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一体
这是夫妇俩蜜月之后的第一次旅行,出钱的是一位他们称为“叔叔”的老人。其实他们和叔叔并无血缘关系。过去十一年间,他名义上是道恩娜的雇主,事实上道恩娜和基思更像他领养的一双子女。他们住在他的家里,照顾他;但在另一层意义上,他也在照顾他们,而他总是不失时机地提醒他们。“你们最需要的是几天秋日的阳光,”他说,并让基思去收集度假宣传册,“你们的脸色白得跟床单一样。”
他们生活的点滴都渗透出叔叔的气息。老人会仔细聆听他们的每一句话。他被夫妇俩的兴奋之情所感染,满心欢喜地翻阅起五颜六色的宣传彩页,一本接一本地在餐桌上摊开。他惊叹于湛蓝的爱琴海和圣雷莫的鲜花市场,沉迷于尼罗河和金字塔,还有西班牙的阳光海岸、巴伐利亚的宝藏。最让他魂牵梦萦的还是威尼斯,他一次又一次说起它动人的桥梁和运河,以及圣马可广场的雄伟庄严。
“我太老了,去不了威尼斯,”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悲戚,“我太老了,哪儿也去不了。”
他们连连反对,试图说服他同行。但他顾虑的除了年龄,还有自己的报刊店。他不能留下威瑟斯太太独自看店,她一个人应付不了。
“给我寄一两张明信片,”他说,“那就足够了。”
他为他们挑选了一个价格合理的度假套餐:从伦敦盖特威克机场出发,入住康卡迪亚旅馆,在梦幻城市度过十二晚。旅行社职员告诉基思和道恩娜:旅行团的其他成员来自温莎(1)的一个意大利语班,一位“班契尼先生”为他们授课。“你们可以自愿参加班契尼先生的导览活动,”职员介绍,“当然,在午餐和晚餐时间,你们将享有独立的餐桌。”
老人得知温莎意大利语班的事十分欣慰。他感叹道,能和这群人一起体验意大利语老师的授课,哪怕只是管中窥豹,也是意外的奖赏。“旅行能开阔人的眼界,”他说,“可惜我从没遇上这么好的机会。”
然而,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要么在旅行社或者盖特威克机场,要么在某台无法查明的电脑里,一个微小的错误产生了。道恩娜和基思最终入住了一间名为“雪绒花”的瑞士旅馆。在盖特威克机场,他们把机票递给一名身穿“梦幻假期”黄红色制服的女孩。她亲切地称呼他们的名字,仔细检查了客票,告诉他们一切正常。一小时后登机,他们的身边满是操着英格兰北部口音的老人,这让他们颇感意外,因为旅行社职员特地提到温莎班契尼先生的意大利语班。道恩娜露出几分忧虑,但基思说,一定是意大利语班取消了行程,或者他们搭乘了另一个航班。“那是机场的名字,”当机长在广播里宣布的目的地不太像“威尼斯”的时候,基思自信地解释,“就像人们说盖特威克或者希思罗机场一样。”他们要了两杯杜林标酒(2),那是道恩娜的最爱,之后又添了两杯。“我们将转乘大巴,”飞机着陆时一个戴眼镜的敦实女人大声说,“大家别走散了。”虽然宣传册里没说要在途中过夜,当大巴在雪绒花旅馆停下时,基思再次信心满满地宣称:他的同事曾讲过,旅行社就是靠“航班+大巴”的组合来降低成本的。下车时已临近午夜,经过一路舟车劳顿,他们已经无力质疑迎接自己的舒适床铺。但到了第二天早晨,当两人发现自己将在这间旅馆的212房间度过整个假期时,他们终于感觉不对劲了。
“我们这里有湖泊,有水鸟,”旅馆前台微笑着介绍,“还可以乘汽船去因特拉肯。”
“你们搞错了。”基思说。他竭力控制自己的声调,因为保持镇静至关重要。妻子焦急的呼吸声在他耳边起伏。当意识到出了问题的时候,她一下子瘫坐在地,现在她已经缓过来了。
“我们不能为您调换房间,先生,”前台不假思索地回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您是跟团的,对吗?”
