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记:老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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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阿尔泰

营长从野战军变成建设兵团的“兵团人”,去了一趟阿尔泰,让阿尔泰震了一下,震了个没吭声。上级命令大家速战速决找媳妇。营长回陕西老家找媳妇,营长也没忘阿尔泰的美妙风光。营长在村里转了几天,花花绿绿的女子入不了眼。营长眼里全是阿尔泰的森林、湖泊和草原,这不能怪营长太挑剔。营长就转出村子,转到县城。县中刚放学,街上最惹眼的就是学生娃。1950年代的高中生跟金子一样都是宝贝疙瘩。一个高高挑挑白净红润的女学生走过来,走到营长眼仁里,跟遥远的阿尔泰风光挤在一起。营长的眼睛就大了,鼻孔也大了,耳朵忽扇忽扇,喉结突突跳像山上滚石头。营长在阿尔泰草原听过哈萨克人唱歌:“我骑马过你家/你的歌声入云霞/我滚下马滚到了坡底下。”营长的喉结就滚得这么厉害。营长走到女学生跟前,唉!叹口气,女学生很奇怪地看这个年轻军官,年轻军官说:“这么乖个姐姐[1]待这搭亏死了。”女学生就说:“那你说待哪搭亏不死?”营长就说阿尔泰,阿尔泰嫽得太,你要待在阿尔泰你就嫽得没边边了。

女学生就跟上营长来到阿尔泰。

营长的传奇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兵团政委张仲翰点名要营长去阿尔泰。营长和几个专家提前走。专家里头有搞测绘的、有搞土壤的,他们都是学问很深的人。他们坐一辆美式吉普,晃荡了三天,第四天到达阿尔泰。

那正是1958年的秋天,中亚细亚大草原和那贵族气质的群山岀现在他们面前。司机来过好几次,司机待在车里抽烟。司机知道这帮子人要惊讶好半天。司机第一次来阿尔泰,把车开到草窠里去了,那回车上坐的是王震。王震跟司机一样被这座贵族气质的山震住了。司机听见王震自言自语:“怪不得我叫王震哩。”几个参谋就开司令员的玩笑:“毛主席叫你到新疆就为这个。毛主席说王胡子植被茂密,到祖国最荒凉的地方种庄稼去吧。”将军望着阿尔泰山,望了很久,他的军帽早已托在手里,草原和群山静悄悄的。卫兵参谋司机和车也是静悄悄的,他们就像中亚腹地的一丛植物。

那种沉静依然留在司机的脑子里。司机就下来了。司机跟大家站在一起。他听见营长说,“我看见金子啦”。司机说:“阿尔泰蒙古语就是金子的意思。”

“我说的不是蒙古语,我说的是这座山,蓝色中有金光。”

“那是植物,新疆的植物都是这颜色。”

“那我就来对了,我是来种地的。”

大家都看那座山,它跟任何山都不一样,它是从北亚大草原到中亚大草原中间慢慢隆起来的。牧草从远处来,从四面八方来,来到阿尔泰,牧草就高起来,牧草捧着各色各样的花,到阿尔泰,草原花就自然地排列组合成整整齐齐的图案向高处蔓延,就这样从牧草和花的海洋里伸展出灰蓝色的岩石。那些石头跟天空连在一起,坡度平缓,畜群会不自觉地吃草吃到天上。人却望而止步。营长南征北战,见过多少壮烈的场面,见过多少气势磅礴的大山。阿尔泰静悄悄的,平缓而灰蓝的山体让人满目生辉,让人脖子伸长,胸腔和血液里升腾起一团雾气。营长小声说:“我的灵魂飘出来啦。”

营长的脑袋周围旋着一团雾气。

司机说:“那是你太紧张,流汗,汗气冒出来啦。”

土壤专家摸营长的额头:“他体温很正常。”

测绘专家翻看营长的眼睛:“问题在这里边,他眼睛里有梦幻。”

两个专家一致认为:营长中魔啦。

他们在阿尔泰折腾好几天,吃住在专署。这里有个挖金大队。司机叫营长去看金子,营长对金子不感兴趣,营长喜欢这里的群山和草原。专署所在地是一座小城,坐落在群山丘陵间,额尔齐斯河的一条小支流克兰河从小城中间流过。1958年的阿勒泰,跟个小集镇差不多。营长很容易走岀大街,走进山野。有时一整天不回来。有一次回来时浑身水淋淋的,据他说是抓鱼时掉进额尔齐斯河,差点漂到北冰洋。专署的人提醒他:山里有土匪。

群山深处时有枪响。枪声带很长的哨音,跟鸟叫一样一点也不凄惨。司机说:“这家伙使的魔法,枪声都不对劲了。”专署的人也感到奇怪,他们在这儿待七八年了,乌斯满匪帮闹得很凶,草原和群山还有残匪,枪声跟夜枭一样让人心惊胆战。司机说:“这是王震和张仲翰派来的宝贝,他待在这儿,阿尔泰就没事了。”

天快黑的时候,营长从桦树林里钻出来,大家都在等他。大家看见一只马鹿走进专署大院。大家以为看错了,马鹿穿过林带就成了营长。问题出在林带上。林带里全是桦树,桦树长满阿尔泰群山。营长走进专署大院,大家问他:“你怎么变成马鹿了。”营长说:“这里的马鹿不怯生,还往我跟前蹭,我差点让它撞倒,挪一下身子它就到了腿底下,把我驮起来啦。”营长身上有棕色的鹿毛有焦煳的马鹿味儿。大家问他听见枪响没有,这里土匪很多。营长说:“扔炸弹也不顶用,全是鸟叫。”营长模仿鸟叫,就是学不来。营长说:“阿尔泰的鸟声是不可学的。”大家面面相觑,司机心直口快:“营长,你没感觉到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老革命了,怎么跟小孩一样。”

“小孩不好吗?”

司机吭哧半天,司机说:“小孩好小孩好啊。”

大家怪怪地看营长,大家都走开了。

营长端着奶茶拿着馕,边吃边看天上的云,云彩变幻不定,时而像马时而像羊,云朵掠过河谷时,营长说:“云响了一下。”一块挺大的白云果然撞在山上,好像岩石在呵气。营长就笑:“哈,它们跟我一样了。”营长脑袋上有一团白白的雾气。营长说:“这是我的云。”大家惊讶得不得了,司机说:“那不是云,是他的灵魂,阿尔泰把他的灵魂震出来啦。”专署的人反而笑他们:“你们和他一块的,你们就没震一下。”他们说我们震得厉害。人家就说你们脑袋上什么都没有,你们不虔诚。他们就抱怨营长爱出风头突出自己。

他们要回乌鲁木齐,营长不想走,他们说:“你处处跟我们作对,你架子真大啊,张仲翰要来你去不去?”营长说:“你们去汇报,我在这儿等。”

“你以为你是元帅。”

大家很生气,坐上吉普车回乌鲁木齐去了。

专署的人喜欢营长,他们给营长一匹马:在阿尔泰没有马寸步难行,他们说:“就跟你没长腿一样。”

营长骑上马就不想在街上待,他一直跑到山外,在平坦的原野上调转马头;马和他都伸长脖子望着阿尔泰山。枪响他没听见,他以为是鸟叫;马也没听见。土匪冲到跟前,马刀在阳光里一闪,顺势一拉,营长就会分为两半从马的两侧落地。营长的枪在枪套里叭响一下,土匪栽下来。土匪胯下的马狂奔起来,子弹打烂了匪徒的脑袋,土匪挂在马镫上,滑过去的地方牧草闪出一道灰绿的波浪,马刀把许多牧草划断了。营长开枪完全出于军人的本能,而另一种更强大的本能又把他的视线牵向灰蓝色的群山,他的手也离开枪套,合在一起,像虔诚的圣徒在做祈祷。马也是那种神态,马刀以及枪声没能打断马的虔诚,从马湿漉漉的目光和睫毛就能看出来,灰蓝色的群山唤起骏马神圣的感情。

另一个土匪拦住狂奔的马,把伙伴解下来;他找半天没找到那半个脑袋,那半个脑袋早磨成肉酱啦。他很生气,他手里提着美式轻机枪,里边全是达姆开花弹。他骗腿上马,奔上斜坡。开阔地带有个人在马上做祈祷。土匪考虑该不该向这一个祈祷的人开枪,土匪撕一棵摇晃的芦苇,嚼一口,哒哒哒一个点射,营长和马跳起来。机枪大叫,达姆弹惊慌失措往外蹿。营长已经不跳了,营长带着满身黑黑的弹洞冲过来,机枪噎住了,达姆弹缩在弹夹里死活不出来,土匪狠扣扳机也不顶用,营长一把夺过机枪,营长说:“是马克南给你的吧。”

多少年后我们还在想这个问题,我们觉得这个爱尔兰人太不可思议了,美国人用爱尔兰人的尸骨做铁路的枕木,这全世界都知道,爱尔兰人基本上都是些铁路工人,剩下的便是斯威夫特、萧伯纳、乔伊斯、叶芝这些文学大师。这个马克南却喜欢机关枪,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而且是很偏僻的新疆,撒种子似的撒播那么多机枪。

营长不可能知道这么多关于爱尔兰人的知识,可营长知道那个美国外交官马克南,新疆人都知道,特别是那些遭受匪患的人,对他刻骨铭心。

营长从土匪手里夺过枪,营长说:“兄弟,牧鞭和坎土曼比这玩意儿好哇。”土匪的脸一下红了,红了脸的汉人就不再是土匪了,他打马走了,去找他的羊群和鞭子。

营长可是挨了许多枪子,幸好营长是中魔的人。达姆弹炸不开,达姆弹跟死面疙瘩一样淤在他身上弄得他很难受。马也在流血。正常的达姆弹一发就可以打掉马脑袋,那么多达姆弹憋在马身上,马很兴奋,马打吐噜,喷出的全是血。血先是顺着腿往下流,后来就从肚皮上落下来,跟小便一样嗒嗒嗒响,一下把马冲垮了。马倒在地上,脑袋高高仰起来,像在泅渡滔滔的血液之河,马眼睛闪射灰蓝色的光芒。营长用手枪顶着马脑门放了一枪,那片灿烂的灰蓝色光芒就消失了。

营长摇摇晃晃往前奔走,营长心里很急,他的血嗒嗒嗒跟尿尿一样,他奔到洼地的桦树林里。那里有顶蒙古包,营长血肉模糊的样子把蒙古族老妈妈吓一跳,营长说:“老妈妈,快止住我的血。”老妈妈用香灰堵都堵不住,老妈妈哭了:“这么多窟窿啊孩子,佛爷也救不了你啦。”

“我不想死。”

“我求佛爷让佛爷收下你。”

“老妈妈你不要求佛爷,我还要种地。”

“那是群山和草原,那是牲畜待的地方啊,孩子。”

“群山和草原之间很大很大。”

“那是荒漠。”

“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老妈妈拔出蒙古刀揭桦树皮,很新鲜的桦树皮冰凉冰凉,裹在枪眼上,营长硬邦邦跟一棵树一样。老妈妈把他搬进蒙古包。营长说:“老妈妈,我会死吗?”

