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词帝:李煜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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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原我

当他从母腹最锐利的痛楚、昏瞀和快感中出来时,他极响亮地哭了。这哭声预示着人生的艰辛,却也无牵无挂,是最原始的人籁。他那清纯无畏的哭声反衬和嘲笑了人类所有的困惑——那些社会角色化了的人的苍白和苦恼,以及虚伪或无奈。不错,这只是婴孩最原始天性的展露,他能再度回归敢哭敢笑的原我吗?

那已是另一个层面的“我”了。

古城金陵,坐落在长江下游,十里秦淮流贯其中。

在历史的坐标系中,它是一个醒目的坐标点;在记忆的荧光屏中,人们很难扫抹三国孙吴争鼎、琅玡王司马睿与东晋的刀光剑影;在这“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的历史古城,人们仿佛还能记得建业、建康威武的城阙,听到南朝宋、齐、梁、陈古刹凄怨的钟鸣……

白云苍狗,岁月累添。当历史的触角延伸到公元9世纪初时,这片自古帝王立都的神奇土地上,这个天命与天意绝对神圣的时代,三桩神秘的事件,凭借着历史的机缘和吴王辅臣徐知诰及其谋士的渲染与策划,紧锣密鼓般四处传播。这三件奇事虽事事相异,但主旨全是说形胜“有王者之气”的金陵山川,楼堞完固,将再兴“帝王之宅”。

于是有民歌民谣在乡野水泽、草庐田舍间缓缓地浮游:

江北杨花作雪飞,江南李树玉团枝;

李花结子可怜在,不似杨花无了期。

这“杨花”,是吴王杨氏家族的比喻。“李花”,是徐州李氏的代称。杨花纷纷扬扬,消散了不会再回。李花花团锦簇,花期后,李子坐果,结子可以传久。两两相对,李氏兴,杨氏衰,意在其中。此外飞传的,还有童谣《东海鲤鱼飞上天》——“东海”,指徐州;“鲤鱼”,是李氏谐音;“飞上天”,指坐天下。

民谣谶语,深浓地浸染着一种无法道白的情绪,忠孝与诚笃,此刻,已然在一位倥偬一世、已逾不惑的白首老将心中,荡然失存。这老将,便是五代十国时重建金陵城池的吴王辅臣徐知诰。

吴王子孙、徐温后代,全都软弱可欺;时不我待、功成身老之苦恼,似万箭穿心。血刃王宫、刀弩剑戟杀出一条逼向宝座的血路,老将不忍,况且这绝不是用兵之时。舆论先行,老将极目远眺,豪情正炽。

江北扬州。有一天,冒出了一个奇怪的佯狂道人。他头戴黄冠,手执钓竿,竿端悬缚着一尾木刻的大鲤鱼,半疯半癫地在街头巷尾出没。人群骇然驻足间,道人面冲青天,放歌一曲,辞曰:

盟津鲤鱼肉为角,濠梁鲤鱼金刻鳞。

盟津鲤鱼死欲尽,濠梁鲤鱼始惊人。

横排三十六条鳞,个个圆如紫磨真。

为甚竿头挑着走?世间难得识鱼人!

“新鲤”将欲代“旧鲤”,“新鲤”尚未被人识。聪明颖悟的人,当然可以想到这“新鲤”是谁人了。短歌在喧嚣的市声中不胫而走,传唱多日。这第二件奇闻遂成街谈巷议。

江南金陵一个神秘的午夜。静寂无声的大气里,蓦然有古怪的撞钟声滚过,疯狂而又热烈,一时间市井鼎沸。人们惶奔而出,惊恐不知所以。金陵城突突涌涌,乱成一团。

天亮了。撞钟老僧被士兵押解到老将面前。僧说:“昨晚明月团圞,清辉遍野,在这满夜弥漫的沉静光芒中,我如得神示,咏出一首咏月诗。因狂喜而无法自持,故鸣钟击鼓,手舞足蹈而颂之。”诗曰:

徐徐东海出,渐渐入天衢。

此夕一轮满,清光何处无?

