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行头都装点好放上了车,苏元懿正和管家说着话,这边叶长生便从府门向她走来。
“程管家,府里要忙的事还多着,我送苏姑娘回去,就不麻烦你了。”
程管家应了声,便回去了。叶长生走到车门前打开车门,示意让苏元懿上车。苏元懿没有拒绝的理由,便和他一起往苏府去了。
“她说话没分寸,你也别放心上。”
苏元懿转过头看着叶长生一脸茫然,半晌开口:“你说程小姐?”
“我瞧着你不高兴了。”
“没有。”
“别装了,你那脸都快拉到地上了!”
“我就长这样……”
叶长生被苏元懿噎的说不出话,白愣了她一眼,把头转了过去。
两人一路无言,到了苏府,东西都卸下了,苏元懿刚要回府,却被叶长生拦下了。
“我送你的那把折扇你可喜欢?”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苏元懿站的板正,细盯着叶长生问道:“为什么要送我扇子?”
叶长生被她这一问弄的有点不知所措,缓缓开口道:“我想送就送了呗,要不然你以为呢?定情信物啊?”
苏元懿看叶长生这幅模样越想越气,便不想再搭理他,扭头回了府。叶长生瞧见苏元懿这怒气冲冲的样子更不知所故,只以为她是在耍小脾气,便没再追着了。瞧着天色还不算太晚,上了车的叶长生便吩咐司机径直的向陈府去了。
“你这是在程老太爷的寿宴上没喝过瘾又跑来找我接着喝?”陈衍蒲倒了半杯洋酒递给他,又给自己倒了半杯,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叶长生半躺着翘腿搭在沙发倚手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沉默了半晌道:“那扇子你从哪儿淘来的?”
陈衍蒲抿了口酒看向他说:“你要的那么急,肯定是淘不到稀罕宝贝了,我找人用沉香木现做了一把,又请林老写了个字,也不算多贵重。”
叶长生没回话,一口气闷了杯中的酒。
“怎么了?苏姑娘不喜欢?”
“没有……她问我为什么要送她扇子。”
“想送就送了呗,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也是这么说的啊!”叶长生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叫道:“那不本来就是我想送啥就送啥,想送谁就送谁,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然后我说完以后她就不高兴了!她跟我甩脸子!”
陈衍蒲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应答,对于男女的感情之事他是不太清楚的。早些年父母还在世的时候,就没有多在他面前表现过夫妻恩爱。后来父母先后离世,他便一直在军校里养着,周边都是些大老爷们,哪儿见过什么小姑娘。
自打那日在苏府门前一别,至今过了约有四五日,苏元懿一直都没有再见过叶长生。有些时候她还会想如果见到叶长生该说些什么,但是转念一想他和蒋小姐的关系,自己又不好说些什么,免得落人口舌,以为自己想高攀他叶家。
其实在没见过叶长生的这几日,苏元懿也没闲着,她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一下叶长生的家世。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江北十七省总司令叶新豪的独子,叶长生的母亲过世以后,叶新豪便一直留在平宁老家不肯回来。而蒋依依则是叶长生母亲闺中密友的独女,还做了段时间的邻居。
说到底……他们二人也算是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了,自己不过是见过他几次,说过几句话而已。其实连朋友也说不上算吧……
今个儿院儿里洛瑾凡的最后一出戏唱的是小宴。
“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翻;爱桐阴静悄,碧沉沉并绕回廊看。”
说实在的,这《长生殿》若是要苏元懿同洛瑾凡相比,洛瑾凡这男儿身也未必会输,就他这眉眼一颦一笑,说是杨玉环上身也不为过。
“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
只见他手拿牡丹绣金边儿的扇子渐渐睇开,那扇上的牡丹绽放的娇艳欲滴,手腕儿带着扇子一转道:“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
这一看,洛瑾凡的眼神定在了二楼的厢房上,与之目光相对的男人正是前清最后一位总管太监的养子——张绍坤。
“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
张绍坤坐在芙蓉琅里,灯火昏暗,并未明示他过多的样貌,也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低着眉眼看着台上的杨玉环,左手正在不停地磨搓着右手大拇指上带着的那枚价值不菲的玉扳指。过了半晌缓缓开口道:“这位老板是?”
柳经理听见了赶忙向前一步走,身子前倾低顺的回应:“回坤爷的话,这位是咱们得洛瑾凡洛老板。小时候在山东跟着师傅学的戏,前几年才到咱们这儿来。您听着,可还行?”
