从炕橱里拿出钱庄的账目,哆嗦着双手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账本里所记下的每一笔账,每一笔里面都饱含着他们郑家几代人的辛苦。他每翻一张,那颗心就如同被徐家剜了一刀,痛得他全身抽搐,他对门外叫了一声:“矢民——”

蹲在门外的矢民一听他大大在屋里喊他,连忙站起来,瞪起两只失神的眼,迷惘地看了看聚集在周围的人们,战战兢兢地抬脚进了屋。郑应勤头也没抬,把手里的账本递给矢民。矢民却低着头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没动,蠕动了一下嘴刚想说什么,突然耳边响起了他大大炸雷一样的狂吼:“拿去!”

这一声吼叫把毫无防备的郑矢民给吓得打了个激灵,惊恐地抬起头,看见的却是郑应勤满脸的老泪和一双能吃人的眼,身体像得了打摆子病一样地颤抖。

经老族长调停,最终由郑应勤将城里的钱庄盘给徐家,徐家则不再提徐氏进郑家老茔一说。郑应勤虽说一万个不愿意,可是面对这种局面也只有接受,无可奈何地和徐家立了字据,把钱庄盘给了徐家。这事才最终有了一个结果。

这一切好不容易都安顿下来,徐家这边也就没有了什么说辞,同意徐氏这边下葬。出殡那天,矢民看到俩舅子狼一样凶狠的眼神在恶狠狠地盯着他,知道丈人家的底子,心里发虚不敢与他们对视。这事总算有个消停,可谁知,祸不单行,这边刚摆平了,城里油坊的伙计又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东家郑应勤说:“掌柜的,不好了,城里的油坊起火了!”

郑应勤一听这个消息,抱着脑袋绝望地喊了一声:“老天这是要灭我郑家啊!”话音未落,人就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两个长工慌忙过来,一个掐住东家的人中,另一个急赶着忙不迭地去把郎中请来。

淳于毅听来人说了郑应勤的病情后,心里自然就明白了几分,也不多说什么,从抽斗里拿起一包三棱针就跟着来人急匆匆地往郑家赶去。进门看了看己经被人抬到炕上的郑应勤,吩咐旁边的人倒碗烧酒过来,把火石往火廉上一划,呲啦一声打着火点着纸媒,对着纸媒吹了两口,然后再将纸媒的火点着了碗里的烧酒,酒的表层立时就浮上一层蓝幽幽的火苗。他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三棱针,在火苗上将三棱针燎了燎,对准郑应勤的脖子梗一连扎了三针,然后两手用力一挤,挤出了三团黑糊糊的浓血。随着他手的放开,郑应勤这才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淳于毅慢慢地将郑应勤放倒以后,吩咐郑家的长工给东家灌进口水去,自己则来到院子里洗了洗手。矢民娘因为家里出事,一着急早产了,生了个七个月的闺女,这会还在北屋坐月子,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出不来,在炕上急得哇哇直叫也不见一个人答话,好不容易听见淳于毅出来洗手,赶紧就隔着窗户对外面焦急地喊:“淳于,你舅他这会儿怎么样了?”

淳于毅只能隔着窗户回答说:“你就放心吧大妗子,俺舅就是一股子火拱出来的,没有什么大毛病,己经给他把血放出来了,过一阵子就好了。”

再说矢民,听说城里的油坊起了火,也顾不上套车,穿上鞋撒腿就往城里跑。一口气跑了七八里路,呼哧呼哧地好歹到了油坊,发现连房子加油早己经烧得精光,只剩下些残垣断壁大梁檩条吾地还在冒烟。旁边围了一群看光景的人,都一齐欷欽叹气。两个伙计和几个帮忙救火的人被火燎得像小鬼一样地蹲在一边,脸上黑不溜秋抹画得不像个人样,都一齐瘪瘪约约地一脸哭相望着少东家。

郑家接二连三地出事,村里很快就有人开始说三道四地传闲话了,而且越传越广,连附近的几个村都传遍了,说郑矢民是马猴精变的,专门出来祸害女人的,谁家的女人跟了他就算倒了槽,早晚得让这个畜生给祸害死。