老将大喜,双眸快捷而又欢悦地闪耀着,一股神秘的微笑自他的嘴角漫溢出来:“放了他。”老将轻轻说。

公元937年,七月初七,诗国里的人们在盼望着一个伟大的奇迹出现。古中国在夕照里优美地抖动起暖湿的季风,守候着一个婴孩的出世。

金陵王府在这一天,气氛平静而欢愉。忙碌的人们没有发觉,他们守候的,是一个比婴孩本身更有生命力的文化种子,一个比一切高堂华殿更永恒的历史胎动。

这胎动是一个文化承续和递转时任重道远的征兆;这种子在10世纪中国的黄泥地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这历史行将赋予一代人开始承担又一段文化使命。

婴孩在暖流循环的胎宫里,不安分地动摇着,宛如听到了历史拼力的呼唤。脆薄的肌体在蠕动着,努力着,奋斗着;拼力绷断了母体的纤维,要诞出自己,要在五代历史最锐利、最沉重的痛感中,逼出自己。

他这一生中,最无顾忌、最自由的哭喊声,清纯地响过。

未来中国的词帝、永恒永生的词帝,就在这星子环舞的热风中,灿烂无比地诞生了。

一个人,出世了,这就是一个无可辩驳的问题,是上天交付给人类的一个事实。

乞巧节的黄昏时分,上天就这样意味深长地把这个男婴交付给了人类。

夜空里,星夜正灿烂。

公元937年。

金风浩荡。老将徐知诰终于以“受禅老臣”的身份,逼得吴王杨溥效法大舜的“禅让”,在“知命”之年,登上了向往已久的帝位。

建都金陵,国号为齐,改元升元。

不知是历史的还愿,还是历史与这片土地有缘,正是在这片“六朝古都”“自古帝王州”的秦淮河边,又一个新王朝诞生了。

十国之一的南唐,就此巍巍耸立金陵。

就在这一年,徐知诰的儿子、婴孩的父亲景通(也就是后来的李璟),被封作了吴王。南唐国的纪年,竟也与婴孩同岁,这只好认作是缘分了。

那么随缘的生命,就唤他作“从嘉”吧!“嘉”,是又美又好的意思,是永远吉祥如意、幸福顺遂;“从”,是跟随、依顺的意思,是亦步亦趋、不弃不离的贴近。在父亲的认知里,吉祥的名字,应该是生命无怨无尤的开始。

但那时,“天意”似乎无意降帝位于婴孩。他不是长子,出生的时候,落日寂静的光芒,把大地每一个坎坷都映照得很辉煌,但没有游龙显影呈祥。

他将作为王府中的公子,享受富有豪奢的人生。如果真是那样,活到老死,青史的长卷中,他将冷落如他的几个兄弟,很少被人提起。

婴孩一天天长大。种子般光润饱满的额头、丰满的双颊,还有骈齿、重瞳的非凡长相,散发着一股奇异的、绝美的光彩,使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为之震慑。

人们在肃穆的敬畏里,不由想起了大舜,还有项羽,以为婴孩是英雄再世。因为垂裳而治的大舜和西楚霸王项羽,在西汉史学家司马迁的《史记》里,明载着都是重瞳子,一目有两个瞳孔。

宫闱中的家,殷实而且宁静。边境无战事,南唐正是太阳初升的时候,圆满、朝气、蒸蒸日上。

祖父徐知诰,大将风度十足,在遍地兵燹的乱世中,开垦了南唐这一片和风拂拂、远离战祸的“净土”,成就一段意味隽永的历史佳话。

北国莽原,战火正酣畅淋漓地传播着刺鼻的血味,南唐国却在悠悠袅袅的暖风里,开始恢复了舒畅的生机。

它一诞生,便已是“十国”佼佼。

十月庚子,金陵使者的马蹄踏踏越过东南边陲,向汉、闽、吴越宣告立国,又马不停蹄奔向荆南,宣告即位消息。

周边各国,城内城外,南唐的名字伴随宏大的气流,旋刮起一片朝贺的回声。

升元元年,吴越将军来贺。

升元二年,荆南使者来贺、闽国使者来贺、汉使来贺、高丽使来贡、契丹使来聘。

隆冬季,契丹国主的弟弟东丹王也派使者赶着白羊、鞭着快马,翻山越岭来到金陵,献上了牛羊,又另以三万只羊、两百匹马,交换他喜欢的物品,开始了与南唐的贸易往来。

武功殿内,帝笑迎四方来客。崇英殿内,龟兹乐舞热烈欢快响遏行云。金陵老城的人们言笑晏晏,喜迎各国使者。他们要结束所有惶恐和动荡的日子,要忘怀所有的战争和死亡。他们尽情享用和平带来的安宁,他们随着龟兹乐起舞,又演起番戏来尽兴。

