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手小锔匠(陈伯吹新儿童文学桂冠书系)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一章
人都哪儿去了

锔锅锔碗锔大缸啊

手举晃头走四方

穿过了大街走小巷

一锤定音响叮当

无论是在大街上还是小胡同里,每逢小瓷的爷爷老瓷穿着一身中式衣服,肩背一口小木箱,手里拿着一只新奇无比的“晃头”高高举过头顶,用力地摇起来,晃头上用细线拴着的两个小瓷球,敲打在瓷盘子上,当当作响的时候,胡同里的孩子们就总会迎着响动,一窝蜂似的连蹦带窜地跑出来,跟在他的身后面追着唱。

更何况老瓷爷爷今天还把那副“如意天功镜”也戴上了。

这可是件新鲜事儿!

就连他的亲孙子小瓷,也没能见过几回。

老瓷爷爷是早上出门前特意把那副珍藏着的“如意天功镜”从那个老式的墙柜里拿了出来。那墙柜可是个老物件,据说和爷爷的年龄差不多,用很厚的木料做成。木料除了有很好看的花纹之外,还被岁月的时光抚摸得油光锃亮。它的形状是个长方形,矮墩墩的,有些像冰柜,也是从上面掀开盖子。因为它厚得像一堵墙,故而被称作墙柜。

老瓷爷爷笑吟吟地把“如意天功镜”从墙柜里取出来之后,便开始仔细地擦拭起来,和每次要锔活时总会把那枚祖传的金刚钻拿在手里细心摩挲一番一样,只听他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戴上这个宝贝!”戴上后又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嘴里一边哼着京剧《空城计》的段子“我站在城楼观山景,只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一边伸手拿起一把梳子来,把原本就不长的花白寸发很仔细地梳理了一遍。

“怎么样?”梳完了,爷爷把手扶在消瘦的下巴上问小瓷。

“帅!”小瓷仰起圆圆的脸来,用一双大眼睛认真地看了看爷爷棱角分明的脸,看了看他的水晶镜,“真神气!”

那是一副很古老的眼镜,茶色的片子,亮晶晶的,不用凑近也能把人影十分清楚地映照在里面。特别是那副眼镜架,更是古色古香,紫红里透着金黄,幽暗的光里又透着灵动。

那就是传说中的水晶眼镜,茶色镜片用的是水晶里面极其珍贵稀少的“烟晶”。那“烟晶”的神奇之处在于能根据太阳光线的强度,随时随地改变颜色的深浅。而那副眼镜架,则是黄铜打制,十分珍贵。

爷爷的宝贝眼镜平时都是放在一个小巧的盒子里珍藏着,老瓷对它呵护有加。时常把那小盒子从墙柜里取出来,拿包裹着眼镜的那块十分柔软的黄布,从眼镜腿开始,一点一点地细心擦拭。眼镜腿、眼镜框、眼镜片,哪怕是一颗螺丝、一个拐角也不放过。因此,那“烟晶”的镜片,那古老的黄铜骨架,总是锃光瓦亮,一尘不染。

爷爷为何这样珍视这副被称作“如意天功”的眼镜,是个公开的秘密。老街坊们都知道,老瓷爷爷手里有四样传家的宝贝,那“如意天功镜”是其中之一。那眼镜是老瓷爷爷的先祖,也就是孙氏锔瓷的第一人,在二百多年前参加一次比赛获得的奖赏。据说,在久远的乾隆年间,民间曾组织过一场规模庞大的锔瓷擂台赛。天下的锔瓷匠人齐聚京城。擂台摆在最繁华、最热闹的前门大街上。当时锔瓷界一共有三大派别:山东派、河北派和河南派。三大派别分别派出了各自的顶尖高手参赛打擂,结果老瓷爷爷的先祖,孙氏锔瓷的第一人,代表山东派登台,在“锔活秀”的比赛中,一举夺魁。那次擂台赛也吸引了当朝皇上乾隆爷的关注,民间师傅们的手艺令乾隆爷赞叹不已,佩服有加,乾隆爷当时正好刚得了一块连云港进贡的稀世“烟晶”,因此,为了奖励三个门派手艺精湛的匠人,便请工匠把那块珍贵的水晶打制成了三副眼镜,取名“如意天功镜”。而爷爷老瓷的另三件宝贝,到目前为止从未示人,因此街坊们尚且无人见过,到底是什么珍贵之物,无人知晓。就连老瓷爷爷的亲孙子小瓷,因为年龄尚小,也不知道。