扯来扯去就扯到了他出生那一天,说他爷爷郑顺昌亲眼看见了一条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大白马猴跑进了屋里,从此把郑顺昌吓出了毛病,就在郑矢民过了百岁的第二天,他爷爷就死了,临死的时候还指着郑矢民,就说出了一个“马”字,然后立刻吐血而死。

这么一传不要紧,各式各样的传言都就跟着来了,甚至有些长舌老婆眉飞色舞说得活灵活现,说徐氏死的那天过晌,有人亲眼看见椅子上躺的不是郑矢民,而是一条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的大白马猴,一条雪白的大粗尾巴一直当啷到了地上。一看见徐氏过来,一爪子就把她按倒,抱着她的头正在喝她的血呢。又说城里油坊起火,那是玉皇大帝为了要赶快除掉这个畜类,就派了霹雳大仙下来把他家的油坊点了把天火想烧死他,结果没想到算错了时辰烧错了地方,让这个畜类躲过了一劫。还说这个马猴精不赶快除掉的话,下一个要害祸的还不知道是谁呢。正在说着,远远地看到矢民垂头丧气地从外面回来,都一个个立刻闪开,似乎是害怕这个马猴精再把自己也给按倒吃了。

矢民回到家里,见家里围了一群人,老族长郑顺义神态威严地坐在炕前的太师椅上抽着烟,其他人则都围在炕前,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他。郑应勤还迷迷泱泱地躺在炕上哼哈地叫唤,淳于毅则倚着炕帮的边缘,两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间或听到郑应勤发出的呻吟之外,再也没有一点声音。从矢民乡试落了第,郑顺义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甚至觉得四爷爷的眼里带着刀一样的寒气。

矢民进了屋,也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他似乎己经感觉到,十几双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他,他的全身也如同掉进了正在燃烧的火炉中一样,烧烫得非常不舒服。他低垂着头,一口接着一口地长喘粗气,头也不敢抬,就势在炕前的空地上蹲咕着。屋里的气氛异常沉闷,他感觉自己似乎要被这种沉闷的气氛给压爆了。

由于矢民的这桩婚事是由淳于毅老婆做的媒,这个老娘们儿自从侄女死了以后表现得空前兴奋,跟着她两个侄一起把郑家闹了个仰儿翻天,那张臭嘴制造了些谣言传播得到处都是。似乎这样感觉还不解恨,只要她走过郑家老宅门前,就恶狠狠地冲着门“呸”上一口唾沬,再跟着恶骂上一句,虽然郑家忙得顾不上这些小事,可无论听到和看到这一出,心里更加觉得不舒索,气得在家坐月子的矢民娘只能坐在炕头上破口大骂。自己老婆的这一举动让淳于毅都觉得脸上挂不住,晚上回家在背地后也骂过这个娘们儿做事不要太过分,你们徐家己经从中捞到了不少好处,光偷着笑就中了,何必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继续落井下石?所以当淳于毅见了矢民,免不了有些做贼心虛地尴尬,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事既然己经摊上了,就要想法解决,你可千万别再把自己作嗉踢动了。”

郑矢民的心里如一团乱麻,嘴里像被塞入了一块烂棉絮,堵得他连气都透不过来,低垂着头也不吱声,瞪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直钩钩地盯在泛着地气的黑色青砖地面上。

郑顺义咳嗽了一声,算是打破了屋里的沉闷,人们的视线都转移到了他的脸上,在等待着这位郑家林第一长官的指示。郑顺义不慌不忙地往烟袋里装了一锅烟,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沟壑,和蔼中透着威严。他点着了烟抽了两口,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声:“矢民!”