“死亡离你很近。”

营长已经看见死亡的影子了。

老妈妈说:“英雄好汉常常跟死亡打照面,躲开的不是好汉,是死亡。”

营长说:“我的血快流光了,我身上全是洞,我这样子怎么活呀?”

老妈妈说:“流掉的血会回来,张开的洞会发芽长肉。”

成吉思汗年轻时,与泰亦赤兀惕人打仗,被箭射伤了嘴和咽喉,衰竭无力地回来了,身边只有两个那颜[2],正下着大雪。那颜勒住他的马,见成吉思汗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便烧红了石头,浇了些雪水直到蒸气升起。他们把成吉思汗的嘴托到蒸气上,直到淤血从他喉中吐岀来,他的呼吸才稍微舒畅些。雪盖满他们的腰,他们没法从原地挪动。到了清晨,他们将成吉思汗扶到马上。

敌人到处搜索他们,群山和草原上全是敌人的马队,山岳被震得发抖,可成吉思汗只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这是那颜从大汗的耳朵上看出来的,大汗的耳朵跟没长羽毛的鸟一样飞动着,大汗说:“雪花就是它的羽毛,真正的飞翔就是这种不要翅膀的虔诚。”这是蒙古人第一次听到虔诚这个词。

后来蒙古人的马队到了世界各地,那里有繁华的城市和辉煌的文化,那里有浩如烟海的书籍,书上写满了虔诚这个词。蒙古人就告诉那里的居民,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虔诚,真正的虔诚不要痕迹。蒙古人所说的痕迹就是表达虔诚这种神圣情感的字。蒙古人是不识字的,他们认识天空和大地。

大汗在敌人隆隆的马蹄声中陷入对大雪对冬天对整个群山和草原的沉思,大汗从无边无际的沉思中只说出这么一个词。大汗说:“高贵的情感不可能太多,人只有两个耳朵,一只耳朵只能咽一个字。”大汗的话很简略。大汗的话在那个危机四伏的雪天便成为札撒,札撒是蒙古人的律令,也是草原和群山的律令。

当律令出现的时候,敌人还那么凶那么张狂,大汗就感到可笑。那时的蒙古人,狂躁自私,打斗不休,草原乱哄哄的。大汗说:“草原必须静下来,蒙古人跟雪花一样沉静下来的时候蒙古人就有希望了。”大汗说:“我先静下来吧。”

马竟然在那颜们之前明白了大汗的心意,马穿过大雪来到丛林里的湖边。那是一片静静的水域,大汗很高兴,大汗说:“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两个那颜感到惭愧。

大汗说:“这有什么奇怪呢,你们两个加起来才四条腿,马一个就有四条腿。”那颜不禁对马刮目相看。

大汗说:“它不是一般的牲畜,它是上天给我最好的那可儿[3],它们也是最尊贵的那颜。人在马跟前是惭愧不起来的,你们很快就会看到马给我们蒙古人带来什么。”

英雄时代开始的时候,成吉思汗那么孤单、那么衰竭,他跟前只有两个那颜和他们的马。马和主人一样衰竭。主人全倒在湖边,可马还站着,主人从马身上看到一种神秘的力量。大汗说:“我们祈誓吧。”大汗把腰带解下来,大汗和他仅有的两个那颜伏在地上,就像祈求上天一样祈求马。马的眼睛便有了灰蓝色的灿烂之光。马在那一天成了上天的神物。这是腾格里通过成吉思汗之口告诉蒙古人的。那颜是最早听到神谕的蒙古人。大汗说:“这是我铁木真最高贵的一天。”那颜见成吉思汗的健康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就不明白大汗所说的话。大汗告诉他们:当人像海子里的水那样躺在地上时,人就高贵起来啦。

大汗身上的肉都烂光了,大汗说:“我的肉烂得这么净是为了接近神灵。”

那颜带有一副渔网,那颜把网撒到海子里,捕到一条肥大的红鱼。那颜没有力气把鱼拉上来,就这么让鱼带着网在水里游动。

大汗说:“你不要把鱼拉上岸,鱼上岸就等于剥了它的肉。”

那颜说:“鱼上了岸人才能吃它。”

大汗说:“让神灵给我长肉吧,长得跟这鱼一样。”

鱼动得很厉害,那颜不肯松手。

大汗说:“这么壮的鱼,它会把网当成衣服。”

网果然成了鱼的衣服。最初的鱼鳞是乱糟糟的,只有到了那神圣的一天,鱼鳞才成为好看的图案。后来成吉思汗在阿尔泰的大湖里又见到这条巨大的红鱼。那湖在群山的腹地,成吉思汗叫一声哈纳斯,红鱼就像太阳一样从水里出来了。红鱼穿着那身漂亮的衣裳。成吉思汗对他的骑手说:“看看你们身上穿的是什么?”骑手看他们身上的铠甲时,铠甲就放出鱼鳞状的光芒。大汗说:“有这身衣服,你们就可以走到最后的海洋。”蒙古人就把鱼当神物,鱼跟太阳一样,在黑夜里眼睛也是睁开的。

那颜说:“不吃鱼怎么能长肉啊。”

大汗好像快要入土了,地上只露着他的头颅,大汗到了这时候还是那么从容那么镇定,大汗说:“森林是我的住处,土地是我的枕头,我的肉已经长出来了。”接纳生命的黄土竟然鲜活起来。大汗说:“你来做斧头,我来做斧柄,让我们长出最好的肉。”大汗跟大地说完话就站起来。那颜看呆了,那颜是最早看到这一奇景的蒙古人。蒙古最早的叫法是萌古,是从柔弱中萌动强大的意思。成吉思汗一下子感悟到草原人生命的奥秘。

大汗说:“铁木真是从土里钻出来的。”

那是那颜亲眼所见。

大汗说:“草是从土里钻出来的。”

那也是那颜们亲眼所见,也是所有草原人亲眼所见。

泥土这种朴素而简单的举动暗示着什么。

大汗说:这种朴素虔诚的生命就是我们蒙古人。

在那神圣的一天,草原人从萌芽状态进入英雄时代。

蒙古老妈妈叫起来:“肉长出来啦,跟春天的草一样。”老妈妈的耳朵跟鸟儿一样贴在营长的腿上,老妈妈说:“儿子娃娃的肉先从腿上长。”营长身上很快有了血液的流动声,老妈妈喊起来:“哈纳斯哈纳斯,泉水一样的血啊流得再快一些流得再猛一些。”肉猛猛地长,血猛猛地流,营长一下子坐起来。老妈妈喊:“你的命回来了,你的命跟海子里的红鱼一样跳起来啦。”

营长是跳着站起来的。

在他虚弱的日子里,老妈妈不停地用奶子喂他。他喝了好多好多奶子。他还能闻到自己身上的奶香。营长不好意思了,他感到自己像个婴儿。老妈妈太高兴了,她喂活了一条命。“我把死亡打跑了,”她说,“我们蒙古人就是在一天里从婴儿长成大小伙子的,我们刚开始弱得跟草一样,我们的成吉思汗弱得连一丁点好肉都没有,就剩下骨头啦,谁能把命存在骨头架里,成吉思汗就让蒙古人的命从他男子汉的骨头缝里挣岀来,蒙古就是这样从柔弱的草猛长成鹰。”

营长长了一身好筋肉,桦树皮揭不掉啦。他的脸上身上留着树皮上的疤。老妈妈说:“儿子娃娃不能太光滑,涩巴一点好。”除过那几块黑疤,营长几乎全是白桦树的肤色了。老妈妈说:“你可以活到二百岁。你跟一棵树活在一起,你就有树的寿命,你还会有树那样的根,能扎在群山和草原的任何地方。”

营长说:“我扎在荒原上。”

“那你要吃好多苦。”

“我愿意吃那么多苦,我可以把整个荒漠吃下去。”

“那你就会成为绿洲。”

“我就是一片绿洲。”

“你是得到神谕的人,神已经启示你了,是神让你来种地的。”

专署的同志在草原上找到营长的马,马早断气了。专署的人断定营长让土匪杀害了。

张仲翰将军带着基建处长、灌溉管理处长一大帮人,到阿尔泰规划组建建设兵团第十个农业师。营长从旷野深处走出来,大家看到的是一个树人,一个白桦人。将军还是认岀了他的部下,营长向首长敬礼,营长的手发岀树叶的哗哗声。

将军说:“我已经听到绿色家园的声音了。”

营长说:“给我们的家园起个名吧。”

他们待的那个地方是当年成吉思汗的点将台,叫多尔布尔津,是个很荒凉的地方。张仲翰注定要成为建设兵团最有诗意的将军,将军绿色的大手一挥:“这里是我们兵团人最北的家,就叫北屯吧。”

新组建的兵团官兵都急着找媳妇,那是上级的命令,必须回老家速战速决领一个大姑娘归队。

营长不着急,离开蒙古包的时候,蒙古老妈妈告诉他:你走过的地方牧草会燃起绿色火焰,花儿会发岀宝石般的光芒,丫头会心花怒放。营长说:“有一个丫头就够了。”老妈妈笑:“那是你们汉人的习惯,可你不是纯粹的汉人了,你的命一半是树,树根要长到什么地方,只有土知道。”

“阿尔泰已经让我中魔了,能跟阿尔泰相比的丫头才能打动我的心。”

老妈妈告诉他:千万不要用美丽来卡女人,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卡住女人,只有美丽卡不住,越卡越多,跟蜜蜂一样,“你的血是甜的,是那种加了盐巴的甜,女人会疯狂地爱你,你用什么卡不行,用美丽的阿尔泰,哈哈,那是火上浇油”。

离开阿尔泰的时候,营长站在北屯的原野上,默默注视阿尔泰的森林湖泊草原,以及游动其间的白云、畜群和鹰,老妈妈的忠告被抛到脑后。

他的人马还在乌鲁木齐,他发布的命令同样是可笑的:官兵必须领回漂亮媳妇,否则纪律处分。大家都笑:“我们都想要漂亮媳妇,可媳妇不是画岀来的。”

“那也得找一个画儿似的人来,就找你们村最乖的女子。”

回到乌鲁木齐的营长,简直就是从阿尔泰大森林里走出来的一棵白桦树。营长反复解释,那是他挨了枪子,蒙古老妈妈用树皮止血弄成这样子的。营长显然想用弹孔来吓唬司令部的女兵,女兵们不耐烦了:“我们是听过枪声的,我们不是学校的小丫头。”胆子大的把枪拔出来,顶着白胳膊,她们已经在新疆待惯了,已经染上浓烈的羊肉串味。营长的部下就嚷嚷:怪不得营长不紧张,营长活脱脱一个草原王子,哪像我们。部下们告诉营长他们的求偶标准:揭开尾巴一瞧是个母的就给你提溜回来啦。