张绍坤点了点头:“嗯……唱得还行……”说完他拿起桌上刚沏好的茶品了一口。
“说到懂戏,咱整个江城放眼望去谁能比的了坤爷您呐!”柳经理接过张绍坤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接着说:“坤爷自小就养在宫里,耳濡目染的自然是比我们明白的多,若是这洛老板能稍微得到坤爷的指点,想必日后也能出人头地了。”
张绍坤听出来柳经理话里的意思,云烟楼能在江城立足不倒,就是因为早些年蓝云生还在云烟楼时,笼络了不少前清的皇家贵戚撑腰,可是后来蓝云生说走就走,带着那些个靠山也一并撤了场。云烟楼表面无事,但其实分支的梨园和铺子早已开始慢慢亏空,现下如果能搭上张绍坤扶持云烟楼,便能补上这些空子。
张绍坤没有说话,只是头更低了些,眼神死盯在洛瑾凡的身上,许久未曾挪开。
过了夜半十点钟,叶长生的车准时停在了上流汇的门口。打开车门,只见他一改往日的西装革履,着了一身素色马褂,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紧跟着的是一位身形壮硕模样俊朗的男人。那男人下车后将手中的帽子轻扣戴在头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毁了今天特意做好的发型。他先是扫视了一圈上流汇附近扎堆的人群,确定没有熟人以后在西装的内口袋里掏出烟盒,点燃了一支香烟。烟火烧的通红,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他的胸腔里打了个转儿,又被慢慢得吐了出来。几缕灰色像丝绸一样飘飘袅袅了一阵。烟雾中他缓缓抬起头,上流汇璀璨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来,显得他整个人更加神秘且危险。
“走吧,”叶长生向他挥手,先一步走在前面。上流汇门口的迎宾对叶长生这张脸也是再熟悉不过。还没等他走到门口便早早地打开了门,恭敬地半弓着身子喊道:“叶少,冯少。”
进了门,便有人带位,穿过装饰豪华的会客大厅,来到二楼,还未到门口便已听到动感的音乐声。门口的礼仪小姐依旧恭敬的唤着尊称推开了二楼舞厅的门。一束淡蓝色的灯光投射到门口,像是在为他二人指路一般。向前没走几步,舞厅的管事经理便上前来引路。
上流汇二楼的舞厅主要是以表演为主,内场的最深处有一大圆台,圆台两侧挂着大红色的幔帐,左侧的幔帐后面是供演职人员化妆换衣服的休息间,右侧的幔帐后面是为客人供应酒水吃食的后厨。舞台的正前方便是招待宾客的地方,由一张双人欧式沙发和两张单人的欧式沙发为一组,分割出了大概十几个小桌来。叶长生和冯唐被安排在了距离舞台最近的桌上,聚光灯聚拢后又向外散开,随着鼓点的响动,今晚的演出正式开始了。
叶长生依靠在沙发背上翘起二郎腿来,经理见状急忙递上了一支上流汇特意为高级贵宾定制的雪茄,为他点燃后笑嘻嘻的介绍说:“叶少,冯少。今天咱上流汇新来了个姑娘叫如烟,等她表演完了,我叫她来给您二位敬个酒。”
“冯少,敬酒你喝不喝啊?”叶长生扭过头去看坐在一旁的冯唐,只见他到了屋里依旧戴着那顶圆帽,帽檐在进屋时被他压得很低,几乎罩住了半张脸来。冯唐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见熟人了?”叶长生凑到他耳边问着,冯唐不语只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叶长生瞧他这副模样就知道肯定是有什么情况了,便没再多问,拒绝了经理刚才热情的招待,只等酒水上桌好和兄弟大快朵颐。
六个穿着鲜黄色大裙摆舞服的姑娘踩着鼓点上了台,她们挥舞着手中的羽毛扇随着音乐的节拍摆动着,而后聚在一起,当她们再分散开的时候台上竟多出了一位美人儿——如烟。见她穿着一条黑色绣金的旗袍,尽显身材婀娜,只是脸上却带着由钻石链条编织成的面罩,灯光罩在她的脸上,钻石面罩又反射着五彩的光,叫人根本看不清楚她的模样。
“玩的到挺神秘。”叶长生倒了杯酒递给了冯唐,冯唐接过酒缓缓抬起头瞄了一眼台上的女人说道:“估计是长得丑,怕吓跑客人吧。”
“舍得抬头了?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冯唐依靠在沙发上,眼神一直游走在如烟的身上:“刚才他不是说新来的叫如烟吗,我寻思我前女友呢……”
“嗯?”叶长生不可思议的看着冯唐:“你在东北背着我找了个女朋友?”