矢民的心像突然被一根针给刺了一下,猛地抖动了一下悬了起来,身体也随着一阵急促的颤抖,险些栽倒,声音极低地答应了一声。

“矢民,还记得《诗经·鄘风·相鼠》里是怎么说的吗?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郑顺义一字一句却声色倶厉,“我不管你到底是人还是妖,今天咱就当了郑家老少爷们的面,就把你这个事掰扯清楚了。你从小就跟着四爷爷念书,四爷爷是个什么人你心里也最清楚。你四爷爷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了,从来都是信正不信邪,我也一直坚信邪不压正这个道理。你抬头看看屋外那两棵老槐树就知道,咱郑家林从咱们老祖开荒垦地那天开始,一直延续到今天,讲究的是礼义贤信,信奉的是孔孟之道,向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外边的风言风语你也都听得矣亮儿了,咱们也不管那些传言究竟是真还是假,就说你吧,这几年一出连着一出的事,你心里还不清楚这是怎么了?我做为族长,得有个说法,起码得当面给郑家林这几百口子人说个明白。你们家死了媳妇也好,赔了钱庄也好,油坊起火也好,里里外外都是你们这一家子的事,可是万一因为你闹腾得四邻不安,我该怎么办?今天我就在这里当着郑家馨林的老少爷们,打开天窗对你说句亮话:你走吧,你离开郑家林,走得越远越好!”

矢民一听这话,大惊失色地抬头看着郑顺义,随即又低下头,怯生生地问:“四爷爷,你……你要把我赶出去?”

郑顺义叹了口气说:“矢民,别怪你四爷爷心狠,我也没有办法。你这两天和你娘你大大商量商量,看看去什么地方合适,让他们给你拾掇拾掇,走吧!”

逐出族门

矢民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唯一的议论主题,各种关于他的谣言云烟四起,编制这些谣言的人也具有超常的记忆力和丰富的想象力,借这个机会把矢民一生中所有的疑点全部集中起来重新复述了一遍,从他出生时打雷劈了老槐树,到出生后号哭不止,从五岁前不会说话到娶亲断轿杆等等这些早己经忘得死死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了出来,越传越神,越联想越觉得郑矢民确实是一个专门作孽祸害村民的马猴精。这些好事的长舌妇们又联想起这些年郑家村所发生的所有疑难怪事,全部都算在了他头上,某年某月某日某家死了几只鸡、某年某月某日某人生下一个死胎等等,都说成是矢民在作孽,冤有头,债有主,当人们一旦确信自己曾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无法解开的秘密终于有了解释时,接踵而来的便是异常的愤怒,于是纷纷站出来,义愤填膺地要求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出面,代表全体郑姓族人把郑矢民这个孽畜给除掉!

这些风言风语在郑家村传播出来之后,郑应勤两口子也开始相信了这一传说。尤其可疑的一点是,只要矢民一走进他娘的屋里,新生的小妹妹就开始哇哇直哭,他离开了,哭声也就停止了,这更是引起了矢民娘的怀疑。她感觉矢民那一双眼睛和狼眼没有什么区别,而且越看越像,甚至都己经看到了那双眼睛后面闪烁出绿色的荧光。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就悄悄地把这事告诉了郑应勤,郑应勤开始并不相信,就不动声色地冷眼观察了好几天,果然发现矢民的眼睛在看某个东西的时候有些发直。于是在夜里睡觉的时候,矢民娘哄着怀里的孩子小声地对郑应勤说:“这是哪辈子伤了天理,怎么出了这么个冤家。族长今天不是也说,村里人都己经去找他了,要他出面动用家法要把矢民撵出去,你说咱该打个什么谱?”

郑应勤光着身子从被窝里爬起来点上一袋烟,叹了口气说:“咱俩在家里能打出个什么好谱?如今这些人也都是他妈吃红肉拉白屎的白眼狼,平日里咱也没亏待过谁,到了这个时候一个一个都蹦跶出来了。再说咱能把他轰到哪里去?他就真是个畜类,那也是咱们亲生亲养的啊。”

矢民娘低头想了想,看着郑应勤迟疑地说:“要不然咱也到北乡去请个大仙儿回来烧烧?听说挺灵验。”

郑应勤恼火地把没抽完的烟袋在炕帮上用力磕了磕,摆摆手说:“事到如今不是请不请大仙儿的问题,就是请个神仙回来又能咋?请什么也都来不及了,我估摸着,明天一早郑顺义就该来找我问了。到时候咱怎么对付?”