乐舞声中,高丽使者虔敬的祝词,冲向殿外的长天阔地:

伏闻大吴皇帝已行禅礼,中外推戴,即登大宝者。伏惟皇帝陛下道契三无,恩涵九有。尧知天命已去,即禅瑶图;舜会历数在躬,遂传玉玺。建夙惟庸陋,获托生成,所恨沃日波遥,浮天浪阔。幸遇龙飞之旦,用申燕贺之仪。无任归仁戴圣鼓舞激切之至。

立国之后崭新的生机,把金陵老城染得绯红。

群臣加官晋爵,各有安顿。

做了皇帝,一统江山的徐知诰,开国大庆,只略修了旧时吴王的宫殿;宫内宫外,只增加了一些栅槛,殿宇屋脊,两端各添上几许鸱尾。

不事铺张,不造广厦华屋,更没有三宫六院、粉黛三千的艳史。不是没有时间和精力,此时南唐,正“偏安”一隅,平宁得很。但念惜财物维艰,克己奉养民力,正是这个新皇不同凡响之处。

岁饮食具、盥洗用具,是铁制的;平常穿的,是布衣蒲鞋。热暑天气,寝殿悬挂的,是葛布帷幔。马厩照明的,是杨吴时代残留的旧灯台;寝宫里点着的,是寻常百姓家用的乌桕油。

吴王旧宫,春色可人。丽人宫娥,秀色可餐。她们却悉数被新皇裁减出宫,准许改嫁。只留下几个老丑的妇人,服侍新王左右。

这就是南唐开国大帝。一个不易、不惑的大帝。

唯满怀中兴大志、不惮吃苦的帝王,才愿这样做,才能这样做。

婴孩吮吸着时代研磨的乳汁,而他那做了吴王的父亲,更将浓浓的文化气息熏得王府满室馨香、沁人心脾。

曾以为,所有华丽的服饰、五彩琉璃珠的装饰,以及由此而生的那种至尊、至贵、至神秘威风的感觉,都属于王公贵戚。皇太子该更是衣冠华美,威仪隆重,风度俊迈,心豪气骄,不可一世。

然而,皇子有景通。

景通很雅。那是指他的心性、为人。他娴静、淡泊、温厚、谦和,而且好古道。在美女笙歌的王府里,他一身朴素洁净的书生打扮,儒风诗骨,在雄豪华贵的建筑空间里,反倒使所有华奢的袍服,失了个性。

他极易伤感,极富同情心。听说百姓歉收、遭灾,他总叹息、伤悯,并即施以援手救民于倒悬。他的“青青子衿”服,不只是为了个性风貌,倒更是为着赡养民力,不犯侈靡。所以他的居处用度,都很节俭。而且礼贤下士,与群臣相处,总像布衣之交,亲近略无盛气。这更有书生情味了。

景通又很骚。那是指他的文心、歌诗而说的。他跳宕而不安分,从不拘抳,总喜欢变化、美化些什么。

他喜书法,兴之所至,竟把南北朝时著名书法家羊欣漂亮的隶书,临摹得几乎乱真;金陵清凉寺那块隶体的匾额,便是他的绝活。当人们津津乐道于这寺中“三绝”之一时,他却另有钟情,去写楷体、草体、篆体,竟又写得极好。

他喜欢诗歌,却又不愿保持恒定。十岁时,他的诗才就已脱颖而出,写下了《咏新竹》的好诗:“苍苔迷古道,红叶乱朝霞。”“迷”字、“乱”字,下得极潇洒、活络。他十五岁时的一首刻石诗句,留在了庐山百花亭。

苍山有灵,当还念得。只不知风雨晴晦,那字迹是否犹自跳脱?当人们津津乐道、击节赞叹他十五岁的诗才时,他却恋上了“长短句”。他热烈的文心汹涌得太快,绝句和律诗都不足以网罗;他骚动的心性太飞扬,刻板的限制已不足以释放;他在寻找一种更佳的艺术表达形式。一种清新的、细腻的、明朗的,重要的更是活泼些、灵动些,乐感极强配器可唱的表达形式,去抒情写怀。

而漫漫文学长廊中,音乐与诗歌的结合体,至秋水蒹葭的《诗经》时代就已成形。对这传统的光大,又滋生了汉魏六朝乐府诗。诗乐相合,这很美。但那时,诗与乐本身的形式,都还不很成熟、不很丰满,没有长足进步的诗与乐,只是相就的结合体。盛唐来临,诗为盛唐之音,乐缘盛唐而灿,新的审美要求时代风范,呼唤宴乐与诗歌密切结合的统一。词,终于顺应文化大潮,热烈诞生!

