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观点(3)
但当她走近咖啡台时,对面的椅子被一个脸色苍白、头发赤红的男人占用了,他正在帮一位老太太入座。卡米拉的手已经放到了她自己的椅子上,当这个肥胖的老太太的臀部滑进金属椅子时,卡米拉的手碰着了那个男人的手,卡米拉像触电似地缩了回来。他肯定也看到了这是她的座位和她的退缩,因为他马上开始道歉。
“对不起,你是坐这儿的吗?我不是想……”他止住了,在不作声的这会儿,卡米拉想把她的失望压制下去,又想出了另外一个主意。其他桌子都被占了,那么她不得不坐到咖啡馆里面,远离广场上这种宁静的优美。她摇摇头,准备离开,但他在接着说:“妈妈,我们占了这位小姐的桌子。”
老太太抬起头来,“什么?”她问,“我不这么认为。我想这张桌子是空的。”老太太扫了卡米拉一眼,“坐下,弗雷德里克。”她对他说。她的年纪接近老年人,圆胖的脸胀得通红,但是除了太胖外,她的头发剪得不错,妆化得淡而得体。“你坐这儿?”她盘问道。
卡米拉不声不响地摇摇头。“不,妈妈,她确实准备坐这儿。”那个男人解释着,然后朝卡米拉笑了笑。他们是美国人,这个赤发男人的笑十分动人,他的不同寻常的鼻子和脸上的小雀斑使他看起来令人愉快。“我们另找地方。”他说。
“唉呀,为什么不坐一块算了?”老太太很恼火地问,她不打算挪动。卡米拉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又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男人。
“对,我们可以和你坐在一起吗?”他问道。他的好脾气容易让人妥协。然而,好几个月来,她一直带人参观14世纪的主要古迹,她没有兴趣再和旅游者聊天。她站住了,她是那么渴望坐在这儿,欣赏着风景和柔和怡人的光亮,就在她站着时,都能眼看着亮光在渐渐地消褪。她坐了下来。
英俊潇洒的侍者漫不经心地问他们要什么。“一杯马丁尼鸡尾酒。”卡米拉说。老太太眼睛变细了,好像觉得吃惊。
“我们来一瓶蒙泰普尔西阿诺,好吗?”年轻人问他妈妈。
“好的,好极了。”
侍者轻轻点点头,走了,他们又陷入沉默。卡米拉因此松了一口气,越过稍微有些崎岖的卵石小路,凝视着小路通往的拱门,这个拱门又通往出圣明格那诺的公路。卡米拉知道她的思绪随时可能被坐在她面前的两个旅客大声的闲聊打断,例如:你从哪里来?哦,我们到过那儿。你在这呆了多长时间了?下一步你准备去哪儿?等等。她宁愿尽可能长时间地品味这份沉默。
但是她的猜测错了。老太太打开钱包开始仔细翻寻起来,而她的儿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只长满雀斑的手放在桌上,眼睛看着庭院,偶尔抬头看看安顿在墙上的成百个凹处的鸟。令人奇怪的是,这种沉默并不让人尴尬。过了一会儿,卡米拉觉得自己在放松,慢慢地但却不可动摇地在变成这幅图画的一部分。她喜欢这样。这种觉得自己是壮观场面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旁观者的感觉,对于她来说是不同寻常的。因为确确实实她坐在这个长着雀斑的男人和他的母亲身边,来来往往的旅客在拍照。他们将把拍的照片带回家,辛辛那提、里昂,也许是慕尼黑,照片中会有她,坐在其他两个陌生人中间的陌生人,她的双手懒懒地放在空荡荡的白桌子上。
卡米拉的心突然要跳出心口,现在和永远,在这些照片中,同时也在她自己的记忆中,将保留着这个穿着棕色衣服、坐在喷泉桌子边的女人,她不仅拥有她眼前的美景,她也是美景中的一部分。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
“很美,是吧?”男人问。她不得不点头同意。“我对我自己说我不会忘记,我告诉自己它是多么美丽,但还是没有想到每次来都又被震住了。”她又点头,对于意大利的许多美景,她都有同感,像乌费吉的伯提赛理房屋、麦迪西教堂以及吉奥托的壁画,整个威尼斯,当然,也包括卡纳莱托。
老太太头一次抬起头来:“我想我的太阳镜丢了。”她说。
“哦,妈妈,你又来了,一天两次。太阳镜可能在旅馆里。”
“那样它对我来说就毫无用处了。”
“要不要我去把它取回来?”她儿子问道,从座位上站起来。
“别犯傻了,”她对他说,“我自己去。”她站起来,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多么让人不舒服!卡米拉看着她匆忙穿过广场,希望她的旅馆在翁布里亚,但是她消失在广场右边的门口,卡米拉知道那是这个城市最好的旅馆之一,它有一个极棒的餐厅。
“她累了。”男人向卡米拉解释道,虽然她并没有问,“她在教堂里呆了一天,虽然一个小时之后她就发现十分枯燥无味。”
“你没有?”