矢民娘愁眉苦脸地躺在炕上,瞪着眼望着仰棚,长叹了口气道:“怎么对付?该怎么对付就怎么对付呗!”

果然不出郑应勤的所料,第二天一大清早,老族长背哒着手慢腾腾地过来找郑应勤,开门见山地说:“应勤,昨天我当着矢民面说的那些话,你和矢民娘商量好了没有?外边的风言风语你也都听见了,矢民是不是个马猴精再说,你自己数算数算,看看他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起先头一房媳子稀里糊涂地死了,咱还都没往心里去,紧接着徐家的闺女又死了,这个事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再加上油坊起火,这一出一出的事都连在一起,恐怕咱是说不过去了。你亏了钱庄就不用再说了,你还能眼看着就这么叫他把你这个家还有咱郑家林都给踢蹬了?这个东西要是留在村里,怕是还得作嗉人,大家商量了一下,得赶快把他轰出去,不然的话,咱们这个村都得跟着倒大霉遭大殃。”

郑应勤听了这话心里就有气,可是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就带着怨气对郑顺义说:“四大大,这个事我心里也不是没寻思,你老人家是族长,你就拿个主意,是要我亲手处理了他,还是把他轰出去,全听凭你老一句话!”

族长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瞎了这么个好孩子了!”又对郑应勤说:“我看,还是放他一条活路吧,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踢蹬人就行了!”

矢民也是心事重重,村子里的闲言碎语把他的耳朵灌得满满的,族里的人要在这个时候把他轰出去,再看看爹娘一天比一天冷淡的模样,自己也觉得心灰意冷,想想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也真没有什么意思,就想到了死。晚上躺在炕上就开始胡思乱想,冥冥之中,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飘起来一样,在一片白云之间来回穿梭。忽然,他看到在远处有一个鹤发童颜的老神仙在向他招手,就急忙跑过去跪倒拜求老神仙救他一命。老神仙手里拿着一把芭蕉扇,和颜悦色地把他叫到近前说,你不要烦躁,不要忧愁,你应该去走你自己的路。

矢民磕着头说:“神仙,告诉我应该往哪条路走吧。”神仙笑呵呵地说:“往东南走,那里就是你的路。”矢民愣愣地看着神仙问:“往东南?那是哪里啊?”老神仙哈哈大笑不再回答,挥了挥手里的芭蕉扇,驾起一朵祥云慢慢地消失在氤氲之中。矢民正在四处寻找,忽然看到了张氏,手里拿着一条狼牙大棒,嘴里凸出两个鬼牙,狞笑着说:“你想走?到哪里我也不会放过你。”张氏忽然又变成了徐氏,龇牙咧嘴地看着他,手里还带着一个同样也是龇牙咧嘴的小鬼,一把就薅住了矢民的衣领,从旁边拖过一口巨大的狗头铡刀,用力地把矢民按倒在铡刀下面,只听见咔嚓一声,矢民的脑袋就落了下来,在地上翻了好几个跟头,他的两只眼睛还在直眨,不由得把他吓得“啊”地惊叫了一声,突然一骨碌坐起来,自己摸了摸额头,全是汗水。

矢民再没有睡着,摸摸索索地找到火石和火廉把油灯点着,披上衣服来到了院子里。鸡己经叫过了头遍,村子里除了偶然传来几声狗叫之外,四周是一片寂静。初春的时节,寒风依旧料峭,使刚刚离开被窝的矢民不由打了一个寒噤。他仰起头看了看黑森森的夜幕,一弯新月高挂西南,东面的天空己经开始发白,启明星高高地升起,悬挂在偏东南方向的天幕上。他忽然想起爷爷在世的时候,曾经说启明星又叫大毛郎星,是所有星宿里面最机智勇猛且经常能化险为夷的福星,所以很多人都经常说福星高照,说的就是这颗高挂东南的大毛郎。而自己是不是也是一颗福星呢?他想起了自己刚才做过的梦,梦中所经历的每一幕都深深地嵌在他的脑子里,老神仙的话也似乎仍在耳边回荡,“往东南走”。

东南是什么地方?