景通幸运地抓住了这一形式。所有生命的感慨——那孤零无依的苦闷、所怀未遂的心愿、深长厚重的愁绪,都通过长短句、借着闱中人的口吻,曲折地流出。

同时,他草创了自己的风格体系——用淡淡的、几不着痕而且很少的修辞,取代华靡的、生硬晦涩的“镂玉雕琼”;用灵动跳宕、丰富多层的转折,取代滞涩的呆板、难懂的堆砌;用阔大的意境、句子拆合,分而可成独立意象、合而成同一主体的张力,取代尖窄小巧的心事、心语、心境;用倾泻不已,不可遏、不能穷尽的热忱,吐出深邃厚实的感慨——他以先皇储、后帝王的身份,着青衫布衣,闯入词坛,光辉亮丽,使人注目。

在景通二十五岁的那个春天,940年(后蜀广政三年)四月,赵崇祚编的《花间集》结集问世,欧阳炯为它作了序。李璟的词,全然超越了所有“花间”词人;以博大的意境,超越了韦庄;以灵动的层次,超越了温庭筠,又以深极厚极的感慨,超越了“花间”所有旖旎的风流,独具风骚。

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

重帘静,层楼迥,惆怅落花风不定!

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

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

《应天长》

玉砌花光锦绣明,朱扉长日镇长扃。

夜寒不去寝难成,炉香烟冷自亭亭。

残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

黄金窗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

《望远行》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

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

《浣溪沙》

可惜今天,绿满窗前,我们只能读到他的四首词。但以质而精,历代治词者、读词者对他的评价,都是极高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莫不美极。多少年后,在雪浪斋读书的王安石为之吟而击节。今日,当我们读这深远悠长的意韵,仍然会情不自禁感叹,这是何等的美词美韵?

这就是景通——婴孩的父亲,一个又雅又骚的吴王,南唐江山的继承人,一个典型的文化人。

“天性儒懦,素昧威武”,这个性、心性,也在血脉的承继中、生活的濡染中,随亲情融入婴孩的血管。

婴孩在这明媚的日子里,一天天长大。他的祖父将自己一辈子也没有闻到过的芬芳、恬静柔美和平的气息,都创造了出来,包裹着自己的孙儿们。

爱心盈满的祖父,也还是一个“以文艺自好”的帝王。他在振兴文教之时,不经意地将更为清雅的文化气息,播撒开来。永生永世的文化气息,竟深深影响了婴孩的生涯和南唐的国运。这却是高瞻远瞩的祖父,永远不曾想到、也不愿看到的。

与蒸蒸日上的江淮田园一样,南唐文化,竟也是十国佼佼。

帝早年在徐温府中做养子时,就曾于管家之外,偷闲读书习字。“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这是他九岁时,持灯脱口吟出的《咏灯诗》。也正是这诗,使得徐温对他刮目相看。

当政后,帝更以极大的热忱、兴趣,去广收文献、图籍、书画、古玩。金陵的“建业书房”,藏书竟至三千多卷,其中不少是悬赏重金购得或置书吏抄写的。这一切,都在不自觉中,堆积着南唐日渐丰厚的文化,为南唐日后成为“六经臻备,诸史条集,古今名图,辐辏绛帷”的“文献之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公元938年,帝令在京城建立太学,且命删定礼乐,倡导儒学教化。

一时间,秦淮河畔的“国子监”,吸引着四方人才。庐山五老峰下,那坐落在潺潺流水中的白鹿洞学馆,更是名声广大。帝置田产给学馆诸生,又令李善道在此聚徒授业,培育南唐儒生,又诏示各地州县,悉皆仿效“庐山国学”。于是“儒农书服盛于南唐”,与中原兵火战乱,“礼崩乐坏,文献俱亡”的惨景,恰成对照。