“我自己在东北多孤独啊,那不得找个人填补我的感情缺失。”
“我帮你填补不行吗?”说着叶长生一把将冯唐拦在怀里,一时没反应过来的冯唐被吓了一跳,连头上的帽子都掉了。他推开了叶长生将帽子捡起来放在了身边说道:“我走之前可是跟你说过了,是你自己不愿意去,非要在江城呆着。”
叶长生无奈的笑了笑回应道:“有家事,家事。”
冯唐看着叶长生缓缓开口道:“是家事,还是家室?”话刚说完,叶长生扭过头来看向冯唐,两人四目相对,一瞬间就看透了对方心里在想什么鬼,仰头大笑起来。
说着冯唐的事,脑海里却浮现出了苏元懿的样貌来,叶长生顿了顿缓缓开口:“我最近认识个姑娘,长得不错,戏唱的也好。”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听戏了?”
“业余爱好……”
冯唐撇了撇嘴打趣着:“那唱戏的花脸儿一抹什么都看不清,听戏你又听不明白,怎么了,你是想换口味了?”
“一早就见过了,是张云逸的朋友,有机会带给你认识。”
“我对娘们儿不感兴趣,倒是你什么时候和张云逸走那么近了?”冯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说:“我在东北呆的这几年和张家来往虽然不多,但是也听说他们家不少事,明面儿上看着多富贵,其实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们家的档口都是赔本儿买卖。要不然张云逸怎么能自己跑江城来,而且混这么些年也没混出什么名堂,你还是少跟他来往吧。”
“交个朋友而已,又没有生意往来。”
“叫你老子知道你跟这么这么个人称兄道弟的,绝对把你腿都打断。”
叶长生只觉得冯唐越说越离谱,直接反手给他一锤,冯唐先见之明的躲开笑了笑随手又满上了一杯酒。
“说正经的,东北的铺子现在生意都挺不错,我手里也有闲钱,咱俩在江城盘个仓库,我打算自己开个香烟厂子。”
“赚钱吗你就开?”
“上海的烟草公司多赚钱你不是不知道,我有朋友就是在哪儿混的,我到时候打听打听看看什么路子,咱俩在江城也整一个。就靠咱俩这个人脉,分分钟垄断整个江城的烟草市场。”
“随你整吧,缺钱跟我说就是了。”
“倒是你先别跟你老子说,我怕到时候他觉得我带你不务正业。”
“哟,这不是当时你带我卖军响的时候了。”
“我带你卖军响的时候你老子差点把我崩了,你不是不记得吧。”
叶长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行,你看着来吧,有事您开口!”
又是一轮明月。
苏元懿穿着里衣,只披挂着一件薄款的暗纹淡粉色披风站在堂屋的门口。抬头看着这四方院儿,却只瞧见微微的月光透过海棠的枝干空隙照在地上。虽是开春,但是一早一晚还是冷凄凄的。一阵微风扫在身上,还是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近些日子总是会梦见叶长生,叫她心里不由烦闷。更是今天中午头儿小憩的时候,竟梦见了自己去参加了叶长生的婚礼。那新娘头戴白纱,身上穿着的是工艺精湛的重工蕾丝打造而成的圣洁鱼尾婚纱。苏元懿看着她手捧鲜花穿过自己款款走向站在圣坛旁的叶长生。有花童在她的裙尾挥洒着刚采摘下来的玫瑰花瓣,牧师在他二人的头顶上方轻点圣水表示祝福。婚纱膨胀着莹洁而纯净的光,这些附着在新娘身上的物什,仿佛生来就沾染了贵族的气息。光影迷离,叫苏元懿看不清那新娘的模样,只听叶长生说了句“我愿意”后便突然惊醒过来。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必是这些日子总是记挂叶长生和蒋依依的事所以才会做这种叫人不明所以的糊涂梦来。
“如果……穿婚纱的人能是我就好了……”苏元懿喃喃自语,她承认自己对叶长生是有好感的,先不管那日酒醉未曾真正和他说上话。但是光凭后台那一眼,她便开始心心念念着叶长生,说一见钟情是好听话,说见色起意也不为过。单凭叶长生的长相又能叫谁家的姑娘不喜欢,可是佳人有良配,自己再怎么喜欢也只能想想罢了,只能说相识的时机不对,怨不了别的。
又一阵风吹过搅得枝干作响,苏元懿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长吸短叹,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