营长很生气。营长不能不生气,营长看见乌鲁木齐郊外灰蒙蒙的博格达峰,就想起美丽的阿尔泰。营长气就不打一处来,弄一群丑婆娘去阿尔泰安营扎寨,成吉思汗会在地底下笑死他的。营长一咬牙,亲自出马,回陕西老家领回一个红润润的乖女子。

他的部下也都按时归队了。大多数空手而归。搞到媳妇的,营长一一过目,营长想发火。教导员把他拉到外边,教导员说:“西出阳关无故人,人家能来就不错了。”营长说:“跟咱部队的装备一样,什么型号的都有。”教导员说:“人家都是强劳力,身体倍儿棒。”营长说:“算了算了,老套筒汉阳造照样打倒反动派。”教导员说:“就这,还是大家连哄带骗搞到手的。”营长果然听见那些小媳妇,唧唧喳喳谈论美丽的阿尔泰,营长就想起蒙古老妈妈的话,美丽卡不住女人,反而让女人热血奔涌。营长的血呼啦热了,大家好像听见营长热血沸腾的声音,大家跑出来问营长:“我们现在走吗?”营长问大家:“你们说呢?”大家就嚷嚷:“阿尔泰是咱们的家了,待乌鲁木齐有什么意思。”

那年冬天,我们跟大雪一起来到阿尔泰,阿尔泰把她的美丽藏了起来,冰雪覆盖大地,把天也堵上了。我们在茫茫白雪中来到阿尔泰。我们是坐车来的。沿途的戈壁沙漠也被雪封住了。雪让世界变得明净而简单。

突然,车停下来,司机说:“到了,下车吧。”

一望无垠的白雪覆盖的原野伸向远方,大荒原空旷、岑寂,听不到一点代表生命的声响。营长也吓一跳,这是阿尔泰另一副面孔。千号人与大荒原静静地对峙着。老兵们是带家来的,他们有老婆,他们也有娃娃,他们的娃娃哇哇哭起来。哭声在万里荒原上显得那么柔弱。

营长说:“这是荒原上第一个哭号的孩子。”

孩子的父亲说:“他妈生他的时候,老子正跟胡宗南打仗呢,没听上他落地的哭声。”

那个十来岁的孩子哭得跟刚出世的婴儿一样。母亲紧紧抱着他,母子俩不敢往车外看。

营长跳下车,营长说:“盖天睡地,这是我们的家。”

男人们噗通噗通全跳下来,雪没过腰间,个子矮的快要到肩膀了。雪地上全是小矮人,小矮人们拼命动,越动越小。

营长说:“你妈正生你哩。”

大家笑。营长不笑,营长正儿八经:“回忆一下婴儿的动作,婴儿是咋出来的。”营长肯定是最先回忆起来的人,大家学着营长的动作,腿蹬手扒。营长的腿先出来了,大家都出来了,清理掉身边的雪,大家才发现他们站在大地上,有人叫起来:“哈哈,老子是站着生出来的。”

在古老的传说中,腿先出来的人注定要开天辟地,成就一番伟业。

那一天,便成为他们一生最神圣的日子。

在那个神圣的时刻,女人本来是要哭的。她们心里憋得慌。她们基本上是贫下中农的女儿,她们能吃苦,长天大野的苦她们都吃得下,可这阿尔泰大荒原陕西没有,河南没有,全中国只有新疆有。她们中仅有的几个上过学的小媳妇,首先意识到自己回到了原始社会。她们的男人在深雪里挣扎的时候,她们大张开嘴,可她们没喊出来。后来她们生孩子时这么喊了,她们没有意识到女人的呼喊意味着什么,可男人的动作显然是有暗示性的。一种巨大的感动从她们身上涌流而出。此时,在阿尔泰群山腹地,那神秘的哈纳斯湖里,红鱼跟太阳一样升起来了。太阳不是从地平线上,太阳从天空深处一下子就出来了。从女人眼瞳里出来的是泪,泪含在眼瞳里,绝对流不岀来,就像红鱼跃得再高绝对上不了岸,太阳无论多么辉煌绝对不会掉到地上。一股温柔而刚强的力量,把女人的泪镶在眸子里,跟宝石一样发出灿烂的光芒。

谁也想不到成吉思汗有那么一双眼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一双女性似的猫眼。

他很早就磨练成铁石心肠。父亲也速该被敌人毒死,部落里的人也背叛孤儿寡母,他一次次从险境中逃脱。他自己也凶狠起来。他意识到一匹马容不下两个骑手,就射杀了同父异母的兄弟。统一蒙古的战争异常残酷,大汗对敌人绝不手软,斩尽杀绝,直杀到猫和狗。

他是威力的象征,人们忽略了他那双猫眼。

还是有人感觉到他身上的某种诗意,那人就是翁吉剌部落酋长德薛禅。成吉思汗五岁那年,父亲也速该带他去德薛禅家做客,德薛禅很喜欢成吉思汗,两家便结为娃娃亲。岳父很自豪地说:“我不稀罕万里疆土,我们只愿生一个美丽的女儿。”那个美丽的蒙古少女孛儿帖就成为成吉思汗挚爱终生的妻子。妻子对丈夫的挚爱同样出于对英雄的崇拜,男人的勇武与豪迈是草原人最骄傲的东西,也是女人最喜欢的。那双漂亮的猫眼如同明珠暗投,不为人所知晓。

1204年秋天,大汗和他的蒙古铁骑开进阿尔泰草原,大汗惊讶得说不岀话。那是大汗和蒙古军在不儿罕山以外见到的第二座山,也是他们征服世界以后见到的最美丽的群山。山体所透露的灰蓝,唤醒了大汗身上的某种东西,大汗在马背上就对他的大军下令:“不许上山,朕的眼睛在这座山上。”那颜、那可儿们看他们的大汗,他们果然看到那双猫眼,他们急切地恳求大汗:“视察我们的马队吧,那都是草原上最好的马最好的骑手。”

大汗策马徐行。那是中亚腹地最美丽的秋天,在阿尔泰草原上,所有的蒙古马和蒙古骑手,全都领略了大汗那双美丽的猫眼。正是这双猫眼照耀着骏马和骑手冲出阿尔泰,席卷亚欧大陆,他们心甘情愿流血直至万箭穿身,也难以忘怀那双猫眼所闪烁的美。

阿尔泰改变了大汗的心性。当他策马走过他的大军时,他从骑手与骏马的神态里感受到一种新的东西,一种超越强权的膜拜。直到现在,蒙古人才从灵魂深处衷心地拥戴他。大汗被这种神圣的东西感动着。

他已经走到大军的尽头,他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好像在视察那些黄茸茸的牧草,明亮的花朵和颀秀的白桦树。在他颁布的札撒里,骑手是不许哭的,即使死了亲人也不许哭,只能用敌人的血来祭奠。可大汗自己的眼睛里却涌动着这种札撒所不允许的东西。那种东西是不能让军队和战马看到的。他自己也不想看到。他就把泪遏制在眼瞳里。镶在眼瞳里的泪一下子闪射出灿烂的光芒,直达阿尔泰山顶。那也是他的律令所不允许的,他的瞳光湿漉漉地落到阿尔泰山顶。那是一种温柔的回归,回归后的温情很容易辉煌起来。那已经是好多年以后了,营长和他的战友在荒原上开岀绿洲,美丽的庄稼长起来的时候,工厂也建起来了,工人从灰蓝色的岩石里开采打磨岀闻名世界的猫眼宝石,在黑夜里也能闪闪发光,跟星星一样。草原上的蒙古人兴奋地大叫: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成吉思汗以后的蒙古人谁都知道,他们的大汗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那双眼睛被打磨成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

成吉思汗的泪水就这样坚硬起来。一颗豪迈而勇武的雄心一旦放射出美丽的光芒,就会产生震撼世界的力量。大汗似乎走到大地的尽头,他脚下那条温暖的绿色河流额尔齐斯河,把阿尔泰的美一直带到北极。这是大汗所不知道的。大汗没必要知道这么多。鹰从山顶起飞,翅膀平展展的。大汗一射双雕,名震大漠;兀鹰、秃鹫、鹞子,无不落到他的箭下。阿尔泰之鹰冲过来时,大汗没动,鹰就顺着大汗的视线飞过来,落在大汗肩上。

大汗就这样结束了他的视察,肩扛着鹰,高坐马上。大汗问自己:“让雄鹰膜拜的是什么?”他的心灵告诉他:“那是你的眼睛。”“我的眼睛是什么?”“是这个广漠的世界。”这双美丽的猫眼注定要照耀世界,给世界带来美。

在那神圣的一天,在茫茫的雪原上,女人的眼睛注定要流出一种超越泪水的灿烂之光,男人注定要走上再生之路。他们费很大劲扒开积雪,一直扒到冰凉的大地,用手拍拍,用脚跺跺,确信自己是站在大地上,他们兴奋得满脸通红,他们就这样完成了一个婴儿壮烈的诞生过程。

女人把行李扔下车,把锅碗端下来。男人走向荒原深处,扒开积雪,从雪里跳出一只一只野兔,赤褐色的一团,跟火焰一样。营长说:“不要伤它们,它们是荒野上的火焰。”兔子在哈萨克语里就是火焰的意思。营长说:“荒原自己烧起来啦,我们也能烧起来。”营长扎进雪里,抓到一根梭梭柴。梭梭柴干硬结实,干得裂口子。营长说:“这些口子是喷火的。”

营长叫大家掂摸,梭梭柴在大家手里传一遍。大家都是摸过枪摸过锄头的,谁也没见识过这么沉的柴火,大家说:“跟铁疙瘩一样。”女人心细,她们说得更恰切,她们说这是铜的。营长说:铁和铜是火炼出来的,梭梭柴是炼火的。营长叫大家赶快捡柴火。

大家学营长往雪里扎,雪有半人深,半截身子扎下去也摸不到。大家很惊讶地看营长,营长说:“我的命是树变的,找柴火容易。”营长叫他们扒开雪,跟挖树一样。大家扒开雪,果然找到了梭梭柴。

大家越扒越有劲。柴火就堆起来了,堆得跟山一样。大家围着山一样的柴火堆,嘴里呵着热气,白花花像茂盛的白胡子,眼睛湿润润的。女人们自己给自己说话:“不敢哭,眼泪就把柴火弄湿了。”女人们把喜悦憋在眼眶里,泪珠很圆把眼眶都憋疼了,女人就是不让泪珠滚出来,让它干憋着。

好多年以后,我们在诗中写道:“阿尔泰的金子/是沉在母亲眼睛里的/是不可挖掘的/阿尔泰的美/是母亲的眼泪滋润的/是不可比拟的。”我们写过好多好多诗。我们是他们的儿女,稍大一点的已经在那里蹦跳了;小一点的,还没有进入母亲的身体。好多女人刚过门就跟丈夫西出阳关,风雪阿尔泰了。在进入母亲的身体之前,我们以及我们长大后写下的诗全在母亲的愿望里,我们是在愿望里长起来的,我们的诗是这样写的:“我们是从远古的荒原诞生的/是在母亲妊娠前的兴奋里/在未点燃的篝火里/生命就开始萌动了。”