公元939年,南唐升元三年二月,帝御兴祥殿。他仰起头,环视苍天,正是旭日初升的时候。

鲜艳灿烂的彩霞飞舞在这位开国大帝的眼前。他想他是迷醉了,眼中的霞色缠绕着南唐的青山秀水,发出了万道赤色光斑。光斑中,百姓安居乐业,齐声颂赞;大片荒草的田园茁长起成千上万素朴又肆无忌惮的金黄色稻谷,漫山遍野涌荡喧嚣着瓜果成熟的香色……

在满目弥散的赤色光斑中,许多个吉祥而且明示心志的字眼、有着日字偏旁辉煌其间的字眼,从心头闪过——昂、晃、坦……蓦然,一个字从荡荡的光斑中跃起,猛撞心头——昪!如日东升,扶摇而起,不正是心志所在,国势吉征吗?

帝大笑,援笔直书“李昪”。就在这一天,他附会祖宗,以唐室后裔自居,且和李渊的大唐宗室续了家谱。他朗声宣布:“还宗复姓李氏,以昪为名。”他的国家也改号为唐。

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的朝拜之声,山呼海啸,回荡金陵。

契丹大使、蜀国大使,来贺复姓大典;吴越使者、荆南使者,来贺李昪郊祀。高丽国也在这一年,遣使朝贡。

939年的隆冬,在滞重的风中降临。空气酣畅淋漓地传播着彻骨的冷意。马鸣声声,从远处传来,悠悠袅袅地缭绕古城。奔蹄扬起满天尘土。

帝幸后楼,虔诚高祷国泰兵强。祝毕,他伸手一挥,宣告检阅战马仪式开始。

晨光里,薄雾被骁勇的马匹卷起的狂风带走了,大地出现了,阔了,也远了。马儿们奋蹄向朝阳撞去。日色通红,荡荡的雄浑之气,弥漫在939年的南唐。

婴孩长到了四岁,他的父亲在这一年,被立作皇储、皇太子。

景通出生在公元916年。他是李昪的长子。

景通有四个兄弟——景迁、景遂、景达、景逷。按说,长子继承父位,立作太子,在古代社会中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李昪初时并不很注意膝下这个眉目清秀的长子,倒是喜爱二子景迁,因为他是吴王的女婿。

说是政治婚姻也罢,景迁的这门亲事,对当时投身吴王门下,官至大丞相、天下兵马大元帅,进封齐王又心怀大志的李昇来说,是一步重要的棋,他之格外钟爱景迁,不难理解。

景迁,是个极聪慧、警敏又美仪的王子。他与吴王的上饶公主联姻,做了驸马都尉,又分别担任了衙内马步军都指挥史、海州团练使、左右军都军使等官职,并以左仆射参政事,留在广陵辅政,又加同平章事,知左右军史。

少年得志,他的前程,该是很辉煌的。

权臣宋齐丘,感觉到了这少年身上逼人的光芒、豪气,意识到此人将来必成大器,便万分巴结、拥戴他,还推荐陈觉做了景迁的教授,追随左右,以便及时了解内情,掌握他的举止行为、好恶所向。

与此相反,宋齐丘又竭力排挤、怨怼景通,视景通为眼中钉。他参决政事,常擅作主张,却将所有不对、不成的事或行为,都归罪给景通,以贬损景通,借机褒扬推举景迁。

王府左右、术士们也看准了门道,纷纷进言,向李昪游说景迁将会如何大贵、大发达、大放异彩,而且大寿。一时舆论沸沸扬扬。

这使李昪愈发钟爱景迁。终于有一天,他下定了决心,授景通为镇海节度副使,借机将他远远地调出王府;却在同时,授景迁为太保、平章事,代秉国政。这是放弃嫡长子继承父业的端倪。