“呵,一点也没有。我是个建筑师。”
又是沉默。出于礼貌起见,卡米拉笑了笑,问道:“这不是你头一次来圣吉明那诺吧?”
“对,不是的。”他说,“我尽量每年都来,但已有两年没来了。今天我们先去了圣彼得教堂,然后爬上了三个石塔。”他停顿了一下,“你是怎么过的?”不知为什么,她无法拒绝回答。
“我完成了我的小说。”卡米拉说。
“你真了不起!你经常写小说吗?”
“这是我的处女作。”她承认道。
“我深为感动。你准备怎样庆贺?”
正在这时候,侍者把她的饮料和他们的酒送过来。“这就是我的庆祝,”卡米拉告诉他。
他的脸因惊慌而扭曲:“但我们破坏了它!我真抱歉。妈妈不经常这样,她确实是累了,她是迫不得已。”他站起来,“对不起。”他又重复了一遍。
“没关系。”卡米拉伸出手去,“请别走。”她的声音的感情色彩出乎她的意料,但已经太晚了。突然,独处似乎变得难以忍受。这个男人犹豫了一下,他的红棕色眼睛没有看着她。无论如何,他不英俊。卡米拉想,但是他身上有种独特的魅力,令人赏心悦目,虽然不足以弥补他整个的缺憾,但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
他犹豫着又坐下来,“小说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她告诉他。
“那小说家叫什么名字?”他又问,她不得不朝他笑了。
她伸出她的手,他也伸出手,但他在空中摸索了一下,然后他的冰冷的、长长的、长着雀斑的手握住了她的。“卡米拉。”她有点难为情地说:“卡米拉·克莱彭费施。”
“那么,克莱彭费施小姐,请允许我,弗雷德里克·塞耶斯·阿什顿,第一个祝贺你完成了你的还没有确定名字的小说。”他的这种拘泥形式不像个美国人,但是十分惹人喜爱。
“谢谢你。”她对他说,不情愿地把手收回来。她拿起自己的饮料,但他马上制止了她,举起自己的杯子,一些酒溢出来了,他好像没有看见。
“在你喝之前,请允许我……”他歪着头,越过酒杯杯缘看着她:“我想我妈妈认为你要了一杯混合酒,”他低声说道:“这可能是她离开的原因,她不赞成喝鸡尾酒。”他放下酒杯,手臂浸在了洒在桌面上的酒中,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
卡米拉看着自己无辜的开胃酒,“哦,她肯定以为我要的是杜松子马丁尼混合酒,其实,这是苦艾酒的商标名称。”
“是的,我知道,但我想妈妈不知道。你知道,父亲是个酒鬼。”卡米拉点点头,沉默不语。她在纽约呆过一段时间,她了解美国人和他们的坦率,但这常常令她无言以对。幸运的是,弗雷德里克·塞耶斯·阿什顿不是这样的人。“为押头韵的卡米拉·克莱彭费和她的处女作的即将发表干杯!”
听了这话,卡米拉第一次感到沮丧。我的上帝啊,她想,这本书已经够难写了。开始的时候是试验性的尝试,后来变得非常有趣,成为一种创造性劳动,是爱的结晶,也是对她无数个夜晚的折磨。但现在写完了,她不得不试着去出版它。卡米拉想:我究竟怎样做才能把它出版呢?