柴火干硬跟铜一样,女人用手擦用怀抱用眼睛看,女人们把它们看亮了,在营长点火前,它们在女人心里就燃烧起来了,就像她们妊娠之前,婴儿的生命已经在心灵里萌动一样。营长叫她们坐在最前边。成人和孩子靠着柴火,男人们在外边。男人们是黑的,女人娃娃是红的,红女人红娃娃不停地挪屁股,脚手都搭上柴火了,娃娃们叫起来:“柴火是热的。”女人们也叫起来:“柴火是热的。”红女人和红娃娃就像从柴火缝里吐出来的火。

一团真正的大火从柴火底下钻岀来,从雪原里钻出来,像一条水中鱼。

营长说:“就是那条鱼,它就像一匹马,差点把我带到北冰洋。”

红红的火焰扑到人们身上,火焰是冰凉的,人们张开手臂拥抱火焰,火焰光滑矫健,根本抱不住。女人们万分惊讶。小媳妇们的怀抱让火焰给揎开了。生过孩子的女人是有经验的,她们告诉小媳妇:怀有多大就生多大的娃娃。当红鱼从火中游过来时,小媳妇们勇敢地扑上去,再也不羞怯了。红鱼再也没有离开他们。

营长说:“它怎么能离开我们呢?成吉思汗只看了看,我把它抓住了,嗳,我亲手抓住的呀。”营长伸岀他那双桦树手,大家都相信这样的手绝对能抓住神话般的鱼。当然营长是谦虚的,营长说:“我把它放了,它是阿尔泰的神物,一会儿在额尔齐斯河,一会儿在哈纳斯湖,神岀鬼没。”“额尔齐斯河通北冰洋呢。”说这话的是营长媳妇,营长媳妇念过书,正念中学,营长就把她提溜到阿尔泰。营长很欣赏媳妇的知识脑袋,营长说:“额尔齐斯河跟火车道一样连着北冰洋,红鱼能蹿到地球的额颅上。”营长说:“这么神奇的东西,咱不能杀了吃呀,咱就把它放了。”大家说:“放了好放了好,那是一条生路,保我们吉祥。”营长一指火堆:“瞧!它回来了,看我来了。”

红鱼卧在大家脚边。红鱼在火焰里动。女人们说:“跳了一天了,天黑了,歇着吧。”红鱼就从火焰里沉下去。火烬依然那么坚硬,火烬裂成鱼鳞状,裹在梭梭柴上,很整齐,一绺一绺排上去,红鱼把梭梭柴聚在自己浑圆的身体里,火焰便滋润起来。

寒夜深沉,人们挤在一起,营长说:“越紧越好,挤成一个人就能熬到天亮。”红鱼把许许多多的人聚在自己浑圆温暖的身体里,谁也认不出谁了,只有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像雪地的星星,闪闪烁烁;雪花也闪烁起来,闪裂成亮晶晶的星星。旷野上全是星星,连人和雪也分不清了。营长说:“干吗分那么清,都是天上下来的。”

所有的星星中孩子肯定最有诗意,那个孩子在自己的星座里说:“太阳就卧在这里。”当篝火周围全是星星时,篝火就成为荒原上的太阳。营长说:“其实太阳就是天上的一条鱼。”营长说:“太阳是从额尔齐斯河漂上去的。”那个星星一样的孩子在自己的星座里说:“额尔齐斯河流到地球的头顶,头顶上边就是天空。”孩子说:“河里的鱼全游到天上去了。”营长说:“鱼晩上不闭眼睛,鱼眼睛里有星星。”孩子说:“我的眼睛成星星了。”那些星座里的孩子都看到了自己眼睛里的星星,大人们也看到了。

旷野深处也有了星星,那是动物的眼睛,有狼有熊有黄羊有野兔。孩子们害怕,恨不能钻到火里去。男人们拿枪要打。营长说:“它们不叫不咬静悄悄的,野兽沉静下来就不是野兽了,它们眼睛里亮起星星。”狼和黄羊走在一起,熊和野兔走在一起,荒原上的动物全过来了,它们看见了火。这种滋润润的火焰它们第一次碰到,它们的眼睛就湿起来。动物忘记撕咬和拼杀,走向大火。营长说:“把枪收起来。”大家把枪压在屁股底下。身后全是灼热无比的兽眼。整个荒原也蓬勃起来了。营长说:“我们可以熬过冬天了。”

野兽是比篝火更大的火。篝火哗一声沉下去,把大地烧个洞。营长媳妇念过中学,营长媳妇说:“地底下有岩浆。”大家不知道岩浆是什么。营长媳妇说:“是石头里的火。”大家就感到屁股下很热。大家说:“营长你娶这么灵巧个媳妇,是给大家烧炕的吧?”营长说:“地本来是热的。”

动物全趴下了,大家可以听见它们的呼吸,它们离人很近,眼睛没了凶光,眼睛还是很威风的,又威风又漂亮。女人们瞥一眼心里就吱喽一下冒白烟,肉都跳起来了,那不是害怕,是激动。她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威风这么漂亮的眼睛。

荒原之夜肯定是不眠之夜。大家说:“我们跟鱼一样夜里不合眼。”营长说:“那是鱼钻到了你身上。”大家说:“鱼活着呢,鱼在身上跳呢。”

雪原上的夜不是黑的,是蓝的,很明净很神秘的一种无边无际的蓝,好多年以后,我们被他们生下来,我们还能感觉到那种大海一样浩瀚无际的蓝。我们把它称为阿尔泰的童话之夜。

在那个童话里,我们的父辈跟火融在一起,在地上烧了个大窟窿,他们就坐在大窟窿里,越坐越深。有的人说:“是天变高了。”有的人说:“是夜太亮了。”营长的话总带有权威性,营长说:“咱们坐在地底下了。”大家都闻到了沙土的气息,那是沉睡了千年万年的沙漠土,除过草根和跳鼠,没有谁动过它们,那种处子般的气息让人晕眩。

四周静悄悄的,大家越挤越紧,挤成了一个人,一个很大的人。荒原第一次出现这么大的人,荒原很吃惊。千年万年以来,荒原上除过匆匆而过的畜群和牧人,还没有什么人跟地贴得这么紧。人越往地里钻,人反而越大,大地惊讶得簌簌响,那是土末子流下来啦。大家说:“咱们钻这么深,能岀来吗?”营长说:“钻得越深人越结实,人结结实实就能岀来。”

在蒙古人的传说里,他们的祖先最初只有两男两女。这仅有的四个人是战争的幸存者,他们的部落与敌人打仗,敌人洗劫了他们,他们是带着部族的血仇逃出来的。敌人要斩尽杀绝,战争的恐怖死死纠缠他们,他们拼命奔逃,穿越崇山峻岭,来到没有人烟的绝境。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因为他们走的全是悬崖陡壁,连鹰都飞不过去。

他们落脚的地方叫额尔古涅—昆,昆字意为山坡,额尔古涅意为险峻,这个地名意即峻岭。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却有大片丰美的草原和茂密的森林。死里逃生的两男两女结为两家人。他们在这淳朴的地方恢复了元气,他们相信他们会像激流一样蓬勃而起,他们就给自己起名为乞颜,意即从山上流下的狂暴湍急的洪流。他们给自己的部族起一个生气勃勃的名字——萌古,意即孱弱和淳朴。他们很快繁衍成一个强大的部落。

子孙们以祖先乞颜勉励自己,像狂暴湍急的洪流那样冲出山去。崇山峻岭难以逾越。他们聚集起来,在森林里整堆整堆地准备了许多木柴和煤,宰杀七十头最健壮的牛马,用它们的皮做风箱。然后在山崖下堆起木柴和煤,七十个风箱一齐扇起木柴和煤下面的火焰,就像七十头牛马吼叫嘶鸣奔腾,部落里的男人女人小孩跟着吼叫嘶鸣跳跃。男人们在狂欢里创造出力大无比的摔跤,女人在狂欢里创造出草原最豪迈最感人的长调。群山里的虎豹雄鹰铺天盖地吼起来跳起来。天地鼓着肺把风暴般的呼吸吹进火焰,直到山壁熔化。

蒙古人注定要成为草原最坚硬的勇士。他们熔化的那座山是一座铁山,当岩石熔化的时候,一条火花四射的红色河流出现了,谁也没想到山底下会流岀这样一条河。酋长说:“我们把大地烧穿了,我们找到了最大的泉,这是我们蒙古人的泉。”蒙古人就用他们自己民族的语言喊起来,“哈纳斯哈纳斯”。酋长说:“我们蒙古人的哈纳斯跟我们的祖先乞颜一样,狂暴湍急势不可当直到大海。”大海是蒙古人对奔流不息的泉水的想象。这个酋长理所当然成为大海的源头,他就是蒙古人最早的汗王海都。在海都汗的大海里,注定要出现那条美丽吉祥的红鱼。人们看见海都汗把手伸进沸腾的岩浆之河,就像在清凉的河里抓鱼一样,海都汗抓到了传说中的红鱼。那是一条美丽的鱼。红在蒙古语里是美丽的意思。海都汗的手的硬度超过了岩石,只有这样的手才能抓住红鱼。海都汗把肥大的红鱼举起来:“它会给我们蒙古人带来吉祥。”蒙古人的吉祥就是勇敢和坚强。红鱼很快就变黑了。海都汗有办法让它亮起来。当煤炭的火焰喷射成龙的形状时,那条黑沉沉的铁又亮起来。海都汗把它剖开,分成好多条,锻打出锋利无比的兵器,给马也锻打岀吉祥的镫,镫把马与蒙古人连在一起。海都汗让女人把煤里喷出的火龙绣在战纛上。就这样,蒙古人骑着马打着火龙旗,拿着铁走出深山老林。

营长把天亮不叫天亮,叫出来,也不知是叫啥出来。太阳、群山和人一下子就出来了,像是从洞穴里钻出来。太阳是不是在洞里待着,没人知道;群山是不是在洞里待着,也没人知道。人只知道人自己。

大家确确实实知道自己在洞穴里待了一晚上。待在洞里就是暖和。几十个人挤成一堆,挤成一个很大的人,那么大一个人,再冷也抗得住。天亮一出来,人挤不成堆,人散开人就小得没边边,白天反而比晚上冷。白天的寒冷是有方向的,从四面八方围上来,阳光跟飞刀一样,一下子把寒冷变锋利了。娃娃们嚷嚷:我还想钻到黑洞洞里,想跟大人粘一搭。