天亮以后,矢民匆匆洗过脸之后,就出门直奔村西大宽街上的淳于毅家里。淳于毅老婆徐氏正端着一盆拌好了的鸡食准备喂鸡,看见矢民走进来,立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郎当着脸,像躲避瘟疫一样走开了。

淳于毅刚刚起床,见到了愁容满面的矢民被老婆冷冷地甩在屋外,赶紧去院子里打了盆水,三把两把地洗完了脸,把矢民让进了屋里。

矢民坐在炕上,两只脚耷拉在炕沿下,垂着头也不说话,长一口短一口地喘着粗气。淳于毅坐在太师椅上,平静地看着这个一脸稚嫩的年轻人,从桌子上摸起水烟袋,用一块鹿皮似乎在漫不经心地擦着烟袋的铜体,心里却顿然升起一股内疚。他非常清楚这些关于矢民的谣言是如何诞生的,而导致矢民被中伤的所有谣言都是从自己这个屋子散布出去的,以至于现在整个郑家村的人都对矢民有了强烈的愤慨。实际上他很清楚,当时徐氏在编造这些谣言的时候仅仅是出于一种对侄女的无端死亡所形成的报复心理,但是作为一家之主的淳于毅并没有及时制止老婆的这些行为,当这些愈传愈神的谣言四处蔓延的时候,他再去阻拦已经来不及了,这时的谣言己经变成了事实而被人们所接受。为此,他的心里也承受着很大的压力,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也只能默认了。在这个时候,任何人出面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所能做的,也只有暗自在内心深处默默地向郑应勤一家道一声对不起!

沉默了半天,矢民才抬起头,眼睛充满了哀怨无助和茫然。矢民把自己昨晚所做的梦对淳于毅讲了一遍,希望淳于毅能给自己解一下这个奇怪的梦。淳于毅低头想了想之后才说:“兄弟,那是仙人在给你指路呢,按照梦里神仙的话走吧,往东南走。如果不走的话,怕是还有更大的摞乱在等着你啊!”

矢民迷茫地看着淳于毅问:“哥,东南究竟是什么地方?”

淳于毅想了想说:“青岛!”

矢民仰头叹了一口气,不知不觉潸然泪下,自言自语地说:“我这究竟是咋了?放个屁也能砸了脚背子。老天爷这是想要了我的命啊!”

淳于毅心里猛地感觉一阵抽搐。

吃过了晌饭,淳于毅溜达着来到了郑家。他是个不着急的人,无论什么事在他身上都不会表现得紧紧张张,总是沉稳地拿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架势。进了门他看见郑应勤正在院子里指点着长工套车,就随口问了一句:“舅,这是要出门啊?”

郑应勤一看是淳于毅,把他拉进了墙根下说:“这阵子村里都在传矢民是马虎,你没有听说?”

淳于毅说:“我倒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不过俺兄弟到底是不是马虎,我寻思你和大妗子应该是最清楚的。”

郑应勤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说:“你大妗子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听了个风就是雨,我也是一直在寻思这个事,村里传的这些话到底都是谁捣鼓出来的,编排得有鼻子有眼,真是舌头根子压煞人啊!昨天晚上我一宿没合上眼,睁开眼就是这些事,越寻思越觉得这些事都很蹊跷。这些事你都在眼前守着亲眼看到的,多少年太太平平,老郑家也没有伤过天理,青天白日就能起上这么把大火,烧了个屌毛屄灰都没给我剩下。我看这个家其必要毁了!头晌族长也来找过我,说什么也得把矢民轰出去!”

淳于毅思忖了一下之后说:“舅,你也别去上火操心,我看俺兄弟这两天也低头耷拉甲地活得不大恣,这不一大清早就跑到我那去了,叫我帮他拿个主意。我过来就是想问问你和俺大妗子打什么谱,实在不行啊,就按族长的意思叫他走吧。俺兄弟今年也二十了,出去闯荡闯荡,家里也消停点,还能挡挡活人眼,堵住那些闲话。等这边的风过了,过个三年两载地再回来。”(恣:青岛方言,舒服。)

郑应勤一脸愁容地蹲在地上抱着头,过了半晌才问:“光说把他赶出去,到底把他赶到什么地方去啊?外面人生地不熟的,没有个亲也没有个友,他去投靠谁?唉!”

