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走
奶奶没有想到，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我，在她面前不敢大声说话的我，竟然对她怒吼。她的脸瞬间气得通红，本来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圆，眉头紧锁，鼻翼翕动，薄而干裂的嘴唇哆哆嗦嗦，稀疏花白的发在鬓角凌乱。手开始摸索着，在找能打我的东西。我脸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不愿再次受伤，扔掉手里的篮子，转身离开，随手狠狠地关上门，以此来发泄我的不满。身后传来哐啷一声和奶奶的叫骂声，她大概用剪刀类的铁器砸向我，只是木质的门板替我挡了一下，让我躲过一劫，心真狠！
我没有地方可去，只能坐在屋檐下的门槛上，看着雨滴发呆，此刻雨点越来越小，一如我心中的怒火渐渐平缓下来，感觉自己在瞬间长大了。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还不懂该怎样生活，不懂什么是命运。只知道割猪草的快乐，只知道每年爹去卖猪时自己心中的喜悦与不舍，喜悦是自己对这个家的功劳与成就，不舍是源于朝朝暮暮的相处。
爹从大门口走进来，即使大雨瓢泼，也遮不住爹高大挺直的身影。娘依着门框站着，她看一眼坐在门槛上的我，再看看爹，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去厨房做饭。要在平时，我是娘的小尾巴，会跟上娘，等娘用马勺从大缸里舀几勺水倒进锅里，盖上锅盖，在灶火里点上火，我便蹲在柴火堆里，添柴，拉风箱。风箱很重，我必须用两只手才能拉得动。可是今天，我执拗地坐在门槛上，眼睛盯着立在墙根的铁掀发呆，心里却一直在盘算，我如何对爹开口，我应该用最简短而又准确有力的语言，说明我要上学的理由，说服爹我就成功了一半。
“坐在这里干嘛？不去烧火！”显然我坐在门槛上挡住了爹，爹回家第一件事情是躺在炕头上抽一锅旱烟。
“爹，我要上学！”我站起来，背靠门板站着，我没必要惹着爹。
“女娃娃上学没用，会烧火做饭就行。”爹走进屋子，取下草帽挂在墙上，脱掉身上湿透的大褂，搭在屋子中间拉起的棕色麻绳上，顺手扯过一条干毛巾，擦拭着背上的雨水。
“爹，我必须上学！我要用知识改变我的命运！”我从收音机里听过这句话，虽然我不懂它真正的含义是什么，但是我知道这句话用在这里很贴切。
“先去帮你娘做饭。”爹拿着毛巾的手停顿了一下，他大概没有想到从我嘴里能说出这句话，但从爹缓和的语气中听出来，爹是作了退让，只是还要和奶奶商量。
饭很快做好，我烧火，娘擀面条。下好的面条先给爹捞出来一大碗干拌面，别人都是汤面条，特别是奶奶，面条要煮得软和一些。端着一碗面条我走进屋子，爹斜靠在炕头柜上抽着旱烟，看见我进来，起身，磕掉烟灰，下炕穿鞋，接过我手里的碗，走向奶奶的屋子。吃饭的时候，爹总是要依着门框蹲着吃面，奶奶坐在炕头要能看见她今生唯一的儿子。
今天的我不愿给奶奶端饭，坐在柴火堆里看着燃尽的柴火发呆，刚才还是火光明亮烧成一片通红，此刻只剩下一堆黑色的灰烬，偶尔冒着明亮的火星，升起几缕烟，热度在慢慢冷却，狼藉一片。娘看看我，端着给奶奶盛好的面条走了出去。娘从来不会强迫我，这个世界上只有娘对我好。
吃罢午饭，爹掏出褐色烟管，装满烟叶，用大拇指压瓷实，划根火柴点着，吧嗒吧嗒抽起烟。爹一直很沉默，深邃的眼睛略有所思，我知道爹在想如何对奶奶开口。
“娘，让小七去上学吧。”抽罢一锅旱烟，爹在门槛上磕掉烟灰，站起来对奶奶说道。
“除非我死了！”奶奶咬着牙说了五个字，把脸扭向别处，不给爹说话的机会。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走出屋子，看了一眼蹲在墙角的我，背着手，走出大门。听娘说，爹只是在长相上遗传了爷爷的基因，身材挺拔修长，浓眉大眼，五官标致，是村里出了名的帅哥，只是一直被奶奶压制着，平时沉默寡言，不善于表达，性格上完全不像爷爷一样雷厉风行。
此刻，暴雨骤停，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大雨倾盆带来的凉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往日的这个时候，我应该要学着绣花，纳鞋底，娘说这些活都是女娃应该学会的。然而今天，我什么也不想干，只有一个念头，而且是如此强烈的念头：我要上学！我知道吼已经没有用，招来的是挨打。我只能沉默地对抗着，这个家我一刻也待不下去，可能我不属于这个家，否则刚一出生，奶奶把我扔进墙角的篮子里。
我默默地走出家门，当然也没有人关心我，娘每天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漫无目的地走着，避开熟悉的田野，避开熟悉的小路，我不知我要走向何处，我不知我在寻找什么，只是不停地走着。穿过一个陌生的村庄，眼前只有一条路，路两边是一望无垠的田野，田野中的麦子尚未成熟，但麦穗嫩绿饱满，看见麦田我的心情豁然开朗，一丝喜悦掠上心头。
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是治愈的力量，自然界的山水鱼虫，花草树木都具有治愈的能力。大片大片的麦田，在阳光下簇拥着，夏风袭来轻摇摆，仿佛在弹奏一曲盛大的音乐剧，空气中夹杂着麦香的气息。我心中的愤怒，堵在心口的无助，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大自然的怀抱，我成了它的孩子，和麦子长在一起，这里没有不公平，阳光不会偏爱任何一颗麦穗，夏风会拂过每一寸土地，连同我的发丝也不会错过。
此刻，我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奶奶对我的残忍，忘记了爹的沉默，忘记了娘的无助，忘记了哥哥的恶作剧。我喜欢大自然，即使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它会敞开胸怀收留我。我沿着小路奔跑，麦子笑弯了腰陪着我嬉戏，路边的柳树，枝叶低垂，我跳跃着便会拂过我的脸、我的发，如娘的肌肤一样柔软，我陶醉在大自然给我的柔情蜜意里。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洒下金光一片，掠过麦田，我迷失在盛大的美景里。夜悄无声息地降临，夜风轻柔，不再低语，抬头看天空，宽广而深远，偶尔有星星若隐若现，黑暗慢慢笼罩过来，我依旧是大自然的孩子，只是此刻的我，再也体会不到快乐，恐惧如一张巨大的网，向我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