小瓷是爷爷一手带大的,不仅生活在爷爷身边,并且跟随他学艺也有两年多了,但这副珍贵的眼镜,他只见爷爷戴过两次。一次是爷爷给琉璃厂翠玉阁的宋老板锔了一只宋窑的盘子,那盘子碎成了大小五瓣,修复难度极大,可爷爷老瓷愣是用祖传的六六三百六十道独门绝技之“梅花锔”的技法,让瓷盘“破镜重圆”——还不止于此,“重圆”的瓷盘上竟然还意想不到地盛开了五朵金灿灿的梅花。宋老板见到瓷盘的那一刻,两眼“唰”地放出光来,他喜出望外地连声呼喊:“神啦,神啦!”“孙师傅不愧是‘神手’之后哇!”喊罢,便将那盘子捧在手心里,兴奋地把玩起来。那宋老板,是瓷器收藏的行家,翠玉阁做的又是古玩的买卖。原本他以为,自己的瓷盘能被锔拢便已不易,要念阿弥陀佛了,但没想到老瓷爷爷不仅修复了它,还赋予了它新的生命——又平添了五朵梅花!这样一来不但使瓷盘增添了观赏性,还使得它的价格陡然增加了!欣喜过后,宋老板在和平门的烤鸭店宴请老瓷爷爷。老瓷爷爷对自己的作品也十分满意,便欣然应允,还特意带上了小瓷。在赴宴之前,爷爷从墙柜里取出了那副“如意天功镜”,擦拭了几遍才戴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了一番,边照边梳理寸头短发,不停哼唱着:“我站在城楼观山景……旌旗招展……”

小瓷知道这回爷爷是因为什么一定要戴上这副眼镜的。

又有令人高兴的事了!

昨天,他跟着爷爷在琉璃厂做活时,翠玉阁的宋老板特意把爷爷请到店里去,请到了内间的办公室里,把一个内部消息透露给爷爷。

“古玩收藏界,正在酝酿、策划锔瓷大奖赛!就好比乾隆年间搞的那次‘锔活秀’擂台赛!”宋老板把声音压得很低,很神秘地说,“孙师傅,您是锔瓷世家出身,祖上是被乾隆皇帝封了‘山东巧匠孙神手’,御赐了斋号‘梅花堂’,并凭借着皇上的赏识,在前清宫廷造办处做御工,又给慈禧老佛爷做过御用匠人的!”说罢,他笑着朝老瓷爷爷点了点头,又扭过脸,朝小瓷也点了点头,那意思是说:“你们都明白什么意思了吧?”

小瓷当然明白了,他眨巴着大眼睛,忽闪着长睫毛,把什么都听明白了。

锔瓷大奖赛,这是天大的好事情啊!

“宋叔叔,大赛会分年龄组吗?”小瓷圆圆的脸上,满是兴奋。

“您看看,这孩子果然是个机灵鬼儿,立即就想到了比赛的细则。”宋老板爱抚地把手放在了小瓷的脑瓜顶上,“等消息。若是有了规则,我第一个告诉你!”

“爷爷,您也参加这次大赛吧!”刚离开翠玉阁,小瓷就迫不及待地跟爷爷说,“再夺一个冠军,再夺一次‘巧匠孙神手’!”

可是爷爷并没有回答。

在翠玉阁宋老板的店里,爷爷听说那个内部消息时,还一脸笑容,待走进一间店铺,坐到小凳子上,从工具箱里拿起金刚钻,开始给客户锔活时,就立即换了个人似的,刚才的欣喜没了,刚才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了,小瓷的话,他仿佛没听见一样,安静而认真的神情又浮现在他的脸上。爷爷只说了声“干活儿”,便拉起了金刚钻上的弓子,心无旁骛地在一只古瓷碗上钻动了起来。

还在想着锔瓷大赛的小瓷见状,立即也收回了心思。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核桃仁儿,把呼吸平缓下来,让心静下来,慢慢地开始揭核桃仁上包裹得十分结实的那层褐色外皮。爷爷的要求是:心要细、气要平、手要稳。核桃仁儿上面那层凹凸起伏的褐色外皮,要完整地揭下来。

尽管爷孙俩再也没提及即将举办的锔瓷大赛的事,但看得出来,爷爷的心情不错,因此,小瓷便也跟着高兴。无论走到哪儿,无论是在大街上还是小胡同里,他们都高声唱着:

锔锅锔碗锔大缸啊

手举晃头走四方

穿过了大街走小巷

一锤定音响叮当

他们似乎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把内心的欢喜表达出来。小瓷一路唱,一路想着锔瓷大奖赛。他想象着,二百多年前,在前门大街上,一定是搭起了一座一丈多高的高台,高台上彩旗飘扬,高台下锣鼓喧天,一个个锔瓷高手跳上高台去,展示自己的绝活。而他的先祖,孙氏锔瓷第一人,定是稳坐在高台之上,迎接着一次又一次的挑战,最终过五关斩六将,夺得桂冠。小瓷还想象着,将要举办的大奖赛,应该也搭一座高台,也在现在最热闹最繁华的前门大街上。前门大街,正在北京城的中轴线上。往南是大栅栏、天桥、永定门,往北是天安门、钟鼓楼、地安门。南来的北往的都会过来观看比赛。爷爷呢,或许在比赛的一开始按兵不动,静静地等待、观望,等到各路豪杰厮杀得见了分晓,有那么个高手正要把第一名的奖杯高高举起来的时候,他忽然大喝一声:“且慢!”之后,一跃登上比赛场地,之后用祖传的六六三百六十道独门绝技当中的一招“穿龙锔”或“膛内锔”战胜对手,把那座金灿灿的奖杯赢到手里!

锔锅锔碗锔大缸啊

手举晃头走四方

穿过了大街走小巷

一锤定音响叮当

以往,小瓷和爷爷无论走到哪儿,只要开口一唱,只要把晃头举过头顶使劲儿一摇一晃,那清脆的当当声一响,胡同里的孩子们便窜蹦出来,追着赶着唱起来:

锔锅锔碗儿锔大缸啊

锔老头儿的帽子不跑气儿啊

锔锅锔碗儿锔大缸啊

锔老太太的面盆儿不漏汤啊

词是孩子们自己编的。

淘气的孩子们往往想象力都很丰富,不管是哪行哪业,他们都能编排出顺口溜来。并且,那样的顺口溜,传播的速度还非常快。往往是今天才由东城的孩子编出来,到了第二天,最多不过第三天,西城的孩子们便已经学会了。

其实,小瓷之前也在那帮淘气孩子的行列里,也特别热衷这样的“编”。那时候,他也是常跟着胡同里的孩子们疯跑的,他最喜欢的就是和一帮孩子围在某一家理发店的门口,高声大唱:

剃头师傅技术高

不用推子和剪刀

揪住头发往下薅

薅得脑袋起大包

青包绿包大紫包

……

唱完了,小瓷就领头赶紧跑,害怕理发店里的人追出来。可是,理发店里的师傅脾气特别好,只隔着大玻璃门朝他们看看,最多也就做出个要追的动作来。不过,那个动作也足够让他们胆战心惊、疯狂逃窜的了,但恶作剧的开心也掺杂在其中。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是小瓷跟爷爷学艺之前的事了。那时候,小瓷无拘无束,每天写完了老师布置的作业,再按照妈妈的要求读两遍英语单词就完事大吉了。现在,他拜了师傅。师傅虽是自己的爷爷,却不同以往,不单是爷爷管束得很严格,同时他自己也感觉肩膀上压上了一副担子。这副担子就是“孙氏锔瓷”的传承。这副担子很沉,很重。

小瓷和爷爷同住在钟鼓楼下张旺胡同22号院。这套四合院里,除了小瓷家和爷爷家之外,还有刘婶儿、沈师傅等几家老街坊。老瓷爷爷,是“孙氏锔瓷”的第十代传人,小瓷的爸爸是第十一代,小瓷是第十二代。应该说,小瓷是在“瓷器堆里”长大的,是伴着锔瓷敲敲打打的声响长大的,所以他从小就对锔瓷有着特殊的感情。也有着特殊的感觉。他自幼的玩具,就是爷爷锔瓷的工具,锤子、錾子或是金刚钻。他四岁半时便背着爷爷,给一只正在修复中的蓝花碗下了一颗有模有样的“锔钉”;六岁便开始帮着爷爷“捧瓷”;七岁便开始举着“晃头”,跟着爷爷满街跑了。爸爸妈妈见他对锔瓷有着浓厚的兴趣,便决定让他跟着爷爷学锔瓷的手艺。因为,当下不仅仅锔瓷,还有许多门古老的技艺都面临着后继无人、即将失传的困境,因此,由于种种原因没能系统掌握“孙氏锔瓷”的爸爸,自然特别希望孙氏锔瓷这门有着千年历史的独门技艺,能由小瓷传承下去。

