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日月山河永在

这江西的南安府城，实际上有两座城池，分别坐落于章水北、南两岸。

章水之北，乃是老城，是宋元时期便有了的。

其南临章水，东北连溪，地势西高东低，城狭而长，形状非常像一条鱼，故又名鱼城。

章水之南，乃是新城，是嘉靖年间为了抵御广东流贼翻越梅岭过来行掠，才由本地官民一同出资修建的。

其四面城墙都有门有楼，东、南、西、北四门，分别名为东山门、梅山门、泰山门、鳌门，又因为这新城北面濒江，故又名水南城。

与那“副城”水南城类似，这“主城”鱼城也有四门，分别是东门敬道门、南门率章门、西门宝峰门、北门联玉门。

且说，这日风和日丽，天空万里无云，眼看着就是一个好天气。

鱼城的宝峰门，还是和往日一样，不时有百姓进出城内。

这些百姓看起来有很多都是附近村落的，他们大多徒步手提或者肩扛货物，最多推个手推车。

只有少数人乘着畜车，基本上皆是携带较多货物的商贩。

无论如何，这些百姓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脑袋上，都是清一色的金钱鼠尾。

说起来，这老鼠尾巴，也没留多长时间，不过也就几个月。

毕竟，三四个月之前，他们还是大明百姓。

然而，北面的大清兵一来，花费了些许功夫，把抵抗了一些时日的赣州城给打下来，并且将城中兵民屠了个精光之后，周围许多府县便都闻风丧胆，不敢多加抵抗，唯恐抵抗会惹怒清兵，使家乡遭遇灭顶之灾。

这南安府城便是其中之一，在知府不知所踪的情况之下，没跑的一些官员，以及大部分本地乡绅，就直接向大清奉表投降，并且还大开城门以迎接大清王师。

大清兵不愧是仁义之师，对待南安这样主动投降的城池，果然没有肆意屠戮，仅仅只是抢劫了一些倒霉的百姓，掳掠了一些倒霉的女子而已。

整体来看，这小小的损失，完全就是在南安府士民的可接受范围之内。

毕竟，这年头，哪里能有不掳掠百姓的军队？

在这些南安百姓看来，钱财和女子，被清兵掳掠，和被贼寇或者明军掳掠相比，也没有什么区别。

乱世之中，能够保存性命苟活下去，就是他们最大的福报。

除了极少数人，据说主要是一些年轻士子，因为宁死不剃发而殉了大明朝之外。

大多数平民百姓都剃了头发，改换门庭，心安理得地做起了大清朝的顺民。

虽然他们心中也都普遍觉得这新朝的金钱鼠尾，真是丑的要命。

但既然做了大清朝的顺民，服从大清官府的命令，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更何况，在面临要头发还是要脑袋这样的选择上，大部分百姓还是能够做出明智选择的。

城门内外的绿营兵们头戴帽笠，身挎腰刀，手持长矛，对进城的百姓严加盘查。

宝峰门城门楼上，在亲兵簇拥下的南安府守将刘伯禄，盯着下面进出城门的百姓，数了好一会儿辫子，便也无趣起来。

他观南面已是日高三丈，时辰明显已是不早，便招呼副将金震出等人道：

“吾等一大早便动身巡视这南安城墙，并无发现可疑之事。

显然今日亦是无事之日，我观尔等也是疲乏，还是早些各回各家，好好休息去吧。”

那副将金震出，其实心里面一直都觉得这主将亲自巡视城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行为。

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也劝说不住这一向勤勉尽职的上官，只能每次都被刘伯禄强拉着，一同前去巡视。

现在终于听到刘伯禄要结束巡视，放他回去，金震出心中自是欢喜。

于是他便和周围同样如蒙大赦的几个同僚，齐声称是。

接下来，他们便打算和刘伯禄同下城墙，然后各自打道回府。

却不曾想，甫一下城，却听到刘伯禄突然朝着前方大喝道：

“那道士站住！”