营长和教导员商量:得想个办法,给大家弄个黑洞洞让大家躲一躲。大家是打过硬仗的,去过朝鲜,美国人的飞机跟黑老鸦一样把天都遮严实了,咱们还不是挖坑道,沿着三八线把朝鲜半岛都挖通了。营长朝四野看了看,营长说:“阿尔泰大小跟朝鲜差不多,能在朝鲜挖就能在阿尔泰挖。”

大约有三十堆篝火,在雪地烧出三十个黑窟窿,往下挖不到一尺就是冻土带,硬得跟石头一样。营长说:“蒙古人把山都熔开了,咱还熔不开地吗?”营长命令继续烧,边烧边挖。营长把裤子脱下,用细梭梭棒撑开,就是一个简易风箱。营长叫他媳妇使唤风箱。风箱一张一合,就把风射到火里头,火就吼起来,跟野猪一样,嗷——嗷——嗷——,烧上一阵,把火烬翻到另一边,烧过的地方热气腾腾,铁锹十字镐狠挖狠铲。大家想着那个暖暖和和的黑洞,挖得再深还嫌不黑,还往深里挖。

第七天挖好。是按营长的要求挖的。每个大坑都有个斜坡,那是出口,并且挖岀炕和桌子,连厨房也挖好了。

第七天是个大喜的日子。营长领大家到荒原深处,在洼地里找到一片树林。营长是个树人,老远能闻到树的味道,没走冤枉路,大家跟着他,直奔树林。好像是给他们准备好的,全是高大的杨树和榆树。大家抡起斧头,丁丁当当,砍倒的全是大树。

树圆浑浑横在土坑上,上边覆上树梢干草苇子压上沙土,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穴就岀来了。

娃娃们跟鼠一样钻进去,吱哇乱叫,叫够了又蹿出去在洞顶上跳,跟兔一样。

女人们把干草干苇子铺到炕上,挪着屁股压,压得吱吱响,圆圆的屁股把干草干苇子全碾平了,屁股底下还在响,响声已经不是吱吱乱叫而是秋虫一样的嘤嘤声。女人们铺上褥子、单子,把被子叠得四四方方,被褥放着暖融融的光芒。她们自己也坐在炕中间,静静地坐那么一会儿,她们自己也在放这种暖融融的光芒。

娃娃们停止打闹,他们缩在洞口,窥探他们的土炕,窥探他们温暖的被褥和他们温暖的母亲。他们贴着的土壁也在放射这种温暖的光芒,沙土簌簌落下来,就像一股股热流落到他们身上直到脚心。他们当中不少人后来去了乌鲁木齐,去了阿勒泰,去了克拉玛依、石河子、奎屯,留下来的也有幸住上了带暖气的房子,那种洞穴里的土腥味的温暖会常常袭上心头。在那神圣的一刻,他们会停下手中活,静那么一会儿,那种温暖已经渗入血液,只要血液还在流动,这种美妙的感觉就难以消失。他们中出了不少诗人、作家,在文学语言里,阿尔泰母亲永远是双重的,一种是远古而来的大地母亲形象,一种是家里的生身母亲,这两种形象重叠交替,不停地拓展他们的心灵空间。

覆盖着大雪的洞穴/覆盖着圆木和干草的洞穴/在幽深和温暖中/养育我们/那是柔弱而强壮的生命啊/阿尔泰母亲。

女人们注定要感悟到荒原的母性力量,那是沉睡了千年万年的处女地,那些生养过孩子的女人发出梦幻般的呼喊:“我又成姑娘啦!”而另一种声音从大地深处传来:“我要生养我要生养!给我种子给我种子!开垦我吧开垦我吧!”然后是沉静,巨大而漫长的沉静。有人小声说:“地被打开了,开得这么深。”有人说:“洋镐铁锹都是铁家伙,用铁开肯定开得深。”有人说:“铁冒火哩。”火跟龙一样张牙舞爪龇牙咧嘴吼叫着往土里钻。有人说:“女人梦见蛇就要生娃娃,咱都梦见龙了。”那些生养过孩子的女人总是有经验的,她们对自己的肚子感到自豪,撩起衣服:“他娘个腿,阿尔泰嫽得太!”女人们都撩起衣服看自己的肚子。生养过的没生养过的,谁也没仔细看过自己的肚子,她们被自己肥沃的原野震住了,她们叫起来:“阿尔泰嫽得太,阿尔泰是我们女人的,女人的肚子就是阿尔泰。”大家不喊叫了,像吃了好东西,在咂摸那种又绵又长的味道,越咂越有味,咂着咂着就嗤一声笑了。

营长媳妇小声说:“怪不得这死鬼一说阿尔泰我就神魂颠倒,书都不念了,我爸我妈给我甩命我都没眨眼,跟上人家就走了。”

“营长都给你说了些啥?”

“他说阿尔泰嫽得太,女人到这搭就嫽得没边边了。”

“女人见不得人说好,人家说你好,你就命都不顾了。”

营长媳妇识文断字,营长媳妇说:“阿尔泰原来的意思就是金子,女人到阿尔泰,女人就是金子。”

“你是金子我们不是。”那个女人闻闻营长媳妇,“你还没圆房呢,女人没圆房是金的,圆了房是银的,生了娃连铁都不是了。”

营长媳妇说:“不管你生过没生过,到了阿尔泰就是阿尔泰女人,就是金女人。”

大家都说:“咱是金女人。”

在蒙古人的传说里,成吉思汗在阿尔泰颁布了一条特殊的札撒,那是大汗在马背上发出的最神圣的札撒:“不许上山,那山上有朕的眼睛。”这无疑是最有男子气最有英雄气概最高贵的一道口谕。

女人们说:“女人不能让人随便上,谁都上就贱了。”

女人们说:“女人活在男人眼睛里才算没白活。”

营长媳妇说:“成吉思汗的女人让人家抢过,成吉思汗都没嫌弃,把她当宝贝。”

大家说:“厉害人心软。”

营长媳妇说:“成吉思汗是在阿尔泰变软的。”营长媳妇知道得多,大家都爱听她说,她说:“成吉思汗长着一双猫眼睛。”大家都哟了一声。凡是女人都知道猫眼睛是怎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睛长在高大魁梧勇武豪迈的男人脸上那是怎样一道风景。营长媳妇说:“成吉思汗到阿尔泰人们才看见他长了一双猫眼睛,他就不让人上山,山就成了金山。”

女人们说:“男人把咱们带到阿尔泰,还给咱挖这么深的洞。”女人们越说越激动:“那么硬的家伙,铁锹洋镐我的大大,还用火烧。”女人们激动得不得了:“那么大的火,谁见过那么大的火,跟蛇一样跟蟒一样跟龙一样。”女人们激动得不能再激动了:“就挖了这么一个洞,这么一个洞啊!”大家围上营长媳妇,营长媳妇在大家眼里是个能媳妇,能媳妇念过书,她们就问能媳妇:“世界上还有没有这么好的洞?”营长媳妇说:“北京有个山顶洞,那是住猿人的。”大家都说那洞好,那洞在北京在毛主席身边,毛主席身边的啥都是好的。毛主席身边有个洞,阿尔泰也有个洞,大家就像到了毛主席身边,大家心里暖洋洋的。大家不再问营长媳妇了,大家也能说两句了,个个显得很能,都是能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的都是洞:毛主席在井冈山住的是石头洞,到延安住的是土窑洞,到北京坐了江山身边也得有个山顶洞。还是营长媳妇能成!营长媳妇说:“新中国就是从窑洞里诞生的。”大家全都“啊呀”了一声,全都想起来该干什么。

炊烟升起来,升得很直,像是从白雪里升起来的。无边无际的雪原上几十个黑疤,升起几十道笔直的炊烟,烟柱子直接融入太阳,太阳像系在烟柱上的一个金黄的油馕,散发出食物的芳香。

大家都闻到了这种香味,娃娃们停止打闹,仰头看天上飘动着的巨大的馕。男人们停下手里的活也仰起头看天上。

营长说:“这是女人在天上打洞哩,咱们在地上打了个洞,她们就在天上打洞。”

营长说太阳是个洞,太阳就是个洞。那个亮亮的洞里出来好多好多黄澄澄的馕。馕是在坑里烤的。新疆人烙馍不用锅,用泥糊一个深坑,烧得红红的,把面团贴满,一次可以烤好几十个。

营长说:“女人这么日能,把馕坑弄到天上去了,女人烤太阳哩。”

大家说:“这么香啊,把人香死了。”

炊烟一点一点淡了短了。

营长说:“太阳是个鱼,被女人钓住了。”

太阳真的被钓住了,跟着青青的炊烟飘过来。咬钩的太阳成了红的。

营长说:“女人日能得很,把红鱼都能弄住。成吉思汗当年也只看了看,我在河里折腾半天也没抓住,差点让鱼拖到北冰洋,还是女人日能,放一根烟就能把鱼钓住。”

太阳一点一点落到地上,雪地一片辉煌。

营长说:“鱼上岸了,岸上有雪,鱼再折腾也是鲜的。”

太阳落下去了,天上还有太阳的余光。

营长说:“鱼进洞了。”

大家跟着鱼进去。洞里亮晃晃的,鱼钻到灶眼里去了。那么大的鱼,灶眼里搁不下,鱼尾巴露在灶眼外边摇个不停,摇着摇着就进去了,鱼把灶眼钻深了,把锅盖都顶起来了,鱼从锅里出来了。大人娃娃都在啊啊叫,连吃带喝。

这是到大荒原的第一顿饭,整整一个礼拜没吃热乎饭,一直是雪就干馍。大人娃娃都饿疯了,无论是手还是嘴,都感觉不到碗筷,他们脑子里只有天上那个巨大而芳香的油馕,只有那条被炊烟钓上岸的肥肥的红鱼。大家吃得山呼海啸,肚皮圆了还吃,狠吃。那种饥饿的感觉在血液里在脑子里,不在肚子里,把肚子吃得再圆也没用;直到吃得喘不过气来,红光满面头上冒汗,眼睛圆溜溜的。饼子和糊汤把大家吃成了大肥鱼,又红又壮的大红鱼,摇头摆尾往炕上一躺,一身的舒坦一脸的吉祥。

第八天是暴风雪。好多年以后,大家想起这第一场暴风雪还心有余悸。庆幸的是前一天挖好了地窝子,否则所有人会被暴风雪刮得无影无踪。

男人们不当一回事。他们刚从朝鲜回来,美国人的轰炸机顶得上十二级风暴。大风暴在头顶呼啸,他们咬着莫合烟打牌下棋拉二胡吹口琴。

女人和孩子缩在炕角不吭气,眼睛圆溜溜往上翻,顶棚和墙壁不停地落沙土。男人偶尔安慰他们一下:“莫事莫事,地窝子比防空洞结实,扔原子弹都莫事。”女人就喊一声:“能不能让风别叫唤。”男人说:“风要叫唤谁管得住。”女人咚跳下炕:“你管不管?你不管我管呀。”男人赶到妇人前边,提上枪往出冲。雪把出口堵死了。男人往外打两枪,大家只看见枪口冒烟,听不见枪响,子弹跟鸟儿一样冻僵了。