然而,景迁却在十九岁得暴病死了。大恸后的李昪,也终于悟出术士之流竟都是信口雌黄,惑人之言不可信。

三子景遂,性格很恬淡,多君子雅士气息,而且根本无心于政事。李昪的目光,又投向了四子景达。

景达,神态爽迈,重友情,守孝道,也是很仁惠的人,并且仁而不懦,有刚强嫉恶的骨气,深受李昪的器重,想传位给他,却又太越次了,终于不成。

那时的景通,不被器重,又遭排挤,落寞、郁闷、苦恼,却又无可告语。生为皇长子而仰人鼻息,举动言语不得不十二万分地小心。

景通忍了。一直到李昪开国做了南唐大帝,一个戏剧性的结局,才把他推上了皇储之位。

公元940年,在春风中款款到来。

就在这一年,一个海蓝的日午,帝恬然梦去。

他梦见了一条黄龙。通身华灿,鳞片泛金,在艳阳下兀自盘绕,又盈盈从升元殿的西楹宕出,矫首内向,做窥视状。帝蓦然惊醒,奇光顿隐。

猛然顿悟的李昪,速派臣下去升元殿探看。臣子归报:“帝长子景通正倚西楹而立,注目雕梁画栋。”

帝大悟,叹曰:“天意谆谆,一定不是偶然的了。成我李家天下者,非此子莫属。”

遂立长子为皇储。

嫡长子继承皇位,本是封建帝王的古制。景通是长子,又是李昪正妻宋氏所生,皇太子之位,本来非他莫属,而“天意”之梦,又圆了此意。李昪虽不很情愿,却也只有“畏天命”“信天命”了。

帝业中兴,光灿夺目。

李昪大帝,这个曾经流浪过、在寂寂禅房栖身过,又曾敛眉静心、做过养子的南唐开国大帝,懂得民心民苦,更懂得息兵止戈、安民振邦的重要,是个极有见地的政治家。

他那与众不同的政治家风采,早在徐温手下做养子、做升州刺史及至润州(今江苏镇江)团练使时,就已显露出来。

他的治军之道,首在获得军心;治国之道,则在获取民心、臣子心。

他为招贤纳士而专设的“延宾亭”“礼贤院”有目共睹,与将士同甘共苦、抚业安贫的事迹也有口皆碑。

他得到了天下文人豪士的推崇。

一时长于“书檄诗赋碑颂”的史虚白,通晓古今;“辩论风声”的孙晟,相拥左右;更有自称“江左用吾为相,当长驱以定中原”的韩熙载相从;为李昪宽大气度所折服、所撼动,发誓同舟共济、生死相从的狂狷书生宋齐丘,也拥戴李昪。

风云人物,合力操桨,左右将臣,各怀中兴大志。

公元940年五月,后晋安远节度使李金全慕名请降,不久北方名将卢文进也被帝迎入南唐。

踌躇满志,休养生息;广罗中原名将,扩大南唐实力,李昪心有韬略。

南唐将士也都摩拳擦掌,频频请缨:“陛下中兴,宜出兵恢拓旧土!”帝叹曰:“百姓都是父母所生,又连遭兵祸,苦不堪言,怎能随意起兵,为争域广地,使生灵膏血涂于野草!”

帝拒不用兵。

公元941年春。南汉王刘<龙夭>派特使星夜兼程,赶往金陵,以国书邀约齐集兵力,联兵克楚,好平分那一方良田沃土,壮大声威。

帝决然拒之。

941年夏,吴越京师大火,数日不息。火舌四处冲荡,将宫室、府库、铠甲、粮仓舔成灰烬。吴越王惊惶而死,群臣绝望无助,废墟和烟灰传布着凄恻的晦气。

南唐群臣跃马横刀,再次请命出兵:“我师晨出,而暮践其庭。愿勿失机,为后世忧!”

趁火打劫,只在一念之间,帝愀然叹曰:“横生屠戮,朕所弗忍。”毅然决定以救灾睦邻为本。

一时,“金粟缯绮”,“盖车相望于道”;吊唁慰问,资助重建京城。

战争、杀戮、血色、铁蹄扫荡下乱纷纷的村舍,饿殍和冻死骨横陈的土地,太熟悉了。幽幽的死气,四面八方蔓延,太沉郁了。李昪那久置沙场的鹰目,在秋风中温和地闪耀。

他想,他有责任复苏南唐的沃野,让百姓在烽烟初散的江淮之地,休养生息。

早在公元939年时,他将息兵安民的国策,广播四方。

南唐的百姓,都欢天喜地地整理着农具,套上耕牛,去耕耘那弃置多时、荒芜了许久的土地。背井离乡、远出逃荒的百姓,纷纷回归亲情的、温暖的家园。

帝令官员按人丁给食,不使百姓冻饿;有愿耕织的,按丁授以土地田亩,免三年租税;有擅养蚕事桑并有功的,给予奖赏;每个人丁垦田开荒达八十亩的,赐钱二万,五年免租,以资鼓励。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这是永保南唐长治久安的大策,帝尝到了甜头。

“茕茕一身,不阶尺土”的李昪,就这样在四分之一个世纪里,便统一了江淮三十余州、广袤数千里地。那“旷土尽辟,桑拓满野”“耕织岁滋,文物彬焕”的气象,使血战中的北国瞩目,使东南百姓向往,一时名闻遐迩,万邦来朝!

