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创世记:一座城市的历史——代序
红柯
新疆有许多古城,楼兰、交河、龟兹(库车)、于阗、伊犁、喀什噶尔……那都是汉唐时代张骞通西域、玄奘西天取经的必经之路。甚至比张骞更早,民间交往往往早于官方、早于朝廷。我曾写过一篇《龙脉》,大意在有丝绸之路之前,就有这种交往。《山海经》《穆天子传》里不但有昆仑神话,还有周穆王天池会西王母多少有点“创世记”的意思了。今天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首府乌鲁木齐是清朝才出现的一座城,汉唐天山南北再往西就叫西域,西域的重心在伊犁,从伊犁后撤乌鲁木齐时,就叫新疆了。乌鲁木齐是一座年轻的城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天山南北又出现了一批新城,二十万大军铸剑为犁,不与民争地,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开出一座座新城,也就是被后人誉为创世记的壮举,如阿拉尔、五家渠、北屯、石河子、奎屯……我这里讲的就是奎屯。我曾在《收获》2003年4期发表过一篇《奎屯这个地方》。内地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人家知道石河子、克拉玛依、伊犁,甚至独山子,就是不知道奎屯,我总是要解释半天。
我几十年都生活在小地方。我离开奎屯迁居陕西宝鸡,宝鸡这个地方也是除了陕西很少有人知道,外地朋友竟然问我在哪个宝鸡,地图上有个宝鸡市,还有个宝鸡县。当时把我给弄蒙了,居住在宝鸡跟所有宝鸡人一样以为宝鸡有多牛皮!后来宝鸡市干脆把宝鸡县划为一个区——陈仓区,2004年冬迁居西安后就不再特意强调自己的地理位置了。我在宝鸡上过四年大学,又在那儿工作了近十年。我专门写过一篇《宝鸡,火车下的蛋》,还写过一部长篇《阿斗》,宝鸡是三国古战场,又是阿斗投降后的封地,写《阿斗》算是我对宝鸡的一个交代。奎屯也是我生活十年的地方,大学毕业就从陕西关中远行至天山北麓那座小城,在那里成家立业,写了不少有关奎屯的小说,还意犹未尽。
奎屯这个称呼最早源于十三世纪蒙古大军西征,从不儿罕山一直打到东欧大平原的蒙古军在地球上兜了一个大圈子,回师征西夏,途经天山北麓,奇寒无比,蒙古战士忍不住叫起来,“奎屯,奎屯”,就是汉语“冷啊,冷啊”的意思。这么一喊,一个地名就出现了。蒙古人给大地取的名字可以成为一门学问:乌鲁木齐——优美的牧场,阿尔泰——金子,阿克苏——白水,乌苏——清水,伊犁——大头羊,阿力麻里——苹果城,喀纳斯——美丽而神秘,可可托海——绿色丛林,乌尔禾——套子。在蒙古人之后,哈萨克人给了奎屯另一个名字——哈拉苏(在蒙古语中是黑水的意思,黑水即清水)。无论是蒙古人还是哈萨克人,奎屯最早是一片牧场,跟戈壁滩交错在一起的草地。奎屯的左邻右舍乌苏与沙湾,汉唐就是屯田垦区了,清朝时已经相当繁华了。《玉娇梨》里就有乌苏古城,奎屯南边的独山子清朝末年就是一座油矿了,也是新疆最早的工业。奎屯仅仅是一个小驿站。林则徐充军伊犁,途经奎屯住了一宿,在日记中写了一句:“奎墩(屯),居民百余,闻水利薄,田非膏腴。”奎屯市成为城市以后各种版本的地方史志都从林则徐这一句日记开始。蒙古人、哈萨克人的口语正式化为文字了嘛。奎屯人还在西公园为林则徐修了塑像。林则徐说得很清楚:“田非膏腴”——不是一个土地肥沃的地方。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过这样一句话:热爱一片土地,不一定非得人杰地灵、珍宝满地。新疆这样的地方不多,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屯垦的地方都荒无人烟。军垦第一座新城是石河子,天山大峡谷流出的一条河,满河床全是石头,就叫石河子。建设兵团司令部最早设在石河子,后来迁乌鲁木齐市光明路,石河子是兵团副政委张仲瀚亲自负责设计的,完全可以当作全国城建的楷模。奎屯垦区是从石河子分出来的。石河子是农八师,奎屯是农七师。农七师部最早在沙湾,政委史骥、师长刘振世领一班人马沿玛纳斯河寻找落脚点,从炮台到小拐大拐到车排子,发现了另一条河——奎屯河,农七师从此跟奎屯河连在一起。建设兵团每个农业师都有军垦第一犁。农七师的第一犁就在师部所在地一三一团,最远的是一三七团,也就是我在长篇《乌尔禾》写的乌尔禾小绿洲。