营长说:“不要开门,小心风进来。”

大家赶快把门堵上。

女人们说:“娃娃们害怕。”营长说:“头一回都这样。”

营长把娃娃们全喊出来,营长不让娃娃缩炕角缩娘怀里。营长说:“儿子娃要长大就得害怕,害怕上一回就结实了。”女人们把女孩子抱怀里,营长也不答应,营长的理由很简单:“马都不吃弱草,何况是人。”女人们就松开手,女孩子跟男孩子一起在暴风雪的呼啸中发抖,抖着抖着就不抖了。手脚平静下来,肩膀和腰也静下来,人一平静,眼睛里的光就稳了,又稳又直,看啥都是清晰的。

孩子们静静坐了一夜。

男人玩男人的。暴风雪之夜,没人睡觉。女人们不惊动孩子,女人们在旁边鼓劲,不用嘴不用眼睛,用心,用心默默地念叨。从她们的姿势可以看出,她们在放射一种力量,用这种难以捉摸的祈誓帮助孩子度过阿尔泰的暴风雪之夜。

孩子的身体安静了,孩子的心灵还在惶恐中,孩子柔弱的心灵跟小虫子一样在千里荒原上踽踽而行。好多年以后,他们上了学,他们的作文题几乎都是“金色的阿尔泰”。他们就写暴风雪之夜,写自己脆弱的心灵,在洞穴里跟虫子一样。当人感到他是一条很小很弱的虫子时,他就心平气和了,他就能感应到更多的生命。孩子的耳朵和眼睛出奇地敏锐,穿透厚厚的沙土,大荒原的内部世界一下子趋于澄明。在那沙土的澄明中,孩子看到昆虫和小动物,看到草根,它们都有自己小小的洞穴,它们柔弱,可它们在跳动,在地底下跳动,生命幽暗的微火照亮了荒原的心脏。暴风的呼啸一下子遥远了。营长叔叔告诉他们:你们不会再害怕了,害怕离开了你们。几乎没有年龄的差别,所有小孩,注定要在那个神圣的夜晚成熟起来。

营长就给住的地方起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地窝子。中亚腹地、蒙古人的海子旁边,岀现大群大群的地窝子。海源于海子,绿洲源于地窝子,所有的子都是原创型的。

好多年以后,孩子们长成少年,荒原成为绿洲。边境紧张起来,战争的阴云盘旋在中亚细亚上空,孩子们可听见边境那边隆隆的坦克声,庞大的铁甲兵团在那边不停地演习,炮声隆隆。天空常常出现奇怪的光。孩子们以为是北极光。从大人们的谈话里他们知道那是火箭,是能携带核武器的远程火箭,也有短程的。大人们说到短程火箭和核弹时,就像说手榴弹。大人们打过仗,他们的战争意识总脱不了飞机大炮机枪手榴弹。大人们说完这些危险的话题,就脸色阴沉地走向庄稼地。拖拉机轰隆隆响起来,几十辆拖拉机排起来,形成一个强大的兵团,威风凛凛地开向辽阔的原野。土地就这样成为大海,泥土翻滚,然后是麦浪是茂密的玉米,最后是淳朴而圣洁的棉花。棉花把一切都消解了,把边境那边庞大邻国的核阴影连同坦克的吼声全都消解了。

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4]

孩子们长大后,不少人考入大学,有些人从事国际战略问题研究,接触了不少当时不为人知的机密,他们的学术论文一下子就有了文学色彩。我看过其中的一段:核阴影下的中亚细亚,绿洲不断地扩大,庄稼长势凶猛,那里的孩子岀奇地强壮岀奇地漂亮岀奇地美!核阴影何以引起生命世界的核变?这是尚待研究的重大课题。只有兵团人的后代才能意识到这个悖论,也只有兵团人的后代才能研究这个课题。写到这里,连我也怀疑我的这些文字是小说?是诗?是史?是神话?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生命的裂变。凭着这仅有的一点清晰度,继续进行叙述吧。

在蒙古人的传说里,成吉思汗最早是个怯弱的孩子,害怕雷声害怕刀枪害怕战马的嘶鸣。

这一连串的恐惧中最大的恐惧是父亲的死,父亲被敌人用毒酒害死,他只有五六岁。寡母带着几个幼子,度日如年。父亲的王位被人篡夺。父亲留给他的只有铁木真这个名字。这是成吉思汗登汗位前的名字,也是他们部族仇敌的名字,父亲亲手杀了这个强敌,正好赶上儿子出生,父亲就用敌人的名字命名他的儿子。铁木真包含着生与死,也包含着成与败。

母亲说:“你是蒙古人的铁。”

铁木真就烧起炉子,把铁烧红,放在砧子上捶打,把铁打成条,打成刀。

母亲说:“我们蒙古人是从失败开始的,我们败得很惨,只剩下四个人,逃进深山,我们出来时用火熔开高山,岩石里就流岀铁,蒙古人是从铁强大起来的。我们是铁,我们是额尔古涅—昆峻岭,我们是狂暴湍急的洪流乞颜。”

铁木真惊讶地看着母亲,他第一次听说自己民族的神话。这个故事人人皆知,母亲有意在这一天才告诉他,在他打铁的时候,让铁和神话一起在儿子的铁锤下延展,蒙古人就这样走岀山隘走向平原走向自由解放之路。母亲很穷,母亲什么都没有,母亲只有这么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铁木真摆脱了恐惧。

统一蒙古的战争是艰难而漫长的,铁木真常常陷入困境,每次他都能化险为夷,他孤单而不畏惧。他一直没有忘记母亲的故事,这个人人皆知的故事从母亲口中说出来就有了新的意义。他也没忘记打铁的举动,统一蒙古后,他的札撒之一就是让所有的蒙古人在除夕之夜,象征性地点炉打铁,以志蒙古民族获得的新生和解放。

阿尔泰对他是那么重要。刚刚统一蒙古,他就意识到他和他的蒙古大军绝不能停留在不儿罕山和蒙古草原,蒙古就是生生不息,乞颜就是势如洪流。他和他的大军开进阿尔泰,他被这高贵而美丽的群山震撼了,他最先看见自己那双漂亮的猫眼睛,他被自身的美所感动。这是不儿罕山和斡难河所没有的。他意识到他的生命中还沉睡着某种东西。大汗走在齐腰的高草里,牧草刷刷的响声难以打动他。山谷转了一下,宽阔起来。克兰河从这里流过,河岸平坦湿润阳光充足。大汗走到山南水北的开阔地里,因为大汗发现那里长着一大片嫩绿的小草,连泥土都遮不住。已经是深秋季节了,森林和草原全都枯黄了,是什么植物这时候发芽长叶?大汗又惊又喜,大汗想到了母亲那个故事,也想到自己落难时,身上是如何一点一点长肉的。那片草地的主人是个汉族老妈妈,老得连她自己也说不出年纪,她的祖先是中原很早的一个王朝派到西域屯垦的。那个王朝早就不存在了。屯垦的人零零星星散落在中亚大漠上。老妈妈说:“很难找到我们,除过太阳和鹰,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客人。”老妈妈给大汗倒水喝,水是用苹果叶子泡出来的,老妈妈说这是茶。大汗不明白屯垦是什么意思,中原人都屯垦吗?老妈妈说:“屯垦就是种地。”

“地能种吗?”

“挖开就能种,你想要什么就种什么。”

“啊呀,那地也就太大了。”

“你真聪明,地在懒汉手里越折腾越小,在勤快人手里越折腾越大。”

“这些草是你折腾出来的?”

“这不是草,是麦子。”

“噢哟,麦子!”大汗俯身仔细看,麦叶很小,很嫩。他很奇怪,他已经拥有草原了,连天上的鹰都属于他,他竟然不知道这种植物,在草木凋零的季节一枝独秀。大汗想到,草原的冬天石头都会冻裂,大汗说:“入冬前要吃掉。”

老妈妈说:“明年夏天才能吃到它。”

“它凭什么熬过冬天?”

“凭它的娇嫩和柔弱。”

大汗万分惊讶:“老妈妈,能给我一棵麦子吗?”

“这是我们的粮食。”

老妈妈很为难,大汗诚恳地请求老妈妈:“这正是我母亲生前讲过的神话,娇嫩和柔弱必将生长出强大。”

老妈妈拔一棵麦子,带着土交给大汗,大汗的自制力是惊人的,无论内心如何翻腾脸上是看不出来的。这种超人的镇定总是让他得到最大的收获,他问老妈妈:“这麦子是怎么来的?”

“我们的祖先耕种它。”

“你们的祖先又是怎样得到它的?”

“它是我们祖先用命变的。”

在老妈妈的故事里,那个叫夸父的英雄,发誓要追赶太阳,从太阳休息的旸谷一直追到天边,就是阿尔泰这一带。眼看要逮住太阳了,太阳就放出最大的热量来烘烤夸父,夸父穿越了许多沙漠和戈壁,干渴难忍,就喝大江大河里的水,把江河都喝干了,还是那么干渴。那时的阿尔泰是太阳围困夸父的荒凉之地,太阳把这里全烤成大戈壁大沙漠,寸草不生,山也是秃山,太阳蹲在秃山上等夸父。夸父拼着命大吼一声冲上去,跟太阳撞在一起。夸父身上起了火,太阳哈哈大笑,以为夸父烧死了。夸父倒在地上,活得更旺,夸父的头颅变成高贵的山岳,筋肉变成辽阔的沃野,血液变成大江大河,毛发变成茂密的草木,眼睛变成明净的湖泊,太阳再也逃不掉了,草木跟渔网一样紧紧套住它。夸父的子孙在最肥沃的地方种麦子,麦子在太阳最张狂的夏天就长出密密的刺猛扎太阳,太阳如芒在背。

大汗刚刚击败的仇敌就是太阳,大汗就像听自己的传奇故事。更让大汗惊奇的是麦子能长岀刺。老妈妈说:“叫麦芒,跟箭一样,是夸父射向太阳的金箭。”大汗显然被这个传说中的英雄震撼了。大汗意识到他的使命:他和他的大军必须越过阿尔泰,去追赶太阳。大汗向他的大军发布第三道札撒,大汗手一挥:追击太阳,太阳逃窜的方向就是我们进军的方向。

曾几何时,大汗在不儿罕山喊出过那样的豪言壮语:追击敌人,夺其妻女,使其伤心流泪。阿尔泰的秋天把一切都改变了。大汗在阿尔泰成了真正的天之骄子。他追击太阳。他不再用硬弓和刀,他崇拜汉族老妈妈给他的这棵娇嫩的植物,他很自豪地说:“朕就用这棵嫩苗去征服世界。”

