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沉默
我在这个朴素而贫穷的家庭生活了十九年，没有哪一年的冬天像今年这么寒冷，心跌入冰窖，娘把炕烧得再滚烫，我也感觉不到一丝温热。我依旧躺在炕头，娘一手拿着窗花，一手端着一小碗冒着热气的浆糊走了进来，放在炕沿边，抬脚上了炕，继而撕下发黄的窗纸，用刀子刮着木质窗框上纸屑以及发硬的残留物，咯吱咯吱地响着，仿佛寂静的黑夜老鼠躲在隐秘的角落啃着残余的食物。
娘刮干净后，用嘴使劲一吹，细碎的纸屑与尘埃瞬间飞起，继而再涂抹上一层浆糊，拿起红艳艳的窗花纸端端正正地贴上去。红色的腊梅花仿佛在一瞬间唤醒了我，我如一个废人一样在炕上躺了一个星期，我不能浑浑噩噩地躺下去，我接受换亲的事实，但是我能不能抱一丝希望，希望和我订婚的男人是个通情达理的男人，我答应嫁给他，他能否接受我继续上学，继续考大学？突然间我仿佛看到一丝希望，事情好像还有点转机。
娘又撕掉另一个窗格的纸，一股寒风顺势吹进来，刺骨的清凉再一次唤醒我的大脑。我起身，下炕，穿上棉衣棉鞋走出门。娘喊着哥哥的名字，示意哥哥跟着我。我漫无目的走在雪地里，雪花在天空中纷纷扬扬，悄无声息降落在关中农村的每一个角落。整个村庄被雪花覆盖着，屋檐上、稀疏的树枝上、孤独的烟囱上，那一片一片的白在太阳照射下泛着光，刺着我的眼。
想起余晨光，我的心依然很疼。命中注定我与他只是相识一场，这短暂而美妙的缘分，仿佛空中飘过一片鸿羽，在眼前惊艳着一闪而过，是我今生抓不住的奢望，我生命中的一束光在此刻彻底熄灭。眼泪流下来，再也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嚎啕大哭，在冬日的田野，在漫天的雪花中，我在哭声中埋葬我那刚刚萌芽的爱情。
“对不起！小七！”哥哥哽咽着对我说：“成全哥这一次，以后你的事就是哥的事！”
面对哥哥的忏悔，我停止了哭声，蹲在雪地上抽泣着。哥哥第一次在我面前显得如此虚弱而诚恳，我知道，即使哥哥还像以前一样在我面前嚣张跋扈，我依然也改变不了什么，我掌控不了我的命运，为这个家付出，为这个家牺牲的人一直是我。亲情像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扭转着我命运的齿轮。
回到家，我不再躺在炕头，我一如既往的沉默，沉默地帮娘烧火做饭；沉默地拿起扫帚清理着院里院外的积雪；沉默地提着铁桶，上了井台，拿起冰凉的铁链，系在铁桶上，一下一下把桶放入井底，再一下一下搅上来，辘轳不再像以前那么沉重，绳索不像以前那么漫长。我喜欢这种重复的动作，仿佛重复着这些机械的动作，才能让我的脑子清晰起来，才能让思想和灵魂回到我的身体上。
我才能明白我每天都在做什么，明白大年初二有人提着聘礼上门，我要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订婚，明白我再也看不见余晨光那双让我心跳加快的眼眸。心中唯一的希望，希望那个男人能网开一面，让我继续上学，参加高考。因为有了新的想法，所以对大年初二这一天不再排斥，心里一直设想我该用什么样的理由和态度去说服这个男人，能支持我和我站在一起，然而现实证明我的想法太幼稚。
新年的早晨，我会在鞭炮声中醒来。看见枕头边放着一件崭新的红色羽绒服，提醒着我今天是提亲订婚的日子。这是哥哥和叶晓蕾在城里给我买的衣服，因为我的妥协他们才能得愿以偿。穿上羽绒服，我站在镜子前，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长发及肩，乌黑而顺滑。一直以来，我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容颜，头发更是越短越好，好清洗好打理。自从认识余晨光，无意间他说长发飘飘的小七会是什么样子呢？于是我再也没有剪过我的发，两年多时间，我已经长发飘飘，只是与他却再也不能相见。
我的长发黑如绸缎落在肩头，红色的羽绒服衬托着我的肌肤更加白皙，标准的瓜子脸，眼睛大而明亮，眼神清澈，睫毛上翘浓密，如羽扇微颤，鼻梁挺直，鼻头小巧，与整张脸的轮廓相得益彰，显得格外精致，唇形饱满而上扬，唇色如花般粉嫩，微微抿唇，唇角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犟与清高。想起娘成天说的一句话，十八九的女娃娃脸上有桃花色，有着天然不加雕饰的美。于是给自己一个微笑，唇边便绽放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如春风拂面荡起层层涟漪。
“小七，穿红色的衣服真好看！”娘走了进来，看见镜子中微笑的我：“这样就对了，找到那么好的婆家，娘都替你高兴！”
我撇了撇嘴，坐在炕边，不想反驳也不想附和，娘与爹大字不识一个，贫穷了一辈子，他们只是用金钱来衡量我嫁得好与不好，他们不懂得理想与抱负，不懂得灵魂的契合。而我有自己的想法，既然拗不过家里人，那用我的智慧去说服我要嫁的这个男人，用我的美貌去征服这个男人能按照我的计划去实施，因为有了自己的想法，家里人也看见了我的变化，再加上过年，所以这几天家里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
奶奶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哥哥更是兴高采烈，坐在奶奶炕头，给奶奶讲着城里的新鲜事。奶奶对我的态度也大大改善了，哥哥叫我坐上奶奶的炕头时，奶奶竟然没有反对，收了收自己的脚，示意我坐上来。爹穿着皮袄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着烟，脸上舒展多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黑着脸，娘则往炉子里填着柴火，让整个屋子愈发的暖和，这样其乐融融的家的氛围，怎能不让我动容。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即使以前有着再多的冷漠与不愉快，在此刻也会让我的心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