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露易丝·贝努特听见了开门声,有人走到了监测室上方的平台上。“嘿!”她喊道,想引起蒙塔戈医生的注意,“这里!”
鲁本·蒙塔戈匆匆向他们跑来,他是个有牙买加血统的加拿大人,三十五岁左右,一颗脑袋剃得精光。也就是说在这个观测站里,只有他可以不用发网,但还是得和别人一样戴着安全帽。医生蹲下来,翻看着伤员的左腕,然后——
“这是什么鬼东西?”鲁本用带着牙买加的口音问。
露易丝也看到了:那人手腕处的皮肤下显然植入了什么东西,那是块长八厘米,宽二厘米的矩形哑光屏幕,对比度很高,上面显示着一串符号,最左侧的大约每秒变形一次。六个颜色各不相同的小圆点在屏幕下方组成了一条线,这装置在离他手臂最远的地方还有个什么东西,可能是枚摄像头。
“这是什么花里胡哨的手表吗?”露易丝问。
鲁本显然决定暂时先不管这个神秘的装置;他把自己的食指和中指放在那人的动脉上,然后下了判断:“他的脉搏很正常。”接着,鲁本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看看是否能让他醒过来。“加油,”他鼓励道,“加油啊,快醒醒!”
最后,那个男人动了一下。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又吐出了更多的水。双眼眨了好几次才费力睁开,虹膜是露易丝从未见过的金棕色。他的视线大概过了几秒后才聚焦,然后双眼突然圆睁。他看到鲁本后很惊讶,转过头,又看见了露易丝和保罗,脸上仍带着惊诧的神色。他动弹了两下,似乎想离他们远些。
“你是谁?”露易丝问。
那人茫然地望着她。
“你是谁?”露易丝重复了一次,“你想做什么?”
“Dar?”那人说,他深沉的嗓音尾调上扬,像是在发问。
“我得送他去医院,”鲁本说,“他的脑袋显然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我们要给他的头骨做个X光检查。”
那个男人环顾金属平台,似乎不能相信见到的一切,然后说:“Dar barta dulb tinta? Dar hoolb ka tapar?”
“这是什么语?”保罗问露易丝。
露易丝耸了耸肩,“奥吉布瓦语?”她这么猜是因为矿井不远处有个奥吉布瓦保留地。
“不是。”鲁本摇了摇头。
“Monta has palap ko。”那人继续说。
“我们听不懂你说的话,”露易丝对那位异客说,“你会说英语吗?”没有回应,于是露易丝用法语问他,“那法语呢?”还是沉默。
保罗问:“日本語ができますか?”露易丝觉得他问的是:“那你会说日语吗?”
那人双眼圆睁,打量了一圈周围的人,但没有任何回应。
鲁本站起来,朝那个男人伸出手去。他盯着鲁本的手看了会儿,然后一把握住。那人的手很大,手指像香肠那么粗,而且拇指出乎意料的长。他让鲁本拉他起身。之后,鲁本就把手搭在他宽阔的背上,帮他站好。这人最起码要比鲁本重三十公斤,而且重的都是肌肉。保罗来到了那人的另一侧,也用一根胳膊支撑那位陌生人。露易丝走在他们三人前面,把着通向控制室的门,因为那扇门在保罗进来后就自动关上了。
露易丝一进控制室,就穿上自己的安全靴和安全帽,保罗也是如此。安全帽上装着头灯以及保护听力的耳罩,有需要就能把它们放下来。他们也戴上了护目镜。鲁本依然戴着自己的安全帽。保罗又在金属柜上找到一顶,把它递给伤员,但对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医生就把帽子挡到一边,说:“我们还没给他的头部做过X光扫描,所以先不要让他的头骨接触任何外力。好了,我们先一起把他弄到地面上去,我下来的时候已经叫好救护车了。”