我不是一个势利小人,但是写富人确实有很多乐趣。
——诺埃尔·考厄德
苏珊·贝克·埃德蒙兹躺在躺椅上,久久地注视着地中海,好像在那儿的某个地方她能找到第28章。那儿不会有第28章的,这本书真是该死的冗长!远处的海波光鳞鳞,但是苏珊的思绪没有激起半点火花。她站起来,沿着游泳池北面的大理石池边踱着步。这时,她看见她的秘书伊迪丝又把粗腿盘起来,而且在叹气。
“你安静一会儿好不好?”苏珊不耐烦地朝她吆喝。
“对不起。”伊迪丝说,但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像真的感到抱歉,而是厌烦和急切地希望离开,就好像在伊迪丝·菲奇枯燥无聊的中年生活中,有比苏珊·贝克·埃德蒙兹的新小说更重要的东西。苏珊知道自己必须冷静下来。上帝啊,她憎恨感觉这么坏,这么急燥,这么不愉快。她不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人。她抬起手来抚摸着她可爱的、精神焕发的脸部,看着可恶的伊迪丝。从外表看,伊迪丝就是苏珊所不喜欢的一切——俗不可耐,邋遢,过于肥胖。苏珊却发不起火来,因为伊迪丝确实是能一口气读完苏珊小说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无动于衷地坐在太阳底下织着毛线的伊迪丝,不是个仅仅靠解雇就能结束一切的包袱。
因为对于苏珊来说,伊迪丝无形中是个检验标准。当她们在一起工作时,当看见伊迪丝的眼睛熠熠发光,嘴巴微张,由于兴致勃勃和激动,呼吸加快时,苏珊就知道她的故事发生作用了。但是是多久以前伊迪丝有这样的反应?当然不是她们在创作《母亲和女儿》时,也不是她在为《有着过去的女人》奋斗的时候,有可能伊迪丝只是腻烦了。这两本书都在两年前的情人节出来了,每本都被列入畅销书名单的前头,就像苏珊·贝克·埃德蒙兹所有的书一样。但是即使苏珊也不得不承认,这两本书的排名上升得更慢了,而且极盛时段也大大地缩短了。
苏珊知道自己处在一个令人伤脑筋的处境:从现实的角度出发,她知道在巅峰的时间越长,掉下来的速度就更快。但是苏珊喜欢巅峰的风景,她想一直呆在那儿,她为自己是头号畅销书作者感到自豪。从无名小卒到第一号,这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飞跃,可她做到了。
伊迪丝是看着她爬上去的。当年,她们俩是在一块工作的法律秘书,苏珊一页一页地写小说,伊迪丝贪婪地读着它们,常常提一些让所有作家无比荣幸的问题: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伊迪丝的这些激情使苏珊——平凡的苏珊·安一直不停地写。如果没有伊迪丝,苏珊肯定已经放弃写作了,因为写作是那么那么艰难,整天不停地工作和编织故事。
现在还是这么难,现在她期待的是畅销书,头号的,最后,有人提前预付巨资给她的小说。
苏珊再次在池边踱步,她转身看着地平线:“有没有邮件?”她问道。
伊迪丝摇摇头,织着毛线,头都没抬一下,“没什么重要的。”伊迪丝处理所有的账单,把它们送到苏珊的账户结账。她处理所有崇拜者的信件,给他们寄去印好的信。事实上伊迪丝唯一不负责的事是金和她的乞求信。但近来苏珊没有收到金的信,她愿意去想她的长大成人的女儿行为举止已经开始像成年人一样了,但是根据长久以来的经验她持怀疑态度。
苏珊在踱步时摩擦着手,太阳照着虽然很好,但是让她的皮肤生了雀斑。她四处环顾,还是这么难。她的成功使她能够买下这幢别墅、屋里的家具和车库里的罗斯牌轿车,还有伊迪丝的服务,以及一对做饭和开车的法国夫妇,但是并没有买来女儿的爱和幸福。是苏珊渐渐不行了吗?她用患关节炎的手指理理做得精致的、有条理的金黄色头发,走回到躺椅。她盘着腿,胳膊交叉,赌着气告诉伊迪丝今天的工作结束了。
伊迪丝看了她一眼,耸耸圆鼓鼓的肩膀。这个女人不久就要有贵妇人的隆肉,苏珊厌恶地想。“好吧。”伊迪丝说。但是苏珊知道并不好,她有交稿截止日期,伊迪丝也知道这个日期,而苏珊一向是按时交稿的。她的书在每年的母亲节出版,就好像每年到了三月长寿花就要开一样。但这一本不同以往,它将在秋季出来,出版商是这么要求的,她不能让他们失望。
大概在20年前,她和阿尔弗首先发现,在隆重的春季出书和最重要的秋季出书这段时间当中存在着市场空档。14年前,当苏珊的第一本获得成功的小说《家庭妇女》出来时,阿尔弗利用母亲节正在等待的妇女市场优势,使苏珊一举成名。
同时,她也成了一个有钱的女人,应该说不是从那第一本书。当然,她也从此被束缚住了。继《家庭妇女》的成功之后,每年她都要出另一部母亲节作品,在阿尔弗的帮助下,总是能卖成千上万册平装版和上百万册精装版。在一些妇女的心目中,这已经成为一种传统:女儿赠送给母亲苏珊·贝克·埃德蒙兹的作品,而现在,她们自己的女儿又在送给她们,三代人在阅读着她的令人振奋的小说。是的,她应该为她已有的成功感到自豪,她出名了,有钱了,阿尔弗成为她的专职代理,代管她的事务,并且解雇了那个放弃了她的第一本书的不称职的律师。他们拥有一个公关公司,她的名字经常在专栏中出现,她的四部小说已经改编成了电视微型系列片,另外三部也已经被选上了,她是她的出版社收益最好的女小说家,人们都尊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