淳于毅道:“舅,我就是过来给俺兄弟问问这个事,也想听听你和俺妗子的意见。俺兄弟既然找了我,我就帮他说两句话,你要是感觉行,就让俺兄弟出去闯荡几年,你要是感觉不行,咱再想其他办法,也省得你上北乡上南乡地这么出溜折腾。”

郑应勤说道:“淳于,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个事我得和你妗子商量一下,听听她的意思是什么。还有一点,淳于你也不是外人,我也不怕你笑话,即便你妗子那边同意叫矢民出去,身上多少得带点银子吧?给他多少?总归是自己的孩子,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啊。”

淳于有些不解地望着郑应勤问:“那么舅你和俺大妗子的意思是?”

郑应勤乜斜着眼睛,气不打一处来,语气有些恶毒地道:“淳于,你知道俺老郑家是要脸要皮的,现在既然人家合起伙来要把他轰出去,俺和你大妗子也没有什么说法,就希望他能够出去好好混,混出个人样来证明给那些嚼老婆舌头的人看看。”

淳于毅心里一惊,感觉郑应勤的这些话句句都是针对他说的,刚要准备再说什么,却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地给吞了下去,噎得他嗓子一阵难受。

郑应勤越说越上火,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旁边的长工己经套好了车,也看不开个死活眼,走过来问:“东家,咱什么时候走啊?”

郑应勤把辫子往后一甩,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等会儿再说。你没看见我这正有事?”

长工也知道东家这几天因为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而变得脾气暴躁,就不再接言,喏喏地退到了一边去等候。

淳于毅说:“舅,你的意思我明白,是不是俺妗子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你们都这样想好了,我就去找矢民说说。好歹也是你自己亲生亲养的,不是街上拾的坡里拣的,给他准备两个钱出去闯荡闯荡也不是个坏事,我给俺兄弟做个保,舅,你和俺妗子商量商量,看这样中不中?”

郑应勤回头看了看矢民的房间,然后转回头来,试探地问:“淳于,你看我给他准备多少银子合适?”

淳于毅想了想说:“这个话我不好说,这是你的事,矢民好歹都是你亲生亲养的,要我说给他多少钱怕是不合适。我刚才都己经把话说到了,你和俺妗子商量,别的事我不好插嘴。话又说回来了舅,这个家这个业早晚还不是俺兄弟的?又不是二下旁人。依我说,你今天北乡也就不用去了,今天下晚把这个事一定,只要俺兄弟一走,这不是就都没有心事了?俺妗子心情也就舒坦了,你看中不中?”

郑应勤道:“中!淳于,这个事就依你!我和你妗子商量商量看怎么办好。”

郑应勤把淳于毅打发走了之后,转身就进了屋把淳于毅的话给矢民娘学了一遍。矢民娘叹了口气说:“这样办事最好的,我也心思着丢够了人了,老郑家还从来没有被别人在背地后指着脊梁叫人家说过什么。实际上,淳于毅的意思也很明显,也是想把矢民轰出去,这样咱村里也能太平一些。”

“你看给他多少银子合适呢?”郑应勤问。

矢民娘说:“打动打动给他凑上五千两的银票吧,就是出去了咱这心里也能踏实些,告诉他出去好好闯,闯出个人样来也算替他自己争了口气。”说到这里,她己经满脸都是泪了。

郑应勤咬了咬牙说:“中!叫淳于给他做个保,以后别回来了,除非咱两个都死了。”

第二天一大早,郑矢民背着褡裢孤零零地离开了家,一直走出了村子很远,在一个小土坡上他站住了,转过身来眯着眼望着那片曾经生他养他的土灰色房顶,还有那两棵粗大的老槐树,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尴尬、无奈、悲凄、哀怨以及对无法预知明天将要发生一切的迷惘。他颓然地蹲下来,心里充满了极度的委屈和失望,脑子里还在显现头天晚上他爹把淳于毅请到家里做保的事情。