基思摇了摇头。不是这个团,他说,应该是另一个团,另一个地方。基思个子不高,自认为常遭人冷眼——各种政府职员,或是商店店员——他们一看他的五短身材就觉得他好欺负。前台用基思很反感的语气说:
“这里是雪绒花旅馆,先生。”
“我们本该去威尼斯的。康卡迪亚旅馆。”
“我没听过那间旅馆,先生。这里是瑞士。”
“应该有大巴送我们去威尼斯。飞机上的工作人员是这么说的。她昨晚也在这儿,那个女的。”
“明天我们安排了奶酪火锅派对,”前台礼貌地听完了他关于“工作人员”的描述,继续介绍道,“星期二我们会参观巧克力工厂。之后我们会乘汽船去因特拉肯喝下午茶。因特拉肯的纪念品价廉物美。”
道恩娜还没开口。她的个子也不高,脸上涂着浅橙色粉底,脸色显得格外苍白。“看你的可怜样儿。”老人常调侃,还叫她多卧床休息。
“啊,这地方真漂亮!”基思身后响起一个兴奋的声音,“你们喂过水鸟了吗?”
基思没有回头。他一字一顿地对前台说:“我们的度假套餐被搞错了。”
“你们的旅行团在雪绒花旅馆预订了十二晚住宿。先生,如果您现在想改变主意的话——”
“我们没有改变主意。是你们搞错了。”
前台摇了摇头。没人告诉他搞错了。他很愿意帮他们,但也无能为力。
“帮我们预订的人,”道恩娜打断他,“是个光头,戴眼镜、留胡子。”她还报出了那间伦敦旅行社的名字。
前台保持着微笑,报以职业的同情目光。他用手指摸了摸柜台边缘。“留胡子?”他问。
三个昨日同机的老妇人穿过旅馆大堂。“你们注意到了吗?”其中一人说,“床单下面居然是橡胶衬板。”“当你经营一间旅馆的时候,”另一个和蔼的妇人说,“再小心也不为过。”
“看样子出了什么问题?”一个满面春风的女人问基思。她正是基思口中的“工作人员”。她今天换了鲜亮的蓝绿两色衫裤套装,粉色眼镜上装饰着仿金的金属涡卷,一头灰白的波浪鬈发打理得很精致。在盖特威克机场,他们曾看见她与穿黄红制服的女孩交谈。在飞机上,她沿着过道来回走动,不住地朝大家微笑。
“我姓弗兰克斯,”她说,“那个腿脚不方便的男士是我的先生。”
“你是这里的负责人吗,弗兰克斯太太?”道恩娜问,“我们的旅馆被搞错了。”她再次提到旅行社的名字,并描述了光头职员的长相,还特地说到他的眼镜和胡子。基思打断了她。
“看样子我们跟错团了。当时我们在‘梦幻假期’的女柜员那儿签到,之后就全听她的了。”
“我们发现他们不是温莎人的时候就应该意识到了,”道恩娜补充说,“我听见他们说起达灵顿(3)。”
基思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他希望她闭嘴,让他来说。达灵顿或者职员的胡子对于解决问题都毫无帮助,只会把事情搞复杂。
“我们在盖特威克见过你,”他对敦实女人说,“我们知道你是负责人。”
“我也见过你们。我确实见过你们,这显而易见。我清点过旅行团的人数,我敢打赌你们没有注意到。莫妮卡检查机票,我清点人数。这样才能确保一切正常。让我向你们解释一下:‘梦幻假期’为顾客提供各种度假胜地、旅游项目和套餐,价格也分各种档次。明白吗?无论你有多少预算,无论你有什么爱好,总有一款旅行适合你。比如说,有为三十五岁以下、爱猎奇的年轻人定制的别墅假期;有土耳其徒步;有适合独自旅行者的喜马拉雅徒步;有葡萄牙自助旅行;有十一月去卡萨布兰卡或者二月去比亚里茨的折扣套餐;有托斯卡纳的文化之旅;有索伦托的阳光之旅;有尼罗河观光;还有肯尼亚的野生动物园私人探险。我想对两位说的是,所有机票和标签看起来都一样,全是黄色票面加两道红杠,”弗兰克斯太太咯咯笑起来,“所以说,假如你们只是低头跟着手里拿红黄两色机票的人,最后完全可能走进一个野生动物园!”弗兰克斯太太的话像连珠炮似的,从齿缝间你追我赶地滚落。“当然了,”她最终安抚道,“那种事一百万年才会发生一次。”
“我们要来的不是瑞士。”基思丝毫不为所动。
“好吧,让我查一下,请稍等。”
话音未落,弗兰克斯太太已经转身走开,留下他们两人立在原地。旅馆前台也不见了踪影,只隐约听见打字声。
“她看起来人很好,”道恩娜耳语道,“那个女人。”
基思觉得这完全是句废话。在目前的情形下,弗兰克斯太太这个人怎么样无关紧要,就跟旅行社那个男人的相貌一样。他努力在脑海里回想每一个细节:把票递给女孩,坐下来候机,被女孩领上飞机,机长在广播里欢迎大家登机,梳着光亮黑发的空姐逐一检查乘客的安全带是否系好。
“他叫斯奈思,”道恩娜说,“他戴了块胸牌,上面写着‘斯奈思’。”
“你说什么?”