域外,遥远的契丹国将“英武明义皇帝”的称号,恭敬地授给李昪,并献上珍贵的白狐裘和马匹。

高丽使臣,南来北往,络绎不绝;中国境内,吴越、荆南、闽、南汉、后蜀、辽国的使者,接踵而至,纷纷往还。

942年,帝大寿。闽使、汉使、吴越使,纷纷朝贡,祝万寿无疆。

帝放眼江山,他想,是大展宏图的时候了。

他需要长寿、需要强健的体魄,他有许多事要做、许多梦要实现。公元943年,一个下雪的冷冬,帝开始吞服金丹。病毒开始在他体内蔓延,疽疮从背上渐渐发出。

帝一面密令太医诊治,一面听政如故,心性却日渐浮躁、暴怒。

这年二月,帝大梦,梦见自己吞下了灵丹。他浑身充满了热辣辣的燥味,深深的瞳孔黯淡了太阳的光辉……

他在心底呼唤:我要长生,神啊,助我!

婴孩在翰墨之中,长成幼童。他在这里左顾右盼,快乐、好奇。祖父灿烂的、闪烁着骄傲、明澈和豪迈的眸子及前额,谜一般流溢着丰满伟灿的光环。他仰视不够,只有倾慕。

父亲的书屋,那么香,那么充盈。他喜欢那里面泻出的光,淡淡的,烛照书屋里满架神秘的、雕版印刷的书,或是漂亮的纸写本书。他感到非凡、崇高、深奥,让人离不开。

这是美妙芬芳的童年,一切平和。风静静吹,树轻轻摇,阳光轻抚大片宫墙,以及青青的草叶。熏炉燃香,金井栏杆,温柔轻护的宫闱,像母爱的臂弯,呵护着许多明丽的梦境。

但是,一次小小的宫廷立储,却把人世间的阴风浊浪,推向了他小小的、天真的心灵。这一切来得太早、太快,所以从此,他开始害怕角逐,也结束了童年。

立为皇储的景通,仍不能安宁。王府内钩心斗角的事,日复一日。这却不是某一个瞬间缘于一梦,就能杜绝的,也不是一次辉煌的立太子大典就可以解决的。只要在皇室待一天,这骚扰就会存在一天,就像伴人终生的梦魇。

所以他对皇储之事,是既爱又怕;既想要,又不敢要。

他推辞过,但那已是“天意”,而帝意也决;他的谦让,使父皇大为感动,赞曰:“守廉退之风,帅忠贞之节。”“有子如此,予复何忧?”

被委以大任的景通,却是“素昧威武”的一个儒生,虽也骑射善猎,却更喜欢在自己的书房里读书、写字、作诗词,独自品味世事之外的大自在、大逍遥。他常亲自整理乐器,也常沉溺杂事,不务大业,实在有愧于中兴江山的皇太子使命。

有一天,帝偶入太子宫殿,惊见景通正亲理乐器,遂勃然大怒。斥骂之声,犹如“乳虎”震齐宫。

景逷之母种氏听说此事,暗中窃喜。种氏原是乐部宫伎,得幸而生景逷。因景逷是最小的儿子,又是李昪做了皇帝后才得的,故格外获帝喜爱。种氏也因此受宠,封作了夫人。

种氏开始向李昪挑拨,说景逷的才能远在景通之上。帝闻而大斥:“子有过,父教之,是常理,岂敢如此说话!”