随着刘伯禄的声音，金震出等人向前方望去，只见一个道士打扮的人，在不远处默默行走着。

仅从背后，便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一身灰扑扑的旧道袍上面，已经打了七八个补丁。

是个不富裕的道士。

但身材却并不瘦弱。

在刘伯禄的示意下，三名亲兵追上去，显然是唯恐那道士逃了。

道士本想跑掉，却发现前方路口也有十数名清兵，便立即停了下来。

为首的亲兵刚拔出腰刀，就看见那道士停下，他稍微把刀口放低了一些，但也不收刀，对那道士问道：

“叫什么名？可有……，可有证明你是道士的凭证？”

那道士看见持刀的清兵，先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害怕了。

但仔细一看，只见道冠下闪动着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极为认真地盯着这清兵，显然其脸上并无多少害怕的神色。

为首亲兵大疑，下意识地把刀口放高了许多，然后一边命令另外两名亲兵向前，一边呵斥道：

“问你话呢，为何不答？速速给爷跪下！”

闻言，那道士非常老实地把两手伸出，缓缓往地上跪去。

另外两名亲兵上前，准备对其进行搜身。

见到这种情形，为首亲兵略微松了一口气，觉得“大局已定”的他，听到后边传来的脚步声，感觉是上官刘大人来了，连忙准备回头问好。

却不曾想，此时，一点寒芒先到，随后……，随后他便被一把极为锋利的匕首抹了脖子。

“咣”的一声，腰刀掉在地上。

那马上就要死掉的亲兵面容痛苦，徒劳地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却也是无力堵住那伤口处喷出的鲜血。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甚至还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掉在地上的那把腰刀，被与他有着杀身大仇的凶手捡走。

那道士在用袖子中藏的匕首快速杀死一名清兵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落在地上的腰刀，接着转身轻松将另外两名清兵砍翻。

好吧，这道士，乃是从属于锦衣卫的海宋人间谍，其编号“1356”，混入城中已经数日，接到1号赵琸的“电报”，知晓羽林卫大军马上就要来偷袭。

于是正好得到了一身道士衣物的他，便假扮成了一个道士，打算利用这假道士的身份，抓紧时间在此侦查一番，以此来为晚上动手做更加充分的准备。

却不曾想他竟然如此倒霉，突然就被敌人堵在了这绝地。

既然如此，他稍加思索，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在此以一敌百，与敌军战斗到底，尤其是在发现眼前明显就有一条大鱼的情况之下。

是的，这些外派的海宋间谍得到的命令之中，除了侦查敌方情报之外，还有的，就是伺机刺杀敌方大将。

在1356看来，既然已经身处绝境，那么，若是能够以他的这条命换了这南安府守将的性命，也是不亏的。

毕竟，他这个海宋人死了之后，不久之后就可以复活，只不过到时候改头换面，换个姓名而已。

但他的编号还在，编号在，记忆就在，记忆在，他就还是他自己。

而这个敌将，生命只有一次……

认为亲兵可以轻松制服那可疑道士的刘伯禄，本来正带头向前走去，突然间就发现那道士迅速反杀了自己的三个亲兵，他当即就愣在了原地。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这个道士，身穿被鲜血染红的道袍，挥舞着双刀向他冲来，狂战士一般的道士一边冲锋，还一边大吼：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在！”

伪明余孽！

刘伯禄立刻明白了面前这疯道士的成分。

虽然不知道手中已经沾染了多少伪明余孽的血，但亲身面对如此吓人的伪明余孽，刘伯禄第一反应还是逃跑。

“快！快……，快拦住他！”

刘伯禄一边和麾下将领们掉头逃跑，一边命令他的亲兵掩护他。

这些亲兵素来被刘伯禄恩养，很是忠心，在这种要紧关头，保护主将，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看到刘伯禄掉头就跑，又估计了一下距离已经足够，1356便瞄准刘伯禄的后脖子，猛地掷出腰刀。