“旅行社那个男的叫斯奈思。全名是G.斯奈思。”
“那人不过是个职员。”
“但订错行程的是他。他应当负责,基思。”
“即便如此。”
他早晚会丢出这句“即便如此”,道恩娜心想。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只为堵上她的嘴。你随口说句话,只是单纯地想帮忙,完全没有责备的意思,他却还以一句“即便如此”。你以为他会接着把话说完,他却没了下半句。那四个字孤零零地悬在空中,显得他很没有教养。
“你会给那人打电话吗,基思?”
“哪个人?”
她没有作声。他很清楚她指的是谁。他只需拨通客服电话,查询旅行社的联系电话。眼下这间旅馆的前台与此事毫无关系,向他抱怨等于对牛弹琴;至于那个女“负责人”,她负责的根本不是威尼斯旅行团。向不相干的人投诉毫无意义。
“团里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真好,”一位老人说,“我叫诺蒂奇。”
道恩娜礼貌地笑笑,像在报刊店里回应客气的顾客一样。基思头也不抬,他不想卷入任何对话。
“你们看见鸭子了吗?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鸭子。”
老人身边是他的妻子,两人都已入耄耋之年。他夸鸭子的时候,她也频频点头。她说他们一觉睡到天亮,好多年没睡得这么香了,这当然归功于湖畔的清新空气。
“真好。”道恩娜说。
基思走出大堂,道恩娜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走在旅馆庭院的砾石上,分别意识到这次不幸经历中的一种讽刺意味。这是两人蜜月之后头一次出远门,初衷在于暂时摆脱身边的老人——当两人劝说叔叔同行时,老人用不容反驳的语气强调了这一点。没想到他们竟一头扎进了老人堆里。
“你应该给斯奈思打电话。”道恩娜的话让基思愈加烦躁。她无法理解的是,即使她说的那人确实出了错,当时的小错到现在已经滚成了雪球,那人早已无能为力。基思是“通用保险公司”的柜台销售,对这类问题多少有些了解,知道最小的疏漏经过电脑网络的放大也会变得无比复杂。问题就是这样产生的,但要向道恩娜解释需要很长的时间。道恩娜是个无可挑剔的收银员,她熟知报刊店里玛氏巧克力、香烟和烟草的价格,报纸杂志的定价也一清二楚。但在其他方面,基思觉得她反应偏慢,常连一些简单道理也听不懂。
“嗨!”弗兰克斯太太高喊道。他们回过头,看着她踩着砾石穿过庭院。她的手里攥着一张粉纸。“我查了半天!”她挥着手里的纸,边走边说,“看看这个。”
那是一张电脑打印出的名单,每个名字都带着一串小点(4)。他们念道:K.和H.比伊尔,T.和G.克雷文,P.和R.法恩曼。后面列着许多名字,包括B.和Y.诺蒂奇。他们自己的名字也在其中,按照字母顺序排在J.和A.海因斯同C.和L.梅斯之间。
“问题在于——”道恩娜说,基思把头扭到一旁。喋喋不休的妻子告诉弗兰克斯太太,度假的费用是由一位好心的老人支付的。他们和老人住在一起,在他们搬进他家之前他曾是她的雇主,现在依然如此。他们称他为叔叔,尽管他并非亲叔叔,而只是朋友——当然,比朋友更亲密。现在的问题在于,他们没去威尼斯,叔叔会很生气,因为他说过他们应该去威尼斯。另一件惹他生气的事是他们加入了一个老年团,而他恰恰想让他们暂时摆脱老人——虽然她自己并不介意照顾叔叔,将来也不会。旅行社职员说那群温莎的人很年轻。“我记得清清楚楚,”道恩娜最后说,“他叫斯奈思。G.斯奈思。”
“哦,原来如此。”弗兰克斯太太答道。她沉吟了片刻说:“事实上,道恩娜,我和我先生都只有五十多岁。”
“即便如此,”基思说,“我们从没订过瑞士度假套餐。”
“但是你看,你们的名字就在上面。在盖特威克机场,你们递给我的机票上写得明明白白。跟比伊尔夫妇和梅斯夫妇的机票一样,也跟我和我先生的机票一样。没有一点区别,基思。”
“我们应该被送到正确的地点。应该有人来负责。”