种氏被幽禁在别宫,以后,又被削发为尼,凄苦度日。帝对景逷之爱也因此大减。

这一连串变故,深深刺伤了景通,使他更为不安、内疚、苦恼。

兄弟四人,问题重重,都缘了一个“皇”字;宫闱内部,危机四伏,也都在谁为皇储。

公元943年,一个白雪纷纷的冷冬,因服金丹而久卧病榻的南唐开国皇帝,熄灭了幽幽的瞳孔中的光辉。

临去时,他环顾江山,双目有温热咸涩的东西在轻流。

为着南唐的基业,他与吴越、闽、楚交好,存三国而以其作屏障,是为了防北兵南下;他拒绝发兵乘胜扩大江山,是为了劝课农桑,使国内殷足、兵旅强壮;他沉下气来,养精蓄锐,为着守成,当然也渴望时机成熟,天势相成之际,“中原忽有变故,朕将起而为天下倡”那一天。

但如今,百废待兴,帝业正起,大限却也到了。

愧和恨,纠集心头,而社稷宗庙,能否永远?不敢知;而南唐基业,能否永存?也不敢知。

帝的目光越过南唐的天空,投向了北方——广大的北方,后周正像巨大蟹状阴云似的,盘桓在无垠的天空。帝费力地抓住了皇太子的手:“汝守成业,宜善交邻国,以保社稷。”

太子衔泪点头,允诺了又允诺。帝却拉过太子的手指,拼死咬啮下去!

他眦裂双目,喘息着留给太子最后一句话:“他日北方当有事,勿忘吾言!”

言罢气绝。

血,顺着太子的手殷殷流下。

升元殿,哭声四起。五十六岁的南唐开国皇帝,在那个风也萧萧、泪也迷离的二月天,走完了帝业最后一程。

死后,他被谥为“光文肃武孝高皇帝”,庙号烈祖。

十一月,他被葬在了永陵。

南唐升元六年二月始,升元殿再没有烈祖朗朗的笑声。七岁的孩童,第一次经历了亲人的大丧,第一次认识了死亡。那么近、那么亲、那么慈爱的祖父的死亡。

三月,在翦翦春风中到来。

烈祖已去十天,而皇位,仍空着;景通,仍没有坐上那金色的、至高无上的交椅的意思。

就像公元940年(南唐升元四年)八月,他被立为皇太子,却坚辞不受,要把太子位让给他的兄弟一样,他再三泣着,要让皇位给他的几个弟弟。

在古代社会,为着夺位,递演过悲剧无数。景通的一再让位,自然是出于个性的仁惠温厚,也实在是当时情况下处境艰难、出于无奈的举措。而去世前的烈祖,又曾在病危的时候,密传召唤过景达。幸而医官吴庭绍速将此事告知了景通,才派人追回了密信。

烈祖去后,宫中上下,又各怀心机。中书侍郎孙晟、魏岑、冯延巳、冯延鲁等人,欲称遗诏,奉元敬皇后宋氏临朝听政。皇后断然拒绝:“这是武后故事,吾岂为之!”听政之事,才不得已而罢。

当时的景通,又何敢略无推辞入龙廷?他的踌躇、推诿,不失为一种心机、一种姿态,很是必要。他先称有病,要让位给景遂,未成;又想依次推迁,让位给景达,遂了先帝心愿,但都被大臣们制止了。

三月春天,青青草长。嗣位之事不得再拖延了。奉化节度使周宗,偕同侍中徐瑎来到先帝的灵柩前,取下皇冠皇袍,披到了景通身上,直言相劝:“先帝付殿下以家国社稷之重,殿下固守小节,岂是尊先旨、崇孝道呢?万莫推辞!”

景通,终于一步步走上了帝位。

虽说是左顾右盼,万般无奈,而且在烈祖的梓棺前,又再三发誓将以帝位“兄弟相传”。他那文人的肩膀,却再无法卸去国家的重荷了。

这年三月,他终于登上了帝位。那天,他大赦境内,改元“保大”,盼望国势永保太平。

他向往美玉般焕发光彩的业绩,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璟”。

他还尊皇后为皇太后,并徙封寿王景遂为燕王、宣城王景达为鄂王,进封长子东平公弘冀为南昌王。百官进位二等,将士也各有赏赐,百姓则免去了租税。

平安的喜气洋溢在金陵城内外。

他那小小七岁的孩儿,仰视父皇,心中大概也不会有太多、太大的欢喜。围绕“皇权”所有的争执、猜忌、觊觎、角逐、倾轧,他未必懂得全部,却也分明感觉到沉重的阴影与不安。

七岁的思想,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