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头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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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窗含秦岭

最忆那扇三楼上的小窗。小窗虽小,却装得下整个秦岭。

每当处理完公务,一抬头,便“悠然见南山”,半日案牍,疲劳顿消。眼前的苍茫如屏,就是中国南北气候的天然分界线,黄河、长江两大水系的分水岭!于是如面对一部大书,我百回千回不厌地读,读窗内的一峰一石、一壑一水,读一窗的磅礴、苍莽,一窗的空蒙、峻秀,卑微而郁塞的胸臆渐渐开朗开阔起来,目驰与神游在画框里交替翩然,交相呼应……

东南方,那鸡冠般插割云天的一排齿峰,就是神奇缥缈的鸡峰山了。究竟是神鸡化成了宝石,还是宝石化成了神鸡,诞生了“宝鸡”的美丽神话,成全了秦穆公的霸业?只知道那引颈报晓的雄姿,那满岭飞鸣的锦雉,却是自古闻名。“明朝惊破还乡梦,定是陈仓碧野鸡”,我非多情善感的李义山,但也会在淡甜的乡愁中醒来,梦魂被奇妙的鸡啼撩拨得惝恍迷离。

而纵目西南,大散岭郁郁森森,盘盘礴礴,将书本上“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嗟叹,化为巨大而坚硬的褶皱,层叠于目前。我知道,那褶皱里曾挤藏着一条蚯蚓般的陈仓古道,折叠着襟喉川陕的第一道雄关——大散关。纵然“铁马秋风”的烽烟已然散尽,电气化的钢铁游龙早已飞掣进现代,一幕幕悲壮的往事犹然令人难以忘怀。每当夕照以沸腾的金液轰然泼泻,便一下子给窗内,也给整个关中的底座,轰然浇铸出一列壮美的青铜雕像群。于是,时空之距骤然弭消,一切赫然凸入眼瞳,近得几乎可以触摸——那些凌厉的楞线,突暴的青筋,酱紫的腱峰,以及暗绿的甲胄,渍血的重铠……凝重而质感的力的造型,可是复活的远古的一群猛士,猛士的血肉与悲魂?

山高水更高,高山流水竟是那样的不可离分。流水想是大山盈盈的眸子,大山汩汩的情感。而号称“关中水龙头”的秦岭巨子,更有多少情窦般的深沟幽壑呢?多少激情难抑的飞湍流泉!凝睇正前方,绿色的屏风前,就有一条明灭闪烁的小溪,幽幽地穿过山岚雾霭,三绕两拐地踅到窗下,一身光鲜地弹奏着琤琮琴弦。然后像岭北众多的女子一样,跳着唱着去赴渭河的约会(岭南的姐妹们自然都嫁给了嘉陵江与汉水)。

或当数峰清苦,商略一窗雨意,那满扉迷蒙则又别具一番韵致。我凭窗而立,但见黛青色的峰峦间,一卷卷洁白似乳的云絮缓缓出岫,然后便安详地蜷卧在油绿汪汪的山腰,纹丝不动,唯闻阵阵沙沙之声。我恍然大悟,它们是些真正的天虫——蚕呵,正沙沙地啮食着张张巨大的桑叶……

就这样,我在小窗下生活、工作了三年,看山色淡了又浓,望岭树绿了又紫,美丽了多少冗繁而单调的日子。如今当我寄居于另一座城市的楼群里,四周是望不尽的钢筋水泥,怎能不深深怀念那扇嵌着秦岭的小窗呢?我的“相看两不厌”的秦岭呵,激发我的诗情,又让我用无尽的想象装饰过的画框啊,还完好地悬挂着吗?是否随时等待我的飘然归赏?

199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