“问题是,基思,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你们现在和威尼斯之间隔着半个欧洲大陆。另一个问题是,我并不是‘梦幻假期’的员工。我也是度假的游客,旅行社给我打了个折,让我帮忙带队。我的头衔是‘领队’。”弗兰克斯太太还说,她的先生也仔细看过那张粉纸,结论与她完全一致。她问基思是否见过她的先生——就是那个腿脚不太好的人。他曾做过会计,现在仍以独立会计师的身份承接各种业务。雪绒花旅馆很棒,她说,“梦幻假期”对旅馆的甄选非常严格。
“我们要求你们和伦敦总公司取得联系,”基思说,“我们不属于这个团。”
弗兰克斯太太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她一言不发地举起粉纸。她的神情分明在说,事实摆在面前,谁也无法反驳纸上划线的名字。
“我们的名字不该出现在上面。”
一个男人一瘸一拐地穿过院子。他身材高大,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身上的海军蓝条纹夹克与棕色裤子很不协调,折断的眼镜腿上缠着透明胶带。他一步步走近,呼吸声逐渐可闻,唇间还隐约飘出吉尔伯特和沙利文(5)的音乐剧旋律。
“两只迷途的羔羊,”弗兰克斯太太说,“基思和道恩娜。”
“你们好,”弗兰克斯先生伸出手,“遇上不顺心的事了?”
最终是弗兰克斯先生建议基思给“梦幻假期”打电话。出乎意料的是,克罗伊登的客服电话居然一下子就接通了。“稍等。”听完他的解释,客服女孩说。他听见女孩对身边的人说了什么,那人大笑起来。女孩的声音再次在电话里响起,她依然笑意未消。你们不能中途改变主意,她说,无论如何都不行。“我们没有改变主意。”基思抗议道。当他试图从头解释时,通话中断了——硬币用完了。他在前台兑了一张旅行支票,换了一堆五瑞士法郎的硬币。当他重新拨通电话时,他再也找不到刚才的女孩了,只得向另一个女孩重复了一切。“对不起,先生,”女孩说,“如果游客到达度假地之后还能随意更改的话,用不了几天我们就破产了。”基思对着话筒大嚷起来,道恩娜在电话亭外轻敲玻璃,手里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那个人叫G.斯奈思。“脑子有点儿毛病。”虽然客服女孩捂住了听筒,基思还是听见了她的话。电话里又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然后挂断了。
这不是基思和道恩娜第一次陷入困境:他们早已习惯了多舛的命运。结婚几年后,基思尝试过瓶装小船的手工活儿,却因为购置原料的失误陷入债务泥潭;在那之前——早在两人认识以前——道恩娜曾被“羔羊与旗帜”酒吧解雇,原因是她违规收取小费。基思曾在修理房屋时锯错水管,导致楼下公寓的天花板垮塌,业主向他开具了一张高达两百英镑的账单。道恩娜离开“羔羊与旗帜”之后,叔叔给了她一份店里的工作,后来叔叔还帮他们还清了瓶装小船生意的负债。最后他说服他们搬进他家。他说,如此对三个人都有好处。他的姐姐死后,他越发感到独居的不便。
他们在因特拉肯为他挑选了一张明信片:一座曾在“007”系列电影里出现过的山峰。然而他们不知该写些什么。假如他们坦陈自己的遭遇,回去后必定要面对老人无声的嘲讽——他会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眼中闪烁着鄙夷的目光。几年前他曾当着他们说过——尽管只有一次——他俩天生走背运。道恩娜追问时,他解释说,他们属于人群中倒霉的那一类;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软柿子”,天生命不好,并非自身的错。从那以后,老人的这一判断只在眼神中浮现。
“去柜台选好蛋糕,”道恩娜说,“他们会放在碟子上递给你。之后服务员会过来问你点什么茶。我看别人都是这么做的。”