淳于毅给村子里做中人己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很庄严,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农村的分家和结婚出殡起屋一样,是件非常重大的事情,谁都不敢随便应付,中人也由此显得特别庄重。淳于毅特地穿上穿一件米黄色绸衫,黑色细布裤子,裤腿处绕了两圈黑绸裹腿,露出了雪白的洋线袜子,脚下穿着一双崭新的黑毛呢面新鞋,是京城老字号内联升千层底子的那种。装扮完毕,再对着镜子前后照了照,和平日就是不一样,人靠衣服马靠鞍,这么一拾掇看上去比平日精神了许多。临出门,又往头上擦了擦梳头油,一条黑油油的辫子看上去很是光亮,看上去气宇轩昂。

矢民娘己经下地,和淳于毅打了个招呼,就张罗着把方桌抬到了屋中间,按照分家的惯例炒了五个菜,烫上了一壶烧酒,一齐摆上了方桌。郑应勤和淳于毅客套了一番,在上座坐下,淳于毅坐中,使人把矢民叫来坐在下首。

淳于毅表情凝重地对矢民说:“兄弟,我明白你心里不舒索,哥哥我劝你,有些事不要往心里拾。今天舅和妗子叫我过来,主要就是关于你的事情。兄弟你己经二十了,出去闯闯吧,对你来说不一定就是件坏事。村子里风言风语地传来传去,你也都听见了,舌头根子压死人啊。你出去闯,闯出个样给那些说嘴的人看看。”

矢民的脸涨得通红,他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两道眉毛紧紧地锁在一起,用牙齿狠狠地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一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他甚至自己也在怀疑,自己宄竟是不是马猴精变的。他的心里在哭,像喝下了半斤忌讳(醋)一样,强烈的酸楚仿佛一根烧得滚烫的火棍插进胃里,使他的五脏六腑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烧灼感,然后再从胃部反射出,触动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成为马猴精。

郑应勤接着淳于的话说:“出去闯吧,闯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看看。”

三盅烧酒下肚,淳于的脸泛起了红色,就连脸上浅浅的麻子窝也闪着光。他拍着矢民的肩膀说:“兄弟,你就放心地出去吧,家里这一套有我们帮忙照应。我有个表叔在青岛,叫郭世宗,在青岛开旅馆,你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有个人照应一下总比自己瞎闯要强。”

郑矢民没有答话,他的手哆嗦着端起自己的酒盅,一仰头灌了下去,只感觉一种烧心似的疼痛在他的胃里上下翻滚,呛得咳嗽了好几声,也不动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两只眼里流出的却是骇人的恐怖,吓得郑应勤和淳于毅都直愣愣地望着他。

饭后,矢民娘把桌子拾掇干净,铺上毡子,郑应勤吩咐矢民从屋里把闲置己久的文房四宝搬出来摆在桌上,由矢民研墨,淳于毅凝神提笔,饱蘸浓墨,在砚台上当了当笔锋,挥笔写下了“约事”二字。

约事

具立约人:郑应勤(甲)、郑矢民(乙)

立约日期:一九一零年二年梨月十一日

具立约人双方自立约日起分家,郑矢民自次日起离开现居住地,另行前程,所分得家产折合白银贰千壹佰两,允诺不再参与日后家产分配,现有家产全部归郑应勤所有或自行处置。

空口无凭,立此为约。

中人:淳于毅

淳于毅写毕,像唱书一样将“约事”当场读给了在场的人听,都没有什么意见之后,从一边拿过印泥盒,要郑氏父子在上按手印。矢民望着印泥盒里装着和血一样鲜红的印泥,他的心在抽搐,哆嗦着把自己的大拇指按了进去。

清晨的太阳像一个红红的圆球,带着薄薄的雾帐氲染了半个天空,如同国画中的大写意,把潮湿的朝霞浸润着扩散着。轻轻的风柔柔地吹着地里己经返青的麦苗,娇嫩青翠的叶片上挂着点点晶莹的露珠。

矢民长叹了一口气,朝着郑家林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流着泪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的家乡。

宣统二年,也就是西历一九一零年春,胶州人郑矢民来到了胶澳商垾一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