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沃恩教授,晚安。”
“晚安,达利娅,明天见。路上小心。”玛利亚·沃恩瞥了眼钟:现在是晚上八点五十五分。
那名年轻的研究生向她露出微笑,“我会注意的。”然后就离开了实验室。
玛利亚望着她离开,想起自己的身姿曾经和达利娅一样纤瘦,不由心怀惆怅。她如今三十八岁,膝下无子,与丈夫长期分居。
之后她又埋头苦读放射自显影1的胶片,把每个核苷酸都认真看一遍。她研究的DNA是菲尔德自然历史博物馆2的旅鸽标本:这份样本被送到约克大学,就是为了看它是否能测序。他们之前试过几次,但DNA样本太残破了。不过玛利亚的实验室在重构其他机构所无法识别的DNA样本上取得过空前的成就。
但可惜的是,这次的基因序列实在太破碎,没法判断这个样本中有过哪些核苷酸。玛利亚揉揉鼻梁,她应该从旅鸽的标本里再多提取点DNA出来的,但今晚实在累了。她看了眼墙上的钟,已经九点二十五了。
这个时间倒也不算特别晚,在大学的夏天,许多晚课结束时都要九点了,所以这个点应该还有不少人在外闲逛。如果她工作到晚上十点后,一般都会叫校园步行护送服务,请人护送她上车。但现在还不算晚,叫这个服务看起来没什么必要。玛利亚脱下浅绿色的实验室制服,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时值八月,实验室里开着空调,但外面肯定还是很热。等待她的又是一个黏腻、难熬的夏夜。
玛利亚关上实验室的灯,其中一盏荧光灯在熄灭前闪了好几下。然后,她关上门,独自走到二楼走廊上,走过百事自动贩卖机(百事公司给了约克大学两百万美元,才成为校园里的独家软饮料供应商)。
走廊两侧排列着日常告示板,上面都是学院开学、教室安排、社团会议、办理廉价信用卡以及杂志订阅广告,还有学生和教职工发布的各类二手商品转卖信息,甚至还有个可怜的傻瓜发帖,希望有人能给他钱去买一台老式电子打字机。
玛利亚继续沿着走廊走,高跟鞋响亮地踩在瓷砖上。走廊里空无一人,虽然她经过男厕所时听见了小便池冲水的声音,但那是由计时器自动控制的。
通向楼梯间的门上开着窗,用的是安全玻璃,上面嵌着铁丝网。玛利亚推开门,走下四段水泥楼梯,每段都有半层楼高。到了底楼后,她离开楼梯间,又走了一小段楼梯,这段路也空无一人,只在尽头有个门卫在来回走着。她穿过走廊尽头,经过校报《圣剑报》的报箱,终于走入了双开门后温暖的夏夜。
月亮尚未升起。玛利亚走在人行道上,几位学生与她擦身而过,但她都不认识。周围时有飞虫,她伸手去拍,然后——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随后,她就感到某种冰冷、尖锐的东西抵着她的喉咙。“别出声。”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说着就把她向后拖。
“求你了——”玛利亚哀求着。
“闭嘴。”那个男人继续拖着她向后走,刀也毫不客气地顶着她的脖子。玛利亚的心跳得很快。嘴上的手移开了,过了一会儿,她就感到那只手摸上了她的左胸,粗暴地揉捏着她,很疼。
他把玛利亚拉进一个狭窄的角落,两堵水泥墙组成直角,一株巨大的松树挡住了外界的大部分视线。他迫使玛利亚转身,把她的手臂抵在墙上,他的左手虽然在控制着她的手腕,但手里仍握着刀。现在她能看见那人的脸了。他戴着劫匪用的那种黑色套头帽,但显然是个白人,因为他那双蓝色眼睛周围露着一圈白色的皮肤。玛利亚试着用膝盖去顶他的腹股沟,但他腰向后一弓躲开了,她只能与对方进行眼神交流。
“别反抗。”那人说。她闻到了对方呼吸中的香烟味,感到他压在自己手腕上的掌心渗出了汗。他把手从墙边移开,猛地扯了一下玛利亚,再把她的双臂狠狠地往水泥墙上撞,刀离玛利亚的脸更近了。他的另一只手伸向裤裆,玛利亚听见了拉链拉开的声音,自己从喉咙里泛起一股酸水。
“我——我有艾滋。”玛利亚紧闭双眼,想把一切都拒绝在外。
那人笑了,声音冷酷且沙哑。“正好,我也有。”他说。玛利亚的心一沉,但他可能也在撒谎。他伤害过多少女性?在这样的绝望中,又有多少人试过去赌一把?