基思选了一块浇糖浆的青梅蛋糕,道恩娜选了草莓馅饼。落座时,女服务员走过来,微笑着站在桌前。“红茶加奶。”道恩娜说。之前她对报刊店的一个顾客说起要出国旅行,那人提醒她,必须说清楚茶里要加奶,否则端上来的只是一杯加了茶包的热水。
“就说遇上了罢工?”道恩娜建议,“你经常听说机场因为罢工而关停。”
基思仍然怔怔地盯着空白的明信片。他不相信说谎是个明智的选择。在老人面前说谎并不容易。他总能让你浑身不自在,并最终吐露真相。但另一方面,他的责难会持续好几个月,尤其考虑到他为这次旅行支付了“一大笔钱”——这话他会反复说上几百遍,“基思总是这样。”他会喋喋不休地对店里的客人讲,丝毫不在乎道恩娜也能听见。到了晚上,道恩娜会在枕边把他的话告诉基思。叔叔说过的话她总是一句不落地告诉丈夫。
基思默默吃着青梅蛋糕,道恩娜嚼着草莓馅饼。两人都没有开口,心里的想法却如出一辙。“你们俩没有一点儿商业头脑。”在瓶装小船生意泡汤之后,老人曾如此评论;后来道恩娜的裁缝店也无果而终,他再次抛出那句话。“要是把楼下交给你们,我估计撑不过一个礼拜。”他喜欢用“楼下”指代自己的店。每天清晨五点,他会准时下楼签收最新的报纸。这样的生活他已经重复了五十三年。
由于罢工,基思写道,飞机无法在意大利降落。因此行程临时做了调整。其实这样也不错,我们同样见识了一个陌生的国家。希望您的感冒已经痊愈,道恩娜又添了一句。这个地方真的很美!吻你
他们能够想象他把这张明信片递给威瑟斯太太。“我一点儿也不惊讶。”他会说,威瑟斯太太会赔着笑上两声,并提醒他不要过于刻薄。威瑟斯太太很乐意多挣点儿钱,当老人问她是否愿意做两周全职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罢工是常有的事,谁都可能遇上。”道恩娜说,不知不觉扮演着威瑟斯太太的角色。
基思咽下最后一口青梅蛋糕。“去史密斯律师那儿取一张遗嘱。”他想象那个暴躁、不悦的声音对威瑟斯太太说,那时明信片已被他塞进大使馆牌书架上。第二天早晨当她取回遗嘱,他会假装一整天都没看见,直到她下班时他才把遗嘱攥在手里。“真是个怪老头。”之后威瑟斯太太会这样告诉道恩娜。
“其实在这儿度假也不错。”道恩娜终于鼓起勇气,凑过来小声说,“在瑞士度假也不错,基思。”
他没有回答,转头打量起茶屋。用作柜台的长玻璃柜里展示着琳琅满目的糕点果品:杏、李子、苹果、胡萝卜蛋糕、黑森林蛋糕、浸满糖浆的水果蛋糕、切片杏仁饼、迷你柠檬挞、橙味手指饼干、咖啡翻糖蛋糕。妻子的话让他有些恼火,他决定不搭理她,让她难受一会儿。他的目光缓缓游移在精心布置的圆桌之间,打量着每一对夫妇平静的面孔。他漫不经心地望着女服务员微笑的脸,她们深红色的围裙与深红色的褶边桌布相映成趣。他刻意表现出对她们饶有兴趣的样子。
“这地方真的挺不错。”道恩娜再次小心地试探。
其实他对此并无异议。这地方确实挑不出一点毛病。本地人讲德语,但能听懂英语。伊诺克·梅尔乔去年曾去了意大利的某个小地方,语言上的麻烦层出不穷——据说有一次他自以为点了豌豆,结果端上来一个鱼头。
“我们可以说自己很喜欢这个地方,于是决定留下来。”道恩娜建议。
她似乎到现在还没明白,他们是无权做任何决定的。叔叔为他们挑选了威尼斯的十二日假期,他也为威尼斯的十二日假期掏了腰包。“连个臭水沟也不如,”伊诺克·梅尔乔曾这样评价威尼斯,尽管他自己并没去过,“简直臭气熏天。”但这并不重要。叔叔预订的是威尼斯的回忆,他们带回的也必须是威尼斯的回忆。一并带回的还应有威尼斯著名的玻璃雕像,它将被放置在叔叔的壁炉上。道恩娜会把康卡迪亚旅馆的菜单和餐厅乐队弹奏的旋律一五一十地写进日记。威尼斯此刻正沐浴在温煦的阳光里,报纸上说这是多年以来最美的秋天。
