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沈平嫂
春节后,天还是阴沉沉的,照例刮着冷风。
东边的河已不大干净,净飘些烂葱叶子,水也御浑了。“什么狗娘养的!叫人洗不成衣裳,心可够黑的。”沈平嫂狠狠的骂着,仿佛这衣裳不洗,能短些寿似的。
沈平嫂是杜文村里特勤快的女人,一大家子的各种琐事,她都熟知,也都管。在外人眼里,她总在忙着家里的各种事,逢人便发几句牢骚,使人心里暗暗感叹她的能干。家里可大不一样,崔老爷子不甚喜欢这样的儿媳。每到沈平嫂出门的时候,崔老爷子就急忙搬起椅子从院里避到家中。
沈平嫂不大挂在心上,总是笑着说“爸,你又躲我呢”或嘱咐几句。崔老爷自然不搭腔,院子里只回荡着她自解僵局的笑。家里没有人能同她说说话,便将大把精力统统放到家务上,自己找些事干。现在河不干净了,已然洗不了衣裳,可家里又无趣,到底干些什么?她端着盆子,略带焦急地看着四周。枯干的叶子被风吹得满地乱跑,坍圮的墙壁躺在老树下。这儿空落落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找了一个石头坐下,将盆子放在脚边。她突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便用手去摸。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连忙拿袖子擦一下。
“真没用,哭什么哭。”她自责道,可刚说完,就再也止不住了,杂织在一起的委屈、难过,此时像河一样,涓涓地从心海流出,抽泣声像风声一般,幽幽的。
她连哭也不敢放声哭。
渐渐的,她自觉有些丢人。便止住哭声,擦干泪花,靠在半塌的墙上,闭着眼。她的思绪像风筝一样,飞在从小到大、或喜或悲的记忆里。
沈平嫂年轻时候,喜欢上了邻家齐木匠的长子——齐国湍。他比她大两岁,聪明能干。当两人刚熟悉彼此的时候,碰上了糟年月。兵荒马乱,人心惶惶。地主老宅却钻这动荡的空子,将乡里的女子尽抢了去。
岳地主的仆人们将一个个的女子双手铐住,像押犯人似的。队伍凌乱却都往一个方向走——岳老爷府上。打头儿的仆人,见岳府不远,就向后朝队伍喊“各位加快步子!”喊完,便急忙跑回岳宅。“老爷!”岳秋田从椅子上站起来,吸了口烟,问道:“何事?”“你吩咐我的办妥了。”岳老爷一听这话,又猛吸了一口烟。“好好,我出去看看。”仆人掺着老爷走出门,队伍停在了门口儿。他看见这些女娃就像看到花儿一样,紧忙凑近闻闻,用被烟熏黄的手摸摸,露出紫红的牙龈。
“好,都送到空房去!”“是,老爷。”岳秋田摆摆手,又叼上烟回屋去了。被囚在空屋里的姑娘们,恐慌地看着周围年龄相仿,又同样可怜的彼此。“这该怎样!”沈平嫂无助地想,手里紧攥着自己的头发。
到了第二天,鸡鸣叫醒了这个动荡的乡村。沈平嫂提心吊胆了一晚上,总在屋里踱步。觉得有些累了,便靠着柴草垛坐下。可刚坐下,门就被仆人推开。“都醒醒!”仆人见沈平嫂仍坐着,就踹了一脚。“妈的,给老子起来。”沈平嫂麻木的起来同其他人站成一排,听仆人发落。“你们都把耳朵扯高了听着,进了岳家,把姑娘气给我憋回去。没人惯着你们!”仆人扯高嗓子说,“等会儿岳老爷给二少爷选新娘子,你们把自己捯饬干净了。”说完,领着他们在院外的井里洗洗脸,整整衣裳。
她们排成一列,缓缓踏进门。岳老爷和二少爷坐在高堂上。门已关,况且人手多,逃跑之策已然不成。几个姑娘被留下,剩下的则被重新关到空屋里。岳老爷指了指仆人说:“你,写则告示。让她们家里人出钱来买她们。凑齐钱的就可赎回家。凑不齐钱的,就在这里当丫鬟吧!”
第三天早上,告示已贴在村口。屋中的姑娘都盼着家里能早点凑够钱,赎自己回去。许多人都默默流泪,一直看门口。沈平嫂靠着窗户睡了一夜,发了烧,神志不大清楚,颤抖着身子。
仆人推门进来,看见沈平嫂不对劲,便问道:“你怎么了?”她不搭腔。仆人走近她,抓起她的头发。“我问你话呢,你听见了吗!”她仍是不语,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晦气!”说着,便把她丢到了岳府门外。在岳府附近当掌柜的崔京益把她救回家。
之后一段时间里,她都一直在崔家。到了这儿,养的鸡禽都害了病,一群群地在窝里呜咽。崔老爷觉得沈平嫂到了家里有些煞风水,就打发她走了。沈平嫂出来后便急忙去找齐国湍。可当她走到路口,齐家挂着白灯笼。这才从齐木匠口中得知,国湍早已经牺牲在了战场上。
沈平嫂只好又到崔家。崔老爷子见她又回来了,连连叹气。晚上崔京益回来,便被父亲叫到床边。“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爹,什么我怎么想的?”“你把沈家的姑娘接到这里来,算怎么个事?”“爹,我看她可怜,她娘走的早。”崔老爷子看着崔京益,紧皱着眉头长叹一口气。
几年后,崔京益把沈平嫂娶作媳妇。第三个孩子出生之后,崔京益害了痨病,撒手人寰。崔老爷子看着自己儿子下葬,老泪纵横,愈发觉得这些不幸的种种,都是沈平嫂带来的。便认为井水不犯河水,不再与沈平嫂过多交谈,这三个孩子也全凭她和村里人照护才得以长大……
沈平嫂从石头上起身,端上盆子。“河里水变清了,衣裳也该洗了。”
水依旧缓缓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