四人离开控制室,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了观测站的出入口。露易丝难过地想到,观测站之前可是一直都保持着无菌的状态,但现在却再也没必要了。他们经过真空吸尘室,一个淋浴房模样的房间,工作人员进入观测站前在这里吸干净他们身上的灰尘和污物。然后他们经过一排真正的淋浴房;所有人在进入观测站前都必须冲一遍,但要从里面出去的时候倒不是必须的。这里有个急救站,露易丝看见鲁本瞥了眼写着“担架”的柜子,但那人走路的情况还可以,所以医生就示意大家继续往巷道1的方向走。
他们打开安全帽上的头灯,开始在长达一点二五千米的昏暗巷道内艰难跋涉。地面落满尘土,两侧粗糙的岩壁上打满了钢条,再覆以铁丝网。此处远离地表,整整两千米厚的地壳就压在他们头顶,岩壁如果未经加固,那早就碎得四分五裂了。
他们走在巷道里的时候还不时会遇上泥坑,那个男人也开始更多地用双腿去承担自己的重量。他显然正在从自己遭受的可怕经历中恢复过来。
保罗和蒙塔戈医生正在激烈地讨论这个人是怎么进入密闭的监测室里的。露易丝则满脑子都在想着那个坏掉的中微子观测器,还有她剩下的研究经费要如何处理。在巷道内的这段时间里,一直有风迎面吹拂着他们的脸。因为有巨型的风扇不断把地表的空气吹入地下。
他们终于来到了电梯处。鲁本之前让电梯停在了这里,也就是六千八百英尺2深的地下——这座矿井建成时,加拿大的度量系统还没有转换成“米”。现在,这台电梯依然在这里等待着他们,对那些想上去或者下来的矿工们不闻不问。
他们走进电梯后,鲁本按了好几下电铃,通知地面的升降机操作员开动绞盘,把他们升上去。然后电梯颤抖着动了起来,轿厢里没有灯,所以鲁本、露易丝和保罗就把头灯关了,以免强光晃眼,这样,唯一的光源便是升降井的墙上每上升两百英尺就会经过的灯,电梯的前面是透光的。露易丝在这种古怪、单调的灯光下,看着那位陌生男人脸上棱角分明的五官以及深陷的双眼。
随着他们越升越高,露易丝也感觉自己的双耳内部隐隐作痛。他们很快就过了四千六百英尺这道线,这里也是露易丝最喜欢的地方。英科公司为了践行植树造林的计划,在萨德伯里中微子观测站周围种了不少树。这里的气温常年在二十摄氏度,还加装了灯,让这里成了一个美妙的温室。
露易丝的脑海里开始涌出各种疯狂的念头,她套用自己看过的《X档案》中的设定,试着为这一切找出合理的解释:活板门明明还拴着,这个男人是怎么进入球体的?但她把这些问题藏在心里。如果保罗和鲁本内心也经历着这些想法的斗争,那他们也肯定不好意思说出口。露易丝告诉自己,这一切背后肯定有个合理的解释。肯定会有。
电梯上升到地面的漫长之旅还在继续,那个男人似乎在评估自己的状况。尽管通道里的风已经让他那身奇装异服干了大半,但还是有些潮湿。他试着拧干衬衫,几滴水落到了电梯里那块刷了黄漆的金属地板上。接着,他用自己的大手把前额的头发捋到一边,露出巨大外凸的眉骨,让露易丝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不过很快就被电梯上升时所发出的叮咣巨响盖住了,但他双眼上方凸着两条弯曲的眉骨,看着就像是压扁后的麦当劳商标。
电梯最后震了一下,停住了。保罗、露易丝、蒙塔戈医生以及那位陌生人走出来,穿过一小群等待下井的矿工,他们满脸困惑,而且还有点不耐烦了。四人走上坡道,进入一间更大的房间,工人们每天都会把自己的外套挂在这儿,再换上工作服。两名医护人员已经就位。“我是鲁本·蒙塔戈,驻扎矿井的医生。这人之前差点溺水,而且颅骨受创……”众人匆匆走出建筑,步入炎热夏日,路上,两名医护和医生还在讨论这个男人的病情。
保罗和露易丝跟在后面,看着医生、伤员和医护进入救护车,沿着碎石路驶向远方。
“现在怎么说?”保罗问。
露易丝皱起眉,“我得给马博士打个电话。”她说的邦尼·简·马是观测站的主管,不过这人的办公室却在渥太华的卡尔顿大学,离这大概五百公里。她很少来观测站,所以站内的日常工作都由露易丝和保罗这样的博士后和研究生负责。
“你打算和她说什么?”保罗问。
露易丝望着那辆载有神秘来客的救护车驶离的方向,缓缓地摇了摇头,用法语回答:“我不知道。”
1 指在地表与矿体之间钻凿出的各种通路,一般用来运矿、通风、排水以及行人。
2 1英尺约等于30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