他们走出茶屋,街道上寒风乍起,刺痛他们的眼睛。他们在陈列着各式手表的橱窗前漫步,依次造访每一间标着“免费参观”的纪念品店。有一只座钟上雕了一个女孩,会在整点时刻荡起秋千;另一只钟上有一男一女在合力拉动长锯;还有一只钟上有人在给牛挤奶。形状各异的八音盒里流淌出多彩的旋律:《莉莉玛莲》《蓝色的多瑙河》、电影《日瓦戈医生》的主题曲《拉娜之歌》《命运华尔兹》。还有用英文印着明年日历的烤箱手套,以天鹅绒为衬底、加框的干花摆设。巧克力店里的陈列也让人目不暇接:瑞士莲、瑞莎、雀巢、甘耶……口味方面,有果仁巧克力、葡萄干巧克力、牛轧蜂蜜巧克力、白巧克力、牛奶巧克力、黑巧克力、软糖夹心巧克力、灌了干邑或者威士忌或者查特酒的酒心巧克力,还有巧克力做的老鼠和风车。
“太有意思了。”道恩娜由衷地赞叹。他们走进另一间茶屋,这一次基思点了栗子蛋糕,道恩娜点了黑加仑蛋糕,两块蛋糕上都装饰着奶油。
傍晚时分,他们走进旅馆的餐厅。木质墙面漆成淡雅的灰色,格调十足。坐在他们周围的是来自达灵顿的老人,两人一桌,如旅行社承诺的那样。鸡汤面是他们熟悉的味道,随后的猪排也是英国风味,配了苹果酱和土豆片。“餐厅懂得我们的口味。”弗兰克斯太太风一样掠过每张餐桌,兴奋地重复道。
“真不错。”道恩娜点点头。最初意识到行程出错时,她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她只想冲进洗手间,坐在马桶上,祈祷一切只是个噩梦。她忍不住责怪自己,因为是她注意到飞机上有那么多老人,而旅行社的人说过同机的是温莎的年轻人。当广播里宣布机场名称时,也是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基思总是对她的疑虑嗤之以鼻,比如有一次床垫推销员上门,道恩娜只是多问了几句,基思就不假思索地付了定金。基思的问题在于他总是表现得胸有成竹,似乎他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我们在这儿只住一晚。”当时他说。她以为他一定在行程单上见过或者旅行社职员告诉过他。他无法控制自己,天生就是这个脾气。“你的脑袋里装的是棉絮吗?”叔叔曾不客气地数落他——那是八月的一个公休日,可怜的基思订错了车,结果三个人多花了一个小时才到达布莱顿码头。
“这地方并非一无是处,基思。”她把头微微一侧,紧绷的面容松弛下来,化作一个微笑。晚餐前他们在湖边漫步。她稍一弯腰,一群水鸟就朝她游过来。之后她还换上了为此行特意买的淡黄褐色新连衣裙。
“明天我再打一次电话。”基思说。
她看得出他依然忧心忡忡。他机械地吃着食物,对身边的一切无动于衷。只要她一提威尼斯,他就会发火,因此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十天之后他们才需要面对叔叔的冷眼,现在不如及时行乐——这句话她也没说出口。
“如果你想打电话的话,基思,”她最终说,“你就打吧。”
不难理解,他比她更想打这个电话,因为身为男人,他将承受更多的责备。不过整件事到最后也不会那么糟,冷眼与责难总会过去。他们至少有奶酪火锅派对作为谈资,以及巧克力工厂。此外还有水鸟、茶屋,以及在宣传页上看到的山巅火车之旅。
“香蕉船怎么样?”服务员推荐道,“要尝尝威廉姆斯酥皮卷吗?”
他们有些茫然。威廉姆斯酥皮卷是加了梨肉和冰激凌的蛋白酥皮卷,服务员解释说。非常美味,他个人十分推荐。
“我来一份。”道恩娜说。基思也要了一份。她想提醒他,每个人都很和善,弗兰克斯太太很同情他们的遭遇,体贴的餐厅经理专门过来询问晚餐是否可口,服务员也和蔼可亲。但她没有开口,有时基思就是这样郁郁寡欢。像个“耷拉的抽屉”,叔叔有时会说,或是“掉进阴沟的倒霉蛋”。
周围充斥着老人们的喃喃低语。道恩娜看得出,他们的岁数比叔叔还大,有些甚至要老十岁到十五岁。她不知基思是否同样注意到了,也不知这是否让他倍感忧虑。她听见他们谈论白天购买的纪念品和造访的茶屋。他们看上去精神矍铄,像叔叔一样充满活力。“说不定哪天我一蹬腿就去了。”他常半开玩笑地说。道恩娜看着一勺又一勺的香蕉和酥皮卷被送进那些饱经沧桑的嘴,它们慢慢地咀嚼,吮吸其中的甘甜。她忽然意识到,叔叔完全可能再活二十年。
“只是运气不太好。”她说。
“即便如此。”
“别这么说,基思。”
“别说什么?”