却不曾想，可能是太过于慌张，刘伯禄恰好立刻就来了一个平地摔。

那腰刀越过正在和大地亲密接触的刘伯禄，向后直接嵌在了金震出的后脑勺上。

可怜金震出，就这样成为了刘伯禄的替死鬼。

摔倒在地的刘伯禄，并不知道自己因祸得福，逃过了一次大劫。

他只是懊悔自己居然会腿软到摔倒，明明他也打过很多仗了。

真是丢人！

有几名亲卫实在是忠心胆大和自信，护主心切的他们，直接一个一个冲向1356，打算与其单对单来独打独。

可惜，论单打独斗，力量和速度都是人类巅峰那一等级的海宋人，是谁都不怕的。

转眼之间，1356便把那几名敢于单挑的最为自信和胆大的清兵砍杀。

剩下的清兵，吸取了同伴的教训，变得聪明了许多，开始相互配合着去以多打少。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纵使1356单兵战斗力再强，在这种敌众我寡的形势下，也逐渐落了下风。

虽然他也找机会又杀掉两名清兵，但他身上也有了四五处创伤，所幸都不是致命伤，而且1356本来就没有什么痛觉，这种紧急的情况之下，他当然更是懒得去装疼。

可这样下去，他终究还是会被敌人耗死。

1356不想就这样没有为朱由桹尽到最大价值便死去，他依然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目标——刘伯禄。

突然，1356急中生智，找机会奋力举起地上的一具清军尸体，当做肉盾来招架清兵的进攻。

趁着有两名清兵的腰刀卡在肉盾里的机会，1356杀死了他们。

之后，有了肉盾、打的顺起来的1356又杀死了几名清兵。

这时，这些亲兵看着面前这如同血人一般的疯道士，终于崩溃了。

他们四散而逃。

1356懒得理会他们这些杂鱼，他的目标只有那条大鱼。

而此时大鱼刘伯禄正在一瘸一拐地逃跑，显然刚才那一摔让他崴了脚。

因此，他的亲兵用生命为他争取到的时间，并没有让他跑多远。

1356回头瞥了一眼，发现身后有十几名清兵举着长矛冲来。

一寸长一寸强，他知道他单兵战斗力再强，也顶不住长矛阵。

于是1356立即向前，一边继续追杀刘伯禄，一边继续大吼：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在！”

这句话自然不是1356自己发明的，而是朱由桹的命令。

在朱由桹看来，海宋人战死之前高呼这样的口号，可以做到死亡价值最大化：

既可以激励己方的士气，也可以打击敌人的士气。

现在看来，效果似乎确实还不错。

在刘伯禄的视角下，就是一个浑身是血的疯道士，举着一具血肉模糊的清兵尸体，大吼着挥刀向他冲来。

刘伯禄打了许多仗，还真就没见过这种场面，他当场直接吓得连一瘸一拐地逃跑都不会了。

所幸几个溃败亲兵之中，也有比较忠心的，他们将刘伯禄拖走。

就这样，最终1356还是没有完成他的目标。

被拖着走的刘伯禄，只看到那被数根长矛从背后穿透的疯道士，彻底死亡之前，嘴里依然还在高呼着：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在！”

……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在！”

深夜，刘伯禄从噩梦中惊醒。

在噩梦中，刘伯禄再一次看到那个浑身是血的疯道士，一手持刀，一手拿着清兵尸体当肉盾大吼着向他冲过来的场景。

虽然白天死里逃生之后，他便命令士兵将城中的和尚道士之类的，全部抓起来严加拷问，但受到严重惊吓的他，在梦里还是心有余悸。

刘伯禄半闭着眼睛起床点亮灯，打算去喝口水压压惊，然后他一睁眼发现与他同床共枕的小妾，睡的那叫一个安稳。

于是，他直接飞起一脚，将那小妾踹下了床。

看着坐在地上一脸茫然的小妾，刘伯禄的心里好受多了。

可刘伯禄脸上刚露出笑容，那笑容便立刻凝固了下来。

因为，他看到，窗外出现了熊熊的火光。

刘伯禄急忙走近窗边，仔细对外面观察了一下，对南安府城颇为了解的他，便立马就猜想这大概是西门城楼附近失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