除了爸爸妈妈,学校的校长和班主任老师,也都希望小瓷能跟爷爷学习,将来能掌握锔瓷这门古老的绝技,把锔瓷传承下来。学校为了能让这门绝技发扬光大,还特意把老瓷爷爷请来给同学们做讲座,并在宋老板的资助下,成立了“锔瓷社”社团,同学们在老瓷爷爷的辅导下,一招一式地学习锔瓷手艺。

说起爷爷到学校开讲座、传授技艺,那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因为按照孙家的祖训,孙氏锔瓷秘不外传。

然而,爷爷为了祖传的技艺能发扬光大,摒弃了旧的传统,不仅答应了学校和宋老板“为社会培养更多的锔瓷人才”的请求办班开课,还担任了锔瓷社的名誉社长,亲自传授锔瓷技艺。作为孙子的小瓷,自然是一马当先,率先加入社团。

自从小瓷决定了要跟着爷爷学艺,决心要传承“孙氏锔瓷”,他这匹自由自在的小马就有了羁绊,再不能由着性子和胡同里的孩子们一起疯跑了。

小瓷和爷爷唱着“锔锅锔碗锔大缸啊,穿过了大街走小巷”来到地安门大街时,已是傍晚时分。秋日的太阳,似乎是个上了年岁且走了很远路的老人,累了,就把身子斜下来,靠在西山的山尖上歇着。一道浓重的红金色光芒斜下里射了过来,把红墙碧瓦的鼓楼映照得金灿灿的,把灰砖灰瓦的钟楼也映照得金灿灿的。还有那围绕着钟鼓楼的胡同,以及生长在四合院内外的银杏树、槐树、白杨树和柿子树,它们都得了那斜阳的抚慰和浸润,越发鲜艳起来。白杨树仰着头,彰显着满身翠绿;槐树,尤其是银杏树,展示着满身通透的明黄;柿子树则袒露出收获季节里独有的金色。柿子树的叶子红了,挂在枝头的柿子也红了,小瓷似乎闻到了柿子树散发出来的甜香。

快到家了,爷爷把身上的中式衣裳抻了抻,掸了掸,整理了一番,短短的头发也梳理了几下。

爷爷很讲究仪表。每次出门做活,都要穿上中式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利利索索,并且还要把锔瓷行业的标志——响器“晃头”高举在手里。

小瓷问过爷爷,为什么出门总要穿上这套衣服?为什么总要拿着那只晃头,一路走一路摇晃?那不都是过去招揽生意的方式吗?现在有电话了,有微信了,完全可以不要举着晃头了。再说,老是举着它,多累呀?爷爷回答说:“虽然现在外出做活都是电话邀请,网上预约,不需要咱们一路走一路吆喝招揽生意了,但还要树立行业形象,扩大影响,所以这晃头和行头就是广告、就是标志!咱们要让更多的人知道锔瓷这门古老的手艺,知道它是非遗啊!”——说着话,爷爷把手里的晃头摇晃得更加响亮。

小瓷很快就觉察到了异常。

“今天是星期天,孩子们都在家,怎么没人跑出来跟着咱们唱锔老太太的面盆了?”

“是啊!”爷爷伸手把肩膀上背着的工具箱的带子正了正,扶了扶,也发觉了不对劲儿,“往日走到这儿,鹏鹏早就窜出来,从我手里接过晃头,跟咱们一起唱锔锅锔碗了!”

等走到了钟鼓楼下,忽然又闻见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什么味儿?这么呛人?”小瓷仰起脸来朝空中使劲儿闻了闻。再仔细看,远处还有一缕灰黑色烟雾,在空中飘荡。

爷爷抽了下鼻子,又望了望那淡淡的烟雾:“准是谁家的锅烧煳了!”

爷孙二人继续朝前走。走过钟鼓楼下的广场,便是钟楼湾胡同,穿过钟楼湾,便是他们住的张旺胡同了。

爷爷把“如意天功镜”正了正,把晃头高高地举起来,使劲儿晃动了几下。晃头上瓷球敲打着瓷盘子,当当的响声异常清脆。

可是钟楼湾胡同里,却没有一个孩子跑出来。

小瓷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烟雾在逐渐变浓,四处闻,那刺鼻的怪味儿愈加浓烈。

小瓷和爷爷加快脚步,迎着那股烟,迎着那股难闻的气味走去。

远远地看见胡同的深处围拢了许多人。

原来,胡同里所有的孩子都聚在了那里。

他们干什么呢?

难道是谁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不会是着火了吧?!”飘动着的烟雾,让小瓷的心怦怦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