“别再说‘即便如此’了。”
“为什么不行?”
“求你别说了,基思。”
两人都在孤儿院长大,都不知父母是谁。道恩娜还记得基思小时候的模样——当时他十一岁,她九岁,不过那时两人还没有擦出火花。长大以后,他们在孤儿院的年度舞会上重逢(那时“舞会”还被叫作“迪斯科”)。“我在一间报刊店上班。”她说。她没有提起叔叔,因为那时他仅仅是她的雇主,而且他的姐姐还活着。他们结婚一阵子以后,他才对他们的生活产生影响。如今他们不假思索便能预见他想法多变和异想天开,隔老远都能看到他又跟西默斯神父吵架。他偶尔会去神父所在的教堂。他们曾经尽力劝架,调整心态面对他的多变,抵制他烦人的怪想法。现在他们不这么做了。存放在史密斯律师事务所的遗嘱和老旧的弹子球室是他用来威胁他们的两件法宝,后者被他称为“供男人消遣的最佳场所”。他和朋友在弹子球室见面;他在那里读《每日快报》,喝“双钻”啤酒——他宣称那是世界上最棒的瓶装啤酒。他说,如果弹子球室的资金难以为继,如果老少爷们儿再也无法玩弹子球,那会是一件莫大的憾事。
弗兰克斯太太站起身。她请大家安静,然后宣布了次日的行程。第二天旅行团将游览詹姆斯·邦德峰,所有人十点半在院子里集合。不想参加的人需要在今晚告诉她。
“我们可以不去,基思,”弗兰克斯太太坐下后,道恩娜小声说,“你不想去的话可以不去。”
用餐者的低语再次响起,餐勺激动地挥舞着。假牙、白发、眼镜;叔叔完全可以置身其中,但他绝不会这么做,因为他自己也厌恶老人。“这就是你们想告诉我的,是吗?你们想告诉我,你们一头扎进了老人堆里?”道恩娜清楚地听见他的声音,仿佛他就在她的耳边故作惊讶地大喊,“你们飞到了错误的国家,和一群老家伙一起度假!开什么玩笑?”
好心肠的弗兰克斯太太没有再提此事。她明白一对三十出头的夫妇不会加入一个老年团,她也知道那不是他们的错。但是在叔叔面前提起弗兰克斯太太没有一点好处。基思与旅馆前台以及克罗伊登客服之间的争吵也毫无帮助。叔叔只会一言不发地听完,然后陷入沉默。之后他会说起弹子球室。
“今天过得愉快吧?”弗兰克斯太太在离开餐厅前问他们,“虽然有点儿小波折,结果还不错,是吗?”
基思充耳不闻,埋头吃他的威廉姆斯酥皮卷。弗兰克斯先生说起酥皮卷,笑称每个人都得小心体重了。“不得不说,”弗兰克斯太太说,“老天爷对我们还不错。至少今天没下雨。”她依然穿着那套艳丽的裙装。她说自己以“相当优惠”的价格买了一些“罗莎夫人”香水。
“我们可以不提这些老人,”弗兰克斯夫妇离开后,道恩娜小声说,“忽略这个细节。”
道恩娜把勺子伸向玻璃杯深处,去挖梨肉下面的冰激凌。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早晚会说漏嘴。每个星期六她会给叔叔洗头。洗头的时候他总唠叨着必须用温水,万一感冒就麻烦了,于是她会随便说点儿什么逗他开心。她发现自己一心不能二用,给他洗头的时候常常忘记自己在说什么。但这次她下定决心不要重蹈覆辙。叔叔常在她清点报纸的时候忽然问个问题,害得她一下子忘了数,她也曾下定决心不重蹈覆辙。
“你们找到温莎的朋友了吗?”一个推着助步器的老妇人问他们,“唉,很着急吧?”