有只手在她的裤头处摸索,同时向下扯。玛利亚感到裤子拉链被扯开了,褪到了臀部下面。她感到了那人的骨盆,那根硬邦邦的东西正抵着自己的内裤来回磨蹭。她刚叫了一声,那人的手就立刻扼住了她的喉咙,然后用力,指甲嵌入血肉。“婊子,闭嘴。”
为什么没人经过?为什么周围没有人?天啊,为什么——
她感到自己受到了性侵犯。
玛利亚的泪水在眼角打转,这是暴力犯罪!那个男人一次次地把身体撞向她,深入侵犯她的身体,她的后腰也一次次地撞在水泥墙上,一次接着一次接着一次……他每动一下,野兽般的呻吟就越响一分。
最后,一切终于结束了。他从她体内拔出来。玛利亚知道,她此刻应该低头看,寻找任何可以指认罪犯的证据,就算看看他有没有割过包皮都行,任何可能帮她给这个畜生定罪的证据都可以。但她没法看那根东西,也没法看着他,她只能歪着头,望着黑暗的天空,刺痛双眼的泪水模糊了一切。
“你现在给我老实待着。”那人用刀的侧面拍了拍她的脸,“把嘴闭上,在这里等十五分钟。”然后她听见他拉上拉链,以及跑过草地时的脚步声。
玛利亚靠着墙慢慢下滑,坐在水泥人行道上,她的膝盖抵着下巴,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她恨自己这样。
过了一会儿,她把手伸向两腿之间,然后拿出来,看看自己有没有流血;还好没有,感谢上帝。
她等到自己的呼吸渐渐平复,等到翻腾的胃平静下来,等到觉得可以站起身来,等到觉得不会呕吐之后,才带着无比的痛苦慢慢起身。她能听见远处传来说话声,是女人的声音,两个女学生走过的时候边说边笑。她想喊住她们,但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她知道,室外可能有二十五摄氏度,但她却觉得很冷,这是她这辈子觉得最冷的一天。她揉搓双臂,想要暖和起来。
她用了多长时间才恢复过来?五分钟?五小时?谁知道呢。她应该找一台电话,拨打911,叫来多伦多的警察……或者校园里的保安,或者约克大学的强奸危机处理中心,她知道有这么个地方,自己在学校手册上读到过,但……
但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这件事,也不想见到别人……不想……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这个样子。
玛利亚穿上裤子,深吸一口气,离开了这里。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走向她的车,而是回到了法夸哈森生命科学学院大楼。
她进去之后,就一直死死抓着栏杆,走上四层半楼梯,害怕松手,害怕失去平衡。好在这段楼梯和之前那样空无一人,她在回到实验室的路上没有被人看到,荧光灯亮了起来。
她不担心怀孕。因为她一直在吃避孕药,就算和丈夫科莫结婚后也是如此,这在她看来不算什么罪,但在她母亲眼里肯定是。她在与丈夫分居后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虽然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理由。但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会找个医务室,测一下艾滋。
玛利亚已经决定不上报这件事。那些遭到强奸后没有上报的例子她读得也不少了,每次自己都会指责她们,觉得那些受害者们如果不上报,就是在背叛其他女性,就是在让恶魔逍遥法外,就是让他们有机会再去侵犯别人,就像现在,侵犯了她,但……
但如果你只是作壁上观而非案件的受害人,自然说得轻巧。
她知道那些指控男人犯下强奸罪的女性之后都经历了什么,自己在电视上见过无数案例。其他人都会想办法证明这都是女性的错,她们的目击证词不可靠,她们半推半就,她们没能把住道德底线。“欧·凯西夫人,既然您说自己是天主教徒,哦不好意思,自从您离开了丈夫科姆之后就不再用这个名字了,对吧?那我现在应该称您为沃恩女士,没错吧?那您能告诉法庭,自从您抛弃了丈夫之后,还有没有与其他男人睡过?”
她知道,法庭上很难寻觅到正义。她会被撕得四分五裂,再被人重构成一个自己都认不出的样子。
而且,最后可能什么都不会改变。恶魔仍会逍遥法外。
玛利亚深吸一口气。或许她在未来的某些时候会改变看法,但现在,唯一重要的事就是留存物证,而在这件事上,她,也就是玛利亚·沃恩教授,至少和那些带着强奸案取证盒的女警察一样熟练。
实验室的门上有块玻璃,于是她挪了挪位置,好让自己不会被从走廊里经过的别人看到。然后她脱下裤子,拉开拉链的声音再度令她心惊肉跳。她拿来一个玻璃标本盒,还有几根棉签,眨眨眼,把泪憋回去,开始收集体内的污秽。
结束后,她封好标本盒,用红笔在盒上写好日期,再标上“沃恩6663”,这是她的名字和最适合代表那位恶魔的数字。然后她把自己的内裤封存在另一个不透明的标本盒中,写上相同的日期和代号,再把它们都放进存放生物标本的冰箱里,和旅鸽、木乃伊以及长毛猛犸象的基因样本摆在一起。
1 通过检测放射性标记物质在细胞内的定位,来观察某一特定生化反应过程的技术。
2 位于美国芝加哥的博物馆,创立于1906年,为了纪念博物馆的主要赞助者马歇尔·菲尔德而得名。
3 “666”出自《启示录》,在西方通俗文化中“666”往往代表魔鬼撒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