工匠用阿尔泰的铁,依照麦苗的形状打造出一把新兵器,又尖又细。将士们又惊又喜,那是铁中之铁,也是世界上最薄最小的兵器,简直就像吃饭用的小餐刀。大汗说:“中原汉人就用小麦吃饭,他们就吃这种大地上最美的草。”直到1959年春天,营长和他的战友开垦出第一块绿洲,地里长出青菜。牧人们哈哈大笑:兵团的汉人吃草哩。这是后话。1204年的深秋,成吉思汗告诉他的大军:“朕的勇气来自腾格里,朕的武器来自大地,最柔弱者必强大,这把兵器就叫苗子。”

那肯定是最壮的苗,跟海子地窝子一样,成吉思汗创造出天地间最锋利最威风的武器,也是最有诗意的武器。

万人队也是依照苗子的形状排列。大汗一马当先,领着长长的苗子,身后两员大将,一生二,二生三,直到万数。将军金甲,士兵铁甲。大汗很简朴,头顶铜盔,身穿蒙古袍,袍下的铠甲换成树皮。那是大汗亲手从一棵美丽的白桦树上剥下来的,大汗说:“朕要把太阳抓住,拴在树上,给我们看守蒙古包。”

大军就这样出发了。将士们想到他们汗王那双美目那柄苗子以及洁白的树皮甲,就热血沸腾势不可当。万人队很快就旋成了风暴,向西向西一直向西,一直把太阳赶到大海。蒙古人给那片海洋起一个可笑的名字“大西洋”,就是大地最西边的海。

太阳在东方是红扑扑的,落下海时就成黄脸婆了。那是大汗所不愿看到的。大军抵达亦勒的河,大汗就对太阳失去了兴趣。大汗说:“太阳强壮的时候确实不错。”大汗看到了太阳的颓相,大汗说:“夸父是失望后倒下的,刚开始把太阳想得太美太厉害,冲到跟前一看就失望了,还是自己最美最威风。”大汗说:“朕很满足了,夸父在阿尔泰追上太阳,朕在亦勒的河把它击败了,作为他的子孙朕问心无愧。”

大汗返回东方,不想重蹈夸父的覆辙,一颗丑太阳是很可怕的。大汗让王子们告诉欧洲人:太阳是个好东西,能激起人的欲望,可千万不要太贪婪。大汗返回阿尔泰,大汗最欣赏的就是夸父的死,那是英雄之死。

他在阿尔泰待了一年。他的孩子西征归来。大汗带他们一起去中原。在贺兰山下病重,大汗意识到死亡的来临。王子们已经征服大半个世界了,所有帝王的财富都成了战利品,大汗不要这些,连金子也不要。王子说:“世人都把金子当太阳,连帝王都不例外呀。”大汗说:“没有什么帝王,只有一个王者就是朕,王者不需要这些。你们所看到的金子只是一个幻影,朕的金子是看不见的。”

大汗什么都不要,连那把威风凛凛的苗子也不让陪葬。那把苗子出征时光秃秃的,大汗每杀一员敌人的国王或统帅就取其一根头发,西征归来,苗子上已经扎满了厚厚一圈头发。大汗说:“这是警告世人的,留在大地上吧。”

当年大汗崛起于草原时,就已经在不儿罕山下相中了一棵高大的绿树。

大汗说:“就把朕装在那棵树里,就地掩埋。”

王子们哭了:“我们怎么祭奠你呀!”

“王者不需要纪念碑,王者是一种淳朴。”

大汗回到草原,被装进圆木,在地上挖掘很深的洞穴,一个斜道出口,圆木慢慢地滑下去。王子们怕找不到墓地,掩埋到地面时,把一匹小骆驼埋在里边。第二年春天,他们牵上骆驼的妈妈来寻父亲。那里已长满绿草,与大草原融为一体。母骆驼奔到草地上哭泣,王子们也哭起来。他们把那地方不叫墓,叫地窝子,跟海子一样是生命的开始。

营长从梦中惊醒。营长梦见他在地窝子里睡觉,一株娇嫩的麦苗长出来,快要顶破泥土时,他的脑袋炸裂似的疼,麦苗把他的脑袋都穿透了。媳妇摸他的头发,头发是竖起来的,媳妇说:“你怎么做这种梦?”

“梦见麦苗不好吗?”

“麦苗长岀来,可把你的命搭进去了。”媳妇搂紧他,“你怎么跟树一样。”媳妇把他仔细摸一遍,手告诉她这是一棵白桦树。营长说:“我中了枪子,蒙古老妈妈用树皮才止住血。”“你还疼吗?”媳妇不停地摸那些节疤子。营长说:“那不是枪眼,枪眼早长实了。”

“弹头取出来了吗?”

“弹头?那些弹头全让我嚼嘎嘣豆了。”

“你不要哄我,子弹是要人命的。”

“你没打过仗你不知道血有多厉害,能把刺刀化掉。”

“把子弹嚼了把刺刀化了,怎么让麦苗把脑袋穿透了?”

“那是蒙古人的传说,强壮源于柔弱。”

春天来到阿尔泰,冰雪消融,原野上出现一条十多米宽的石带,全是尖石头。那就是有名的成吉思汗大道,当年大汗的帐车就从这里驶向西方。大道两旁是无边无际的干旱的荒原。土层很薄,用铁锹一刮,沙石就露岀来了。

营长说:“强壮源于柔弱,只要有苗,再弱的苗也能把沙石整下去。”营长说:“土是从沙石里钻出来的。”大家当兵前都是农民。营长说:“阿尔泰的农民是开天辟地的。”营长一锹下去铲出一团火花,营长说:“看到了吧,开天辟地就是先把土弄出来。”大家说:“当了几辈子农民,今儿个成新手了。”大家的铁锹底下全都飞起火星。

铲出沟垄,放进河水,水把土泡岀来了。

大家趴在垄畔上又惊又喜:“啊呀呀,上来了,上来了。”

水咕嘟嘟冒气泡,清水变浑,土就在浑水里。水咯啷啷咽下去,沟垄里就留下一层泥。晒一天,地上就干裂了。又放进清清的河水。放满。半晌午就渗干了。放一次干一次。每次水都能变浑。水就像个鼠,钻到地底把土硬给提上来了。

营长说:“不是提,是一颗一颗吮下的。”

大家叫起来:“我的娘,跟娃娃吃奶一样。”

便有人蹲在地上抓一把沙子,左看右看不像女人奶头,往水里一放软酥酥又成了女人奶头。

营长说:“大地是我们的母亲。”

这话大家听文化教员说过,营长毕竟是营长,文化教员知道的营长知道,文化教员不知道的营长也知道。营长说:“石头是母亲的母亲。”文化教员就聪明起来了:“今天我才体会到河里流淌的是奶。”文化教员刚跟媳妇圆房,大家就开他的玩笑:“你昨晚上体会到的吧。”大家就把文化教员的媳妇叫河。文化教员觉得这个称呼很有诗意,就要求去河边放水。营长就派他去放水。他媳妇在地里干活干得很欢,红润润的小媳妇高挽着袖子和裤腿在荒原上一起一伏,确实像条河。

营长说:“地里本来就有河,再引来一条河,我们就有两条河。”

河水咯啷啷咽进大地的腑脏,清水变浑,浑水变干变成泥。

大家说:“没见过这么干渴的地方。”营长说:“夸父就渴死在这里。”大家问夸父是谁,营长告诉他们:“夸父是好多好多人的父,是很古老很古老的父。我们这个老父亲死得很壮烈,脑袋变成山,身上的肉变成泥土,头发胡子眉毛变成森林和草原,血液变成河,眼睛变成湖泊。”大家恍然大悟:“这些荒漠是我们老父亲的骨头。”营长说:“咱就让骨头长肉。”

沙石上淤一层细腻的黄泥,大家又惊又喜。营长说:“美女一身膘,骨头长膘了。”大家用手摸,那种酥软细腻的感觉让人感动让人难以诉说,大家还是说了:“嫽得太嫽得太嫽炸了。”

营长说:“好汉一身毛,长上毛,长满,长旺,让它嫽个没边边。”

大家就看北方那座山,阿尔泰山刚从冬天走出来,阴坡还有积雪,它的森林草原和灰蓝色的岩石显得娇嫩而清晰,鹰在盘旋,鹰翅展得很平。有人小声说:“它就像在犁地,我都看见犁沟了。”

有一种灿烂之光在群山草原间闪烁,鹰飞过的地方,那灿烂之光就起旋涡。

有人小声说:“那样子就像展开的人。”

大家呀呀叫起来。

营长说:“发芽的叶子就是展开的人。”

营长说:“长成秆还是人,是人摞人,那是你有了孩子。”

营长说:“撒进土里是一颗,长出来就是一大把。”

大家又惊又喜,眼睛闪岀灿烂之光。

他们撒播的是春小麦。白天撒种。晚上暴风骤至,连种子带土刮个精光,沟垄都吹平了。荒原上只剩下那条荒凉的成吉思汗大道。大家这才明白,成吉思汗为什么要筑这么结实的一条路,全是用尖石头铺过去的。石头全是三角形,尖角朝上,大头嵌在地里,跟大地长出来的一样。只有长在地里的东西才是永恒的。成吉思汗就把石头种在地里,让石头发芽长成一条路,横穿大漠群山和草原,从东往西,直到大海。

庄稼源于草,神农尝百草尝出了庄稼。

营长如同神灵附体,钻出热被窝,媳妇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营长已经中魔了。

营长奔出地窝子。媳妇也紧跟着出来。营长趴在地上,往石头缝里塞麦种。媳妇说:“天亮不行吗?”“天亮就不神了。”媳妇拿着手电,营长就顺着手电光剔石头缝里的土,营长说:“骨头缝里都是好肉,种子在这里发芽就跟射箭一样,成吉思汗的箭啊。”

天亮,大家来了,女人们把营长媳妇搀回去。男人们拉营长拉不动,营长要看着种子一颗一颗塞进去。

又是一夜暴风,种子夹在石缝里安然无恙。

路两边打上堤堰,大水一漫,石头就响起来,石头的尖角就不见了,黄泥溢上来,盖住了尖角。

营长说:“成吉思汗是穿着桦树皮走上这条路的。”

离路五十米栽上了白桦树,离白桦树一百米栽榆树。都是几十排宽的林带。风把榆树吹斜了,外边的榆树全是矮个全是弯的,可以看见风的姿势。风一路杀来,遇到阻击,风就跟穿甲弹一样开始旋转,把树都拧成麻花了,还是冲不过去。有些树贴在地上,树冠抬起一点点,就像中弹倒地的勇士,血流了,气还在。越往里边树越高,最后几排榆树枝杈展得很开,完全放开了,随心所欲向天空生长。路边的白桦树可以说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了。

麦苗就长在美丽的林带间。

最初的麦苗是从石头缝里长起来的,仅仅长岀一丁点芽芽,幼小的麦苗就闪出灿烂之光,把整个荒原照亮了。一根根针尖似的麦芽很快长出两片叶子,就像展开翅膀的鹰。鹰再也不需要石头的保护了,石头跟老人的牙一样开始松动。石缝太狭窄,容纳不下麦苗蓬勃的生命。

营长说:“它长势很好,让它像狂暴湍急的洪流一样冲出去吧。”

那源于柔弱的生命是熔化大山冲出去的。

营长说:“石头已经松动了,把石头拔掉。”

石头一块一块拔出来,在石块留下的坑里灌上土和水。就像给老人拔牙,拔掉牙的荒原一下子年轻了。

风暴还来,风暴再也毁不了田园。麦苗在风暴中越飞越猛,一下又长岀两片叶子,成双成对地长,苗尖始终是一个。就像传说中的成吉思汗马队,从东往西,直到大海。

大家看天空,阿尔泰的春天,天空是无边无际的蓝。那是一种娇嫩的蓝,是麦子的大海。麦子在那里抓住了太阳,麦子就熟了。

从成吉思汗大道两边向北向南,新的条田开出来了。林带把荒原分割包围,圈在林带里边的被挖开,挖出一条条沟垄,灌水,水吮岀泥土。撒种的时候,地面铺上石头,长出苗再撤掉。所有的苗都是以鹰的姿势生长的,都是从石缝里发芽,刺穿泥土和空气,在风暴中展开翅膀,带着啸音飞翔。

就这样,条田修到了额尔齐斯河岸。河那边是群山和草原。阿尔泰山南麓至乌兰大坂之间,大荒原消失了,成吉思汗大道消失了,麦子和玉米生长起来。

营长渴坏了,大家都渴,可谁也没有他那么渴。他本来是个传奇人物。当他大叫渴死我了,大家就想到传说里的夸父。夸父从旸谷一直到西天,也就是中亚腹地大荒原。夸父倒在这里。营长没有倒。营长站着。营长说:“我很满足了,作为夸父的子孙,我问心无愧。”

大家都给营长递水,糖水茶水奶茶。

营长媳妇说:“你喝河水吧,河水能长肉。”

营长干瘦得不像样子,营长就跳到河里,额尔齐斯河下落了许多。

营长媳妇说:“他的嘴是渴的,手是渴的,脚是渴的,骨头也是渴的。”

大家就说:“让营长好好喝,喝美。”

营长在河里漂好多天才上来。大家都知道他的传奇故事,谁也不感到奇怪。苏联人惊奇得不得了。那时苏联是老大哥,阿尔泰有不少苏联专家和侨民,他们目睹了营长漂游这条绿色大河,他们叫起来:“他比我们的叶尔马克还厉害,叶尔马克就淹死在额尔齐斯河里。”

叶尔马克最早是亦的勒(伏尔加)河流域杀人如麻的土匪,负责征服西伯利亚的斯特罗加诺夫家族招募了这支匪帮,驱使他们越过石带(乌拉尔山)入侵亚洲。

叶尔马克打败西伯利亚汗王古楚汗,将整个西伯利亚献给沙皇。伊凡雷帝不仅饶恕了叶尔马克过去的罪过,而且厚加赏赐。“得胜者不受审判。”伊凡雷帝是这样强调国家利益的。受到奖赏的叶尔马克更加疯狂地进攻西伯利亚。成吉思汗的后代古楚汗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得到神谕:草原的敌人必亡于河流,土拉河、乌浒河(阿姆河)、锡尔河、额尔齐斯河,无论哪条河都能淹死叶尔马克。

叶尔马克不断遭到伏击,威力无比的火药枪也帮不了他。古楚汗藏在地底下,防不胜防,会突然从大地里钻出来,放一阵箭,射翻一批哥萨克,然后暴风般撤退,在很远的地方挖掘壕堑,等待叶尔马克。叶尔马克每次都要损失大量哥萨克兵。他拼命抽他的坐骑,可顿河马无论如何跑不过蒙古马。蒙古马矮小,可矮小的蒙古马轻轻一蹿,就能蹿成一股风,消失在原野上。

叶尔马克只剩下孤身一人了,他带着箭伤在草原上逃窜。一个鞑靼老妈妈救了他,用奶茶灌醒他,让他过河时一定要脱掉衣服,不要违背成吉思汗的札撒。在成吉思汗札撒里,河流是不可污染的。叶尔马克身上穿着伊凡雷帝御赐的锁子甲。鞑靼老妈妈说:“这是累赘,会害了你。”

“老妈妈,我是泅水能手,河流挡不住我。”

“你的前边是额尔齐斯河,那是成吉思汗都敬畏的河啊。”

“沙皇给了我荣誉,成吉思汗给了我什么?”

“成吉思汗给大地的是神谕,神谕超过所有帝王的荣誉。”

“你想说服我脱下锁子甲?我是沙皇的勇士啊老妈妈。”

“勇士有更威风的铠甲。”

“那就让我见识见识吧老妈妈。”

老妈妈就指给他看原野上的白桦树:“我们的汗王就穿着桦树皮走遍了大地。”

“白桦树很有诗意,可白桦树挡不住子弹呀老妈妈,伊凡雷帝的火药枪射落了苍鹰,鹰离开天空卧在沙皇的王冠上了,伊凡雷帝用强力地雷轰开了喀山汗国的城墙,草原是沙皇的了。”

“帝王会消失,树永远不会。”

“可树是那么忧伤,从伏尔加河到西伯利亚全是忧郁的小白桦,我在荒野游荡太久了,我该享享福了,沙皇的宫殿简直就像天堂,我该去见我的沙皇。”

叶尔马克泅渡额尔齐斯河时,锁子甲变成了石头把他沉到河底。那正好是盛夏,尸体肿胀,把锁子甲都撑裂了,锁子甲上的金片臭不可闻;那是一种金光灿烂的腥臭,臭了四十多天,叶尔马克才被打捞上来。额尔齐斯河中下游以及整个辽阔的西伯利亚,就这样一直荒凉着。直到赫鲁晓夫不惜财力开垦那片古老的荒原,撒进大批大批的玉米种子,金灿灿的种子比叶尔马克烂得还快,西伯利亚荒凉如故,根本种不成庄稼。唯一的收获就是庞大的核弹基地和坦克群,沿着边境线排列过去。黑压压压得人喘不过气。

边境高度紧张,一直紧张到我们长大。那种紧张的气氛构成我们童年的一部分。

从一开始营长就是不可多得的人物。人们还记得他像一条鱼,在额尔齐斯河里游了好多天,把苏联人震得目瞪口呆。营长理所当然冲到第一线。营长的拿手好戏就是种庄稼。一个能在石头缝里种岀麦子的人,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他的庄稼黑压压沿边境线排过去,从阿尔泰到塔尔巴哈台到伊犁河谷,直到天山南北,绿色海洋无边无际。

营长很高兴,他在祖国的大门口开出了绿洲,种上了庄稼。

故事也就接近结尾了,兵团人的庄稼本身就是在隆隆的坦克声与核弹的阴影中长起来的,这种结局毫不奇怪。

在塔尔巴哈台,有一块两国争议地区。对方的马队和铁丝网常常越境,越来越深。我们的羊群坚持不懈去吃属于我们的牧草。

那时,营长已经回到阿尔泰。

营长是在干部会上知道这个消息的。营长查看地图,那里果然有一片空白。据说那里的土地很肥沃。营长热爱庄稼,营长不种地就难受,特别是那么肥的一块地,而且是属于我们的。我们的羊连那里的草都吃不成。营长就想到那里种庄稼。

他媳妇也要去。多少年来媳妇一直与他形影不离。营长不知道媳妇肚子里有了娃娃。他种了那么多地,媳妇那块地也该有所收获了。媳妇显然想给他一个惊喜,媳妇已准备告诉他了。他刚开完会,他边吃饭边谈塔尔巴哈台那块闲置的土地,他兴致很高。这种激情媳妇太熟悉了。庄稼和地是最神圣的事情。庄稼就是我的胡达。营长对庄稼有一种宗教般的膜拜,走到田野上,他会不自觉地向上天祈祷,他的手会自动合起来,心中默念至高无上的上苍,让庄稼生长,不断生长,像狂暴湍急的洪流一样。每当这时候,媳妇就静静地看着丈夫。那年,在渭北小城的街道上,他向她描述美丽的阿尔泰时就是这种狂热的神态。这神态永远是新鲜的,熟悉而新奇。媳妇说:“我跟着你。”营长犹豫了。营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犹豫。媳妇非去不可,他就不坚持了。

那个连队离边境线只有一箭之遥。事件发生时,大家正在吃饭,有些人在擦拖拉机,收拾玉米种。兵团战士喜气洋洋,我们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荒漠变粮仓。

有人喊:“羊倌被抓走了。”

大家呼啦冲出去,大家没去武器库拿枪,大家都习惯了农具,大家掂上农具冲过去,跟老大哥的兵打在一起。那都是骑着顿河马的哥萨克兵,用马刀用马鞭子,后来就用枪。

营长挨了一枪。营长不怎么怕这玩意儿。他身上有胡宗南的枪子有美国人的枪子有土匪的枪子,就差哥萨克的枪子。营长一铁锹下去,劈在开枪者的手上,手臂和枪一起飞岀去了。

哥萨克兵退到他们那边。他们身上全是农具打的伤,不是武器打的,那种耻辱谁受得了。

被子弹击中的是个妇女。哥萨克兵都看见了,倒在地上流血的是个妇女。她是营长的媳妇。那是颗穿甲弹,把营长的身体穿透,把营长身后的媳妇也击中了。大家抢救她时才发现她是个大肚子。营长跪在她跟前,营长已经不会说话了,他媳妇惊喜地告诉他:“我们有孩子了。”他媳妇流下泪,阿尔泰女人的泪一直含在眼睛里的,现在流岀来了,他媳妇说:“我不想死。”营长就把玉米塞进她的伤口。她说:“我们的孩子。”营长就在她嘴里放一颗玉米粒。她就不说话了,也不流泪了。营长在她耳边小声说:“高贵的生命不会死亡,我们必将在植物中复活。”

生命新的航程就这样开始了。

营长在他媳妇的耳边小声说:“生命回到了幼芽。”

玉米的幼芽就从媳妇的伤口长出来。

营长在他媳妇的耳边小声说:“生命回到了大地。”

大地就挖开一个很深很大的洞穴,尸体慢慢滑下去,人们还能看到金黄的玉米,就像一匹黄骠马。

营长还在诉说,那声音完全是树叶的喧响,一棵阿尔泰的白桦树啊,我们不由自主地仰起头,仰望这高贵的树,那树说:你们听了很多很多,你们想说的时候就叫红柯吧。在中亚腹地,红是美丽的意思,柯则是小小的树枝;那树枝轻轻摇晃,捕捉大片大片的风:

我说了话,写了书,

我抓住了两个世界。[5]

注释

[1]西北方言把未婚女子叫“姐姐”,“乖”即美丽漂亮。

[2]那颜:贵族。

[3]那可儿:亲兵。

[4]引自诗人昌耀的长诗《慈航》。

[5]引自维吾尔族诗人尤素甫·哈斯·哈吉甫的古典长诗《福乐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