道恩娜知道老人没有恶意,便耐心地解释。其他老人也停下来听,其中几个耳朵有点儿背,不时请她重复刚说过的话。基思继续吃威廉姆斯酥皮卷。
“基思,这不是他们的错,”老人们离开后,她小心翼翼地说,“他们也爱莫能助,基思。”
“即便如此,你也没必要招惹他们。”
“我没有招惹他们,是他们自己过来的。和弗兰克斯太太一样。”
“弗兰克斯太太是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那个胖女人。早晨她自我介绍过,基思。”
“我一回伦敦就去告他们。”
从他的口气里她能听出,这才是他一直在想的事情。在他们乘汽船去因特拉肯时,在他们造访茶屋时,在他们走在微凉的街道或是推门走进纪念品店时,在他们望着琳琅满目的钟表和巧克力时,在他们坐在灰色木质墙面的餐厅里时,他每时每刻都在考虑自己回去之后要怎么讲,要在下一张明信片上写什么。他的答案是:起诉旅行社。回到英国后,他会站在厨房里义正词严地说,自己星期一就约律师在午休时间见面。叔叔会沉默不语,甚至懒得摇一下头。他知道请律师是要花钱的。
“他们应该全额退款。一分也不能少。”
“我们不如好好玩几天,基思。告诉弗兰克斯太太我们明天也上山吧。”
“什么山?”
“她刚才说的那座山,明信片上的那座。”
“明天早晨我要给克罗伊登的人打电话。”
“你可以十点半以前打,基思。”
最后几个老人缓缓起身,经过时道了晚安。总有那么一天,道恩娜想,他们会自己安排一次去威尼斯的旅行,和温莎那样的人同行。她想象着康卡迪亚旅馆里满是温莎来的人,每个人都比他们年轻。她想象着班契尼先生在他们当中踱来踱去,不时把一两个词翻译成意大利语。康卡迪亚旅馆的餐厅里回荡着笑声,餐桌上摆着一瓶瓶红酒。那些年轻人的名字会是罗布和德西蕾,卢克和安杰莉克,肖恩和艾梅。“我们曾叫他叔叔,”她听见自己说,“他不久前去世了。”
基思站起身。服务员娴熟地收拾桌布,并祝他们晚安。旅馆大堂里一个陌生的女服务员朝他们微笑。几个老人聚在一起,说外面太冷了,最好别出去散步。“你们会错过电视节目的。”其中一人说。
彼此身体的温度是他们熟悉的慰藉。他们没有孩子,因为报刊店的二楼不适合生养孩子。半夜的哭声会让叔叔发疯,不用问也知道他的想法。最初搬来与他同住是个错误,现在他们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弥补这个错误。
他们没有说彼此身体的温度是一种慰藉。他们从不说这样的话。他们的日常对话总是围绕着基思期待的升职,以及道恩娜渴望的衣服。他们还会讨论如何多挣一点钱,或者为老人擦洗地板或钉牢地毯来抵扣房租。
听过他们的经历之后,他会提起自己在哈利法克斯银行的存款、报刊店的良好声誉以及四年前做过的估值。他会再次说起,无论什么年纪的男人晚上都应该有个地方可去,白天也同样该有个聊以解忧的场所。他会再次声明,作为一个受惠的男人,他在必要的时候须为弹子球桌的翻新和租金电费出一分力。“以此纪念一个谦卑的人,”他会反复说,“一位好心的店主。”
在黑暗中,他们谁也没说:假如不是他坚持他们需要几天秋日的阳光,他们也不会再次陷入被羞辱的窘境。似乎凭借对他们的了解,他精心安排了这一场闹剧,作为继续蹂躏他们的借口。天生的可怜虫,他的眼睛仿佛在说,不仅没能力照顾自己,连彼此的需求也无法满足。
在黑暗中,他们也没说:他们对他遗产的贪恋恰如他对他们顺从的贪恋——正是这种贪恋造就了日益牢固的三位一体。他们也没说:他的钱,以及钱所代表的自由,是他们生活中的星辰,正如他的残忍是他余生最后的快乐。在被单下,两人不知不觉地紧紧相拥。半梦半醒间,他们的耳畔响起他的轻声嗤笑。在梦中,那笑声依然如影随形。
(1) 温莎,位于英国伯克郡的一个小镇,英国王室官邸温莎城堡的所在地。
(2) 杜林标酒,一种金色利口酒,由陈年麦芽威士忌、蜂蜜、秘制药草和香料混合而成。
(3) 达灵顿,英国北部城市名。
(4) 即夫妻共用夫姓,名字首字母旁的下脚点。
(5) 吉尔伯特和沙利文,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幽默剧作家和作曲家,两人之间有长达25年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