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夜
我应该镇定下来，我应该回家。只是走了几步，我看不清家的方向，看不见低垂的地平线，看不见村庄的轮廓，黑暗从四周向我聚拢，风呼啸着吹过麦田，发出沙沙的响声不再悦耳，仿佛有妖魔鬼怪在麦浪中翻滚，咆哮着向我袭来，一步步在逼近，一枝柳叶在风的带动下划过我的脸庞，我尖叫着跳起，感觉妖魔鬼怪的手已经触及我，眼泪瞬间涌出眼眶，我放声大哭。
我消除不了黑暗与空旷带给我的压迫感，脑子一片空白，心中混乱不堪，我用号啕大哭来排解心中的恐惧，此刻一个七岁的小女孩面对黑夜带来的恐惧束手无策。当我渐渐意识到哭解决不了问题，还可能吸引来攻击我的动物时，我突然间停止了哭声，眼泪却依旧如泉涌而出。听爹说过，在村子的西原边，曾经有人见过狼。我应该找个隐蔽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度过这漫长的黑夜。
可是，这平坦而辽阔的田野，没有我的藏身之处。这里的地形很简单，没有沟沟壑壑，中间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路两旁有零星的树，余下便是成片成片的麦田。我走进麦田，麦芒触及我的肩头，极度的恐惧让我蜷缩下去，把自己藏在麦子中间，虽然六月份的天气不是特别冷，但我依然感觉到自己在瑟瑟发抖，其中伴着牙齿打颤的声音。
我长久地蹲在麦田中，心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问：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现在娘一定在流泪，她和此刻的我一样束手无策。爹会不会在找我？想到爹，我仿佛有了希望，站起来看向远方，希望看到一束微弱移动的光，是爹打着手电筒寻我而来。可是，远方如一张巨大的黑网，没有光能刺穿它。
风再次刮起来，夹杂着尖锐的叫声，在我周围肆意横行，我如一只浮萍，随着风和麦子倒向一个方向，无助与恐惧像此刻的夜，包裹着我瘦弱的身躯和一颗不知所措的心。这个夜晚的经历，如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身体里，没有因为我身体的成长而淡忘。相反，在我成年后许多个夜晚，它会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的梦中，让我一次又一次重温此刻的无助与恐惧。浓郁的情绪压制着我，我如一条落网之鱼，无法逃离。
此刻，肚子咕咕在叫，饥饿感袭来。借着月光，我从麦秸处折下一个麦穗，放在手心揉搓，尖锐的麦芒刺着我的肌肤，这不算什么，割猪草时扎手的感觉比此刻要疼。当我摸着黑把青色的麦粒以及麦皮一并放入口中，我只能咀嚼，随即有细细的甜甜的汁水滑入我的嗓子，进入我的体内，然后把吸吮干的麦皮吐出来。不要小看这一点点甘甜清冽的汁水，可以给此刻慌乱的我带来一丝丝短暂的慰藉。
突然间，有东西从我脚边快速溜过，我想大概是老鼠，田野里的小动物与昆虫我从来不会惧怕，反而感觉有个生命在陪伴我，让我不至于那么孤单。我用两只手裹紧了胸前的衣服，夜晚的凉意一阵阵袭来，我不知如何度过这漫长的黑夜，白天的暴雨让地里潮湿而泥泞，这里不是我藏身的地方。大概恐惧的巅峰是清醒，应该计划一下今晚的我该如何度过！无助与哭泣都无济于事，一切还要靠自己解决。
下午我曾经坐过的那块石头，当时的它是温热的。此刻，想起阳光下温热的石面，有一种久违的归属感，它应该是我今晚的床榻。突然间冒出的念头让恐惧感全无，甚至有一点兴奋，这大概就是自救吧。于是，我摸索着走出麦田，按照白天的记忆寻找那块石头，好在只有一条路，好在此刻的月亮分外明亮，我有了暂时的安慰，让自己的心慢慢平息下来。
终于找到那块石头，在田间地头，不是很大，却很平整，大概是这家人在午间吃饭的小石桌吧。蜷缩在上面，刚好可以容纳我娇小的身躯，只是石面上没有白天的温热，即便如此，也是不错的地方，起码它是干燥的。我摸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土疙瘩，在石头的侧面摩擦几下，磨出一个小平面，放在石头上，再扯了一把青草，铺在土疙瘩上面。这是我最拿手的事情，用土疙瘩垫上青草做个小枕头。
一直以来，我总是用最快的速度割猪草，然后在草地上打滚自娱自乐，玩累了，会找一处平坦的草地，随手做一个小枕头，躺下去，透过指缝仰望天空，是很美妙的事情。此刻，躺在石头上安静下来的我，依然毫无睡意。在深邃的夜色中，我仿佛进入了童话，星空犹如一幅高远而迷人的画卷，每一颗星星都在闪着独特的光芒。刚才无助恐惧的我，不是一直在寻找一束微弱的光吗？而此刻这满天的星光只为我闪烁，只属于我！夜在一瞬间轻柔起来，风也停止了呼啸，一轮圆月安静地悬挂夜空。
想想刚才的自己，草木皆兵，心中充满了恐惧，所见之处皆是妖魔鬼怪，野兽会袭击我，柳枝变成了妖怪的手，风在咆哮，乌鸦在叫。一切都是从自己内心生出来的恐惧，再放到无穷大，当我无法承受时，我又不能死去，只能在巨大的恐惧中再回归正常，这大概应该是生命的奇妙之处，生命赋予一个人神奇的潜能。
当然，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是不能参透生命的奥秘，只是父母赋予我的生命，让我初来乍到时，便经历了生命被扔在墙角的震荡，而在今夜，又让生命遭受了我无法承受的恐惧与黑暗。在我还未成年时，我的生命便经历了如此猝不及防的苦难。不论生命落在何处，不论生命在遭遇什么样的苦难，自救才是唯一的出路，刚出生的婴儿用哭声来自救，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虽然没有灵魂没有思想，但是生命中的潜能，会指引着生命从黑暗中走出来。
此刻，我成了大自然的孩子，我成了麦子的同伴，我和麦子一起，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