1986年秋天我落户奎屯的时候,奎屯只有三栋楼,农七师师部大楼、奎屯市委市政府大楼、红旗商场。市区的主要树种就是白杨树、新疆杨,红旗商场前边还有高大的银叶金果的沙枣树。我执教的单位伊犁州技工学校位于西区,与市三中为邻,以林带相隔,南边隔一条碎石马路是伊犁教育学院,西边也是一条碎石马路,一条林带一条小河,河西岸是水工团,往北一公里就是一三一团。当时还能见到地窝子,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在地窝子旁边与一位中年农工聊天时的那种震撼。后来我联系上我的叔叔和婶子,他们1958年来新疆,在农五师九十一团,一个叫托托的地方,我去待过一段时间,《玫瑰绿洲》写的就是托托。当时叔叔婶子还住土坯房。从地窝子到郊区的土坯平房,到市区的砖房,再到市中心的现代化大楼,可以说是从原始到现代的跳跃式前进,地地道道的创世记。后来我读到农七师原政委史骥的回忆文章,史骥与刘振世当时可以坐小车,大概是美式吉普或苏联的“羊毛车”。两位首长巡查辽阔的垦区,数万将士的作业区泥浆泛滥、蚊蝇飞舞。战士们发明了许多土法子,如戴纸帽子,只露两只眼睛,身上涂满青泥。政委师长也学战士的样子,戴纸帽子。一群奇形怪状的人在万古荒原上开天辟地。夜宿地窝子,即在地上挖坑,压上树枝、芦苇,再压上土,炕桌、木凳都是从土上凿出来的。婚房也是地窝子,很容易走错。跟我聊天的农工告诉我,每个连队都闹过这种笑话,顶多是一个尴尬的笑话,日后相处很好。那个年代不可能再演义出什么新花样。长篇《乌尔禾》就是这样开头的,海力布走进了王卫疆父母的地窝子,但读者读不到庸常的“武侠武打”。军垦第二代大多出生在地窝子里。从地窝子开始,后来出现土坯平房,砖房、楼房出现的时候已经有城的气象了。
农七师师部大楼就是20世纪50年代的俄式建筑,砖木结构,楼梯地板都是厚木板,宽大的门廊和圆柱。周围的林带有几百米宽,简直是一座森林。这座俄式大楼一直保留到1993年,拆掉了。新建的师部大楼十层,有电梯,林带变成广场,有音乐喷泉,钢塑“军垦第一犁”。但我们一家更怀念那座俄式大楼和楼周围森林般的林带。中国的城市中心很少有这么茂密高大的树林,几百亩大。从这座大楼开始往东依次是客运站、州医院、棉纺厂、发电厂、造纸厂、砖厂、东果园,往西依次是汽车营、烟厂、酒厂、农机厂、面粉厂、西公园。1975年,奎屯设市,农七师师部南边出现新的大街和市委市政府大楼,市政府广场,直对乌伊公路和独山子矿区。1992年北疆铁路通车,奎屯电视台、广播电台宣传了整整一个月。通车那天,各单位用车拉大家去看剪彩仪式。那些当年的军垦民兵、支边青年,听从党的召唤西上天山的女兵,一辈子也没离开过这块土地,他们的孩子也很少有离开的机会,火车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一个遥远的梦想。1992年开始,数年间几百栋大楼拔地而起,市区的杨树、沙枣树、榆树换成了新树种和进口草皮。郊区和垦区的条田上依然傲立着榆树、沙枣树和杨树,以抗风沙。1993年,奎屯栽种了五公里长的新疆玫瑰,半人高,我每天早晨沿这条玫瑰大道长跑。哈萨克妇女采集玫瑰花制作花酱,我们家用玫瑰烙饼子。1998年我重返奎屯时,玫瑰又砍掉了,换成了进口草皮。
奎屯以乌伊公路与独山子相隔。乌伊公路已建成高速公路,与乌苏以奎屯河相隔,乌苏已设市,奎独乌区域被经济学家誉为新疆的“金三角”。1995年年底,我们全家迁居陕西后,我又多次重返新疆。2010年6月底又去了一次,从伊犁河谷尼勒克进入西天山腹地唐布拉草原,再往前就是独库公路与伊乔公路交会的地方乔尔玛了,那也是奎屯河的上源。乔尔玛不但有当年修筑独库公路牺牲战士的陵园,还有农七师水工团的一个水文站。奎屯绿洲就靠这条奎屯河。奎屯河不大,却很暴烈,汛期常常出现冰块堵塞河床的现象,不能用炸药也不能用机械,只能用十字镐沿途敲打。农七师水工团的职工腰间系上绳索,下到河面作业,五十年代至今,有七十多位职工献身。我的小说《雪鸟》写的就是水工团破冰人的故事,发表在《山花》2000年4期。奎屯河乔尔玛水文站,是奎屯最偏远的一块“飞地”,只有一个职工,默默工作一辈子,单身,河就是他的女人。以乔尔玛为原型,我写了《乔儿马》,发表在《人民文学》1999年5期。还有上千名军垦老兵,跟这位水工站职工一样终身未娶,没有女人,只有大地为伴。我的“天山系列”长、中、短篇五百多万字,写奎屯的仅二十多万,过于沉重